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的领子怎么穿得全是歪的?”“儿呀,这都是你的不是呢。你知道没有人帮忙,我是从来穿不好的。”“话虽如此,然而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要我帮。你的神气慌慌忙忙,好像我一动手,就要耽搁你的好时候似的。”“没有的话。这都因为你不愿意我去赴这回席,所以努起了嘴,甚么都不高兴了。”“请教我怎么还会高兴呢?你去赴席,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所为的不过是几个老同窗吃一顿酒。你今年年纪已经五十三了,这些人已有三十五年没有见了,还有甚么意思呢?”“五十二岁。姑娘,我请你不要把我年纪来弄错。这不是说短了我的日子,犹如咒我一般吗?至于讲到这顿酒,却是我们同窗的一个纪念会,会中的朋友,差不多还有许多没有见过的呢。然而内中有一个人,是我很相好的。此人与一位大臣很知交的,所以我想托他在政府里替我请奖呢。难道我真为的是吃一顿酒么?”“嗄!可不是就为那新制的第九十二队团练像么?这件东西,大家都以为好,我却一见了他就要生气。自从你动工以后,我连相馆里都不愿意去走动了。今天晚上你去赴席,偏偏又为的是他!如今你钱也有了,现成的享用尽够了,还要那政府的功名做甚么呢?”“哼!我何曾有甚么钱?这份产业是你母亲的姑母留下的,一年可以得六万法郎的进益。现在不过为的是你年纪还小,所以替你经管。再等两三年,我就应该交还给你了。要是你对了亲嫁了人,这份产业就要归你丈夫执掌了。”“哦!故此你要把我嫁掉吗?”“你总不能老死不嫁人呀!我要丢开你呢,本来也是舍不得。然而你也总不能说是一定等我死了再去嫁人,因为我还想再长长久久的多活上他几年呢。”“丢开我吗?为甚么呢?我也并没有一点意思要丢开你。即使有人要娶我,我自然要同他说明白,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我们大家总得住在一块儿过日子呢,这间屋子住三四人也还住得去。你老人家应得在楼下一层才与相馆进出近便;也省得你老人家偌大年纪,在楼梯上上下下的。我们两口子住在第二层。第三层还可以给丽娟表姐做个卧房,他是年轻力壮的人,再高一两层也不要紧的。”“好呀,好呀!你已经打算得那么周到了吗?既是这么着,你索性把装修陈设都支配好了罢。可见得古人说的,你们‘女孩儿家是个天生的奇怪东西’,这句话是一点儿都不错的。照这样看来,恐怕谁都要疑心你已经拣着个老公了呢。”
且说当时他父亲站在大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影儿,在那里整理他那胸前白衬领上的带结儿,就是方才他女儿说他穿得不正的东西。他女儿却坐在火炉子旁边烤火,低了头,一停也不停的在那里拨弄炭火。原来这位小姐生得天姿国色,正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而且束得一搦的楚宫腰,益发显得面如初日芙蓉,腰似迎风杨柳。他的父亲却与他大不相同,父女之间,没有一点相像的。生成浓眉大眼,粗臂阔肩,矮壮身材,卷曲头发,颔下更生就一部连鬓的浓须。一双手是用惯了锤儿凿子的,那既粗且硬的情形,更不用细说了。他的品性却是老成正直,不失为一条强硬好汉。闲文慢表。
且说当下因为他说疑心他女儿有了老公,所以他女儿含着羞问道:“倘使我真是有了个人儿,你说怎么样呢?”“嗳!那是甚么话?儿呀,你可要好好的记着:你爹爹没有答应,你是不能嫁的呀!”“我也知道是如此,所以才对你说呀!”“那么说,你真是有了?但不知你的老公是在那里找得的呢?”“在史太太的客厅里。”“吓!哈哈!那么我懂得了,你为甚么常常的要到他那边去。他这个老糊涂,只晓得常常的请客。你还屡次的拉我同去,我总不愿意往他那里去走动。”“你看这都是你自己错过的了;要是你肯去走走,早就可以看见你那个……”“甚么我那个?”“你那个将来的女婿呀!”“我的将来的女婿么?你好快呀!妙儿,来,来,你把那话说得明白一点儿。我本来不是个刻薄寡恩的父亲,我也很愿意你嫁一个相当合意的人儿,然而这件事我总要作一点主。还有一句要紧话,我且告诉了你:从来有那么些人,专门在女孩儿身上用心,其实他的用心是假的,他一意只垂涎在那副妆奁上。你可千万不要上这个当。你的赔嫁有二十万法郎,说大不大,说小也就不小了。你也得要自己留点神。如今你的意中人是谁呢?不是一个技艺中人吗?”“并非并非。