却说瑞福当下纠缠着那人,要问他的女人到底生的是甚么病。那人急了,说道:“他得的暴病,要找个人帮我的忙,抬到医院里去,不然,我一个人抬他不得呢。”瑞福道:“半夜三更,你到那里找人帮忙呢?”那人听了,又是着急道:“好人,你不要给我胡缠了。我要找个警察兵去,求他助我一臂之力。”瑞福拉着他道:“这也怪你不得,你总不能撇了你妻子的事,反来指引我的路径。但是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要送到那个医院去呢?”那人又急又气道:“送到博爱医院去。”瑞福心下一想:“不如我帮他的忙,抬到医院去,那里一定是有马车的,我就可以坐了回去。这才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呢!”想罢,便道:“我帮你抬去好么?”那人答道:“真的吗?”瑞福道:“好端端的谁骗你来?我不过借此要出了迷路,到得博爱医院,我就可以找个马车回去了。”那人大喜道:“那么说,你跟我来。”说着就走。

瑞福跟着他,仍旧走到那死胡同里去。走到他刚才磕脑袋的那个墙下,顺手转了个弯。瑞福留心细看,原来这堵墙是人家花园的围墙,围墙里面是老树参天的,树枝儿横到墙外,把一个胡同都遮黑了。再加这一夜天阴月黑,看不出转弯的路口,所以才刚错认了是个死胡同。【眉】瑞福此留心是要紧关目,不是闲笔。再走上几十步,在一个抹角上现出一座房子来,楼上的窗户都紧紧的关着。楼下开着窄窄的小门,大约勉强可以容得两个人并走。

那人走了进去,不多一会儿拖出一张床来。这床和巴黎平常抬病人的床一样,不过他的床挂上一个厚厚的帐子,想是怕病人受风的意思。床的两头还有四根柄儿,如轿杠一般,可以抬了走的。当下那人把床拖了出来,对瑞福说道:“你不认得路,我在前面,你在后面罢。”瑞福答应了,二人抬起来就走。

那人一面走着,一面给瑞福说话道:“我的女人本来有这么一个老毛病,往往晕了过去,几点钟时候不醒回来。家里又没有人服侍他,半夜里请医生也来不及,只好送到医院里去。本来送病人到医院,是要一个保人的片子的,但这等重病,纵然没有片子,医院也肯收的。请你抬好了,不要掉了下来呢。”瑞福道:“那里会掉下来?我的气力很可以呢。但是你已经出来了半天了,你回来有看看病人么?怎么这会儿一点声气也没有了?我们且放下来你看看他罢?”那人道:“不必不必。我不是才说的么,他这是老毛病,发起晕来,几点钟不醒的。”

瑞福嘴里答应着,心里想:“我还是头一回当奴才呢,从来没有抬过东西。怎么抬起来两条腿不由的要分开了,走路好像轮船上水手在舱面行走似的。想来这个抬法,总算得法的了。往常听得人家说,东方支那国的官员,不是由国民公举的,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到皇帝那里去买个官来做做。【眉】你还不知道,有捐局做间接的交易呢。做了官,可以任着性子刻剥百姓。百姓没奈他何,反而要怕他。他出来拜客,还坐着轿子,叫百姓抬着他跑路,抬得不好还要打屁股。我今夜这种抬法,如果到了支那去,不知合式不合式?可惜没有去看过。”

心里在那里胡思乱想,脚步儿是跟着前面那人走。那人却是越走越快,瑞福在后面被他拖来扯去,前面的路被那个帐子挡住,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只得跟着他转弯抹角走去。【眉】京师本有一笑话,以抬四人轿之轿班喻四等官:最前一名曰“扬眉吐气”,喻王公大臣;轿前一名曰“不敢放屁”,喻御史;轿后一名曰“昏天黑地”,喻翰林;殿后一名曰“拖来扯去”,喻各部司官。极尽谐谑,附记于此,亦足博一粲也。细细的留心,要看一条熟路,却总看不出一个道径。看他这等走法,不消说,总是熟路的了。但是走来走去,总是些小路,从没有走过一条康庄大道,也没有见过一所高楼大屋及礼拜堂之类。不由的瑞福动起疑来,越发留心察看。觉得转来转去,总不出这几条小路,好像走马灯一般,转了去又转了来,越发动疑,熬不住的叫道:“哙!伙计,我们到底走到甚么地方了?路可走得不少的呢,怎么还不见到呢?”那人住了住脚道:“这条路本来是很远的,还有一会儿才得到呢。你要是乏了,我们歇歇再走罢。”瑞福道:“不歇亦还可以,就是歇一会儿,也不见得有人来接手,我们索性早点走到了就罢了。”