此人可是很欢喜美术的,他也很佩服你老人家的本事。然而他却并未曾动手用过一个锤儿,拿过一把凿子呢。”“你说他佩服我的本领么?算了罢,不要你拍马屁,他连我的生活都没有见过呢。他到底是干甚么的?”“他起头本来要投身到交涉场中去办理外交,后来又改了主意。他有二万法郎的进益,就靠此度日。平时最留心的是史鉴,所以他天天在公家藏书楼里消遣。到了晚上,他们另有社会的。他今年刚刚三十岁,长的很好看,很和善。他也很疼爱我。”“总而言之,他是样样式式都好的了?”“不,他有一样不好:他是个世袭的伯爵。”“哦!一个伯爵?你要嫁一个伯爵?你知道你是个石匠的孙女儿,你老子铁瑞福当初还当过苦工的呢。这个你都告诉了你意中人没有?”“都讲过的。他说你要是肯招他做女婿,还算是他的造化呢。”“那么他一定是个宽宏大量的贵族了。然而他是凤凰,我们是草鸡呢。他到底姓甚么?叫甚么?”“他姓贾,名尔谊,号斐礼。”“那么我应该叫你做贾伯爵夫人了。”“即使我成了亲,你还得跟从前一样,叫我一声妙儿呀!这桩事,我没有同你商量,先自定了,还要求你饶恕我呢。”“甚么呀?你已经定了吗?”妙儿一面笑,一面说道:“是呀,这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呢,你为甚么总不肯同我一块儿到社会里去?倒要同那些不相干的人在大客店里吃呀喝的,闹个不了?领子儿歪到了耳朵底下,还乐得不知怎么样呢。”说了又笑个不了。“你想甚么样罢?我本来不是伯爵贾尔谊,不比他会把领子扣的整整齐齐的。如今你也不必多说了,来帮着我结好了罢。”
于是妙儿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父亲跟前,举起一双纤纤玉手,把他颈脖子上的白色衬领紧紧的结住,几乎叫他老子头也转不过来。然后抬起头,把一张娇滴滴的脸儿送到他父亲嘴边,说道:“如今亲我个嘴罢。”他父亲对他亲了个嘴,说道:“现在你愿意的都依了你了。”妙儿带笑道:“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呢!后天斐礼要到我们家里来当面求亲,你一定要见他的呢!”瑞福听了,叹口气道:“这样一个客气人,就叫他斐礼。”又把眼帘往上一卷,对妙儿说道:“我那可怜的儿呀!你连这一点礼数都不懂得么?”“这倒不是礼数的问题,倒是我的乐处呢。贾君来,我要你见他。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好呀!我就答应了你,见他就是了。我想见见他,也好让我看看他是个甚么样人。要是个油头光棍的人,我可就要把闭门羹相待,没有甚么客气的,可不要怪我。”“要是你看他是个好人,你又怎样呢?”“再看罢。他是一个伯爵,我也不稀罕甚么伯爵。然而说来说去,也并不是他的不是。”
“这么说就对了。同你争了半天,可以算我胜了。让我替你把带子儿再弄弄好,去赴纪念会罢。如今你到镜子里去照照,看好不好?”“如今我很整齐了。可惜我的胡子太长,把你打得好好儿的结子,差不多都挡着看不见了。”“你应该把胡子剪剪齐才好。现在看着,好像那大花园里面塑的那个铜人儿的相貌似的。”“我恐怕只有你的那个斐礼伯爵,才有两撇好须呢。”“他的胡子又软又细,就像是丝的似的。后天你看见他就知道了。快去罢,我已耽搁了你许久了,不要叫人家等你呢。去了,去了。玫瑰,叫的马车来了没有?”“来了,在外头等着呢。”“你甚么时候回来呀?”“我也说不定。我想到那里去,又要吃酒,又要唱歌,不到半夜,总不得罢休呢。我看你还是先睡,不要坐着等我罢。”“你要是肯当当心心的不要吃醉,我也就先睡觉,不必坐着伺候你回来了。”“小孩子,你这话怎么讲呀?”“你自己也很明白的,只要这么满满的一杯酒儿,就要把你醺倒了。所以你吃酒最要当心呢!第一件,是望你叫一辆马车,径直的回来。你知道,那些新闻纸最爱攻的,是那些老晚在外头走道的人。所以你晚上在外头,我很不放心呢。”“嘎!我有两个好拳头呢,怕甚么?来,我的好孩子,咱们再亲个嘴,就走了。”
妙儿当下走近他父亲身边,亲亲热热的把左右两面香腮凑近他父亲鼻子上,给他闻了两闻。然后代他穿上一件外褂,送他到了楼梯底下,方才握手而别。瑞福临上车时说道:“我的儿,你明日早起再会我罢。”妙儿亦随口答应道:“随天所欲。”原来这句话是回族教中人的俗话,他们常常用惯的。谁知此番铁家父女这句话,却是无意中成了个不祥的谶语,大有随天所欲,天不欲之意呢!要知成了个甚么谶语,且待下文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