说到这里,那人忽然说道:“你听,那边好像有人来了。”瑞福听了听,果然是有脚步声音,从远远地走到这边来。那人又接口道:“我们且把床放下来,你在这里看守着,等我到那土山上招呼一两个警察兵来,帮着把床抬到医院里去,一面就可央求他们代你找一辆马车,送你回去。你说好么?”瑞福道:“朋友,你这计算得很好。这么着,你就请放心去找警察兵,这里我给你看好了就是了。如果你老婆醒了,我告诉他听,你就回来就是了。”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急匆匆的头也不回,径直的去了。瑞福全未在意,等他去远了,方才想着他并不是向那有脚步声音的地方走去。然而在这个黑暗的地方,也不敢一定说他走错了。【眉】他本来没有走错。并且此时很盼他招呼了人来,好代自己找个马车,所以坦然无疑,在那里呆呆的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来,瑞福心里兀自想道:“我今夜何至闹到这般狼狈,做了不相干的人的牛马?要是妙儿看见我这个情形,只怕他肚肠都要笑断了呢。”想罢了,又呆呆的等了一会,仍不见来。又想道:“我并不是要给那不相识的人出那无谓之力,不过要望他带了人来,我也可以寻个归路。他那女人的毛病,着实奇怪,怎么一路上抬了来,声息全无?此刻停了下来,还是不声不响,莫非他在半路上绝了气不成?”心想要拉开帐子看看,到底是怎么这样子。忽又想道:“他的男人曾经说过,他的毛病,往往昏绝几点钟时候不省人事的,此刻料他还未醒呢。不如等大家来了再看罢。”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因开口高声说道:“可怜!这个女人要冻死了。”说了这话,又侧着耳朵儿在那帐子旁边细听。他心想:“我说了这话,要是那妇人醒了,一定要开口。”谁知听了半晌,仍无声息。

心里好不自在,思来想去,总是喝酒误事,要不是多灌了那几碗黄汤,这时候早在被窝里睡着了,何至于半夜三更,还在这受那风吹露打的?屈指一算:“这种苦境已是二十五年不曾尝过了。苍天呀苍天!但愿我的妙儿早已安睡了,就是我晚点回去也不妨事。要是他为着我回去得晚,也是呆呆的等我,一夜不睡,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而且我身上闹到这个肮脏样子,叫他瞧见不得的。我这几天正要略略拿出做长辈的势力,阻住他的甚么伯爵的婚姻,他要是知道我闹酒闹到这个样儿,如何还肯听我的说话?【眉】处处想着妙儿,是慈父;因自己闹酒,恐其女不听自己说话,是先正己后正人之意。今之妄谈“家庭革命”者,何尝梦想得到!咳!这都是王八蛋大书院中人的不是呢!”【眉】无端怪到书院中人,还是醉话,谁叫你喝醉来?忽然又想到:“白路义真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相貌又好,谈吐又好。今夜无意中认得了他,也算幸会的了。然而我虽是这般倾倒他,他只怕难免拿我当一个酒鬼看待呢!”

瑞福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想了好一会,忽然觉得耽搁的时候不少了,口中不觉自言自语说道:“奇怪!这混账东西跑到那里去了?这许多时候,任往那里找人,也该找着了。他不要做了圈套,给我去顽笑罢?好呀!他的老婆还在我掌握之中,不怕你骡子去变狗。【眉】且慢恃着。然而叫我在这里等到天亮,那可是办不到的呢。只是我又认不得往家去的路,不等也要等,有甚么好法子呢?呀!那混账东西只怕来了。”原来瑞福正在自言自语,忽然听得脚步声响走近前来,当是那人来了,心里宽了一宽。再仔细听听,像是不止一个人的脚步,料定他是带了人来了。等了一会,觉得那走路的走得很慢,不像为着有事情来的样子。在暗地里远远望去,觉得约摸在二十码之外,有两个人走近前来,仿佛是穿的警察号衣。瑞福很觉得奇怪,他说:“怎么只有两个人么?那个人又跑到那里去呢?”嘴里说着,心里想道:“这两个人,不消说总是他请来的了。不如我迎上去,告诉他那病女人在这里,省得他们找罢。你看他走得慢腾腾的,敢是在那里找呢?”一面想着,一面就迎将上去。谁知那两个警察兵见有人走来,便都站住了。瑞福放着嗓子道:“来!你们往这里来!”

却说那两个警察兵之中,有一个年纪大些的,从前当过兵,性子很是暴躁的。半夜三更听见瑞福这般乱嚷,呼来喝去的口气,心里连一些头路也摸不着,很不自在,气冲冲的放着嗓子问道:“请教你说,你这是叫谁?我们走我们的路,要你叫我们到这里往那里的!”说完了这句话,那人回头又对他的同伴说道:“这不是笑话么?倒好像要我们去听他号令似的。”那同伴年纪虽轻,性子却比他和平了好些,因答道:“我看他不过多喝了几盅酒,所以莽莽撞撞的,其实我看他没有甚么歹意。”那个老的说道:“我谅他也不敢。但是他总要当一点儿心,不然,我可要拿他到警察署里去。”

此时瑞福同他们相去还不甚近,所以他们的话都没有听得。至于要请他到警察署里去,当他酒鬼款待这一层,更是梦想不到。所以还是暴暴躁躁的高声对他们说道:“叫你们到这里来呢!这张床在这里路灯旁边,还不快点儿跑!”那个老卒听了,又气又笑,低声说道:“不是酒鬼,却是疯子呢!”瑞福却还没有理会,依然迎上去问道:“我说,那个人呢,你们把他弄到那里去了?”【眉】那个人没有弄到那里去,你却被他弄到这里来了。一笑。那个年轻的抢上一步,问道:“你莫不是要到警察署里去过夜么?我劝你安静点罢,不要胡说乱道的了,我们不是同你开顽笑的呢。”瑞福道:“警察署里过夜么?我年轻当学徒的时候,也跟去过几回,如今可是久违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该你们拿呀抓的吗?”

那人又道:“谁来同你细谈这个?你到底要干甚么?”瑞福道:“我要你帮我抬一个病人到医院里去。”那人道:“这是甚么时候了,还抬甚么病人,这不是开顽笑吗?”瑞福道:“不是开顽笑。这女人病重的了不得,这一会已经没了气,也是说不定的。”那人问道:“他是谁呢,是你的老婆么?”瑞福道:“不是我的,他是一个人的老婆。方才在路上碰见他的男人,求我帮着他抬。”那人道:“有了你们两个,也用我们不着了罢?”瑞福道:“本是我同他两个抬的,我也跟着他当了半夜的轿夫。后来他不知怎么样,忽然停了下来,就那么一溜。你们怎么没有看见他?”那人道:“我们连个人影儿也没瞧见。”瑞福道:“他一定走错了路。既是这么样,他恐怕还在那里找你们呢。”那人道:“恐怕你已经入了他的圈套了,你还不省得。【眉】一语道着!你再要等,就是等到明天,只怕他还是少陪呢。”瑞福道:“被你说破了,倒也很像的。但是他做了这种圈套来弄我,他有甚么好处呢?”【眉】没有甚么好处,只想做你的女婿。此时那个警察兵也还不知就里,因答道:“这个我也不懂。这事情本来与我无干,与你也无干,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罢。”瑞福道:“话是不错,我也这么想着。但是我此刻在那里呢?”【眉】奇语,不由人不惊。那人惊道:“这是甚么话?怎么连你自己在那里,也可以不知道起来?”不知瑞福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说。

《毒蛇圈》言其圈套之毒如蛇也,此为瑞福入圈之始。虽然,安排圈套者虽为娶妙儿起见,然未必认定要作弄瑞福,而瑞福偶然碰在圈上。遂使下文无穷变幻,都自此生出来。事之巧耶?文笔之谲耶?不可得而知矣。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