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李安武見着鄭武象首級,掄拳打去,打斷了自己的指頭,爲的憤氣塡胸,絲毫痛苦也不覺得;還是玉太郎在旁勸住他,教他權在藤椅上坐着,用了藥水替他醫治,接起斷骨,攏起傷痕。濮玉環那時已下氣球,看他姑母去了。不上一刻,和他姑母並李幼安進了氣球,見了地上血跡,問明原由,李幼安攀住他父親的手,看了一回,向玉太郎告辭,進了學堂。
濮玉環吩咐開球,到益智女學堂停住, 唐蕙良看那撈獲的首級。唐蕙良登時色變,嗚嗚咽咽的哭他父親一場;准備祭筵,到貝路摩奔山祭奠了一夜,那淚痕也沒乾過片刻。鄭武象父子的首級,連玻璃瓶埋在墳前石燭臺之下。代孔文兄弟另設了兩座衣冠墓。李安武親自奠着一杯酒,向墓上祝道:“好兄弟!好英雄!俺李安武和你們共事了幾年,實指望天長地久,同建勳名,掃祖國百萬里的煙塵,救同胞四百兆的性命。誰料大奸纔去,好兄弟、好英雄也從此歸天去了,教俺李安武怎生立在人間!”祝罷,淚如泉湧。大家輪流奠酒,各各挍淚。
剛要下山,只聽下面“哇哇”的喇叭聲起,[却是]本學堂的教習學生,以及各處女學堂的生徒,總共不下兩萬餘人。原來這祭頭的風聲,是李幼安傳出來的,就中有幾箇領班,立刻寫着傳單,鬨動滿學堂的少年子弟,一箇箇都怒髮衝冠似的,想把這鄭武象頭顱粉骨飛灰,雪了胸中的大恨,齊向學監 了一箇公假。學監看得勢頭大了,不便攔阻,便通知了各班教習,並照會了幾處女學堂,一同前往。當下兩萬餘人,屯紮山下,軍樂隊裏有幾箇領班,飛走一般的 奔山頂。李安武很爲狐疑:聽說中國內地,那些半開化的地方,學堂裏年年出花樣、處處鬧風潮,難道這裏開化着許多年,也和他們一樣的程度?一面想,一面看。那上山的領班,漸漸走到峯巔,掏出汗巾,揩抹了滿面汗珠,恭恭敬敬的焚着一爐奇楠香,向各墓前都行過鞠躬禮,纔到李安武面前禀了原因。李安武大加獎勵。就中有箇班長,問人頭何往,又指着新墓,問是何人,李安武一一告了。幾箇領班又向孔氏兄弟行了禮,隨和衆人握手告辭,飛走下山。山下的人又各自行禮。李安武走到球裏,取出一面中國的大旗,竪在墓石上面,招展起來,送那山下的兩萬生徒。那兩萬生徒,齊聲拍掌,和李安武表着同 ;整頓隊伍,分道而歸,眞正是絲毫不亂。
玉太郎贊嘆了一番,送李老夫婦回去。隨同唐蕙良到了鳳飛崖,見崖前排列着百十號小輪船,下球一查,是哈老領來的許多善士,往各處荒島開化那些土民。唐、濮兩人望見一隻船上,有箇女教士,倚欄看書,風采十分的嚴整。唐蕙良問是何人,濮玉環道:“這是石蘭街教堂裏來的,名叫來芙。唐先生要會他麽?”放下機器椅,進了來芙的船。彼此譚敘,很爲相得, 到傍晚纔散。唐蕙良上了石坡,濮玉環引着到處游厯。魚拉伍也同色來因投片來見。晚餐旣畢,玉太郎譚起遁軒老人的事,唐蕙良大驚道:“這遁軒老人,莫非就是八大山人的姪兒麽?記得我父親生前,曾敘起我姓唐的來源:我們始祖原係隆武皇帝的遺腹,自從國變之後,流落民間,換了如今的姓,一來避禍,二來隆武皇帝未登極的時候,原封唐王,改着姓唐,教子子孫孫,永遠不忘祖先的夙恨。算起宗室表來,遁軒老人是我們十世的叔祖,相傳浮海去的,不料還在這裏!明日須得前去一訪。”一夕無話。
次日淸晨,各輪船上嗚嗚的放氣,頃刻雲散。唐蕙良梳洗完了,走訪濮玉環。剛到臥室門前,聽得裏面噥噥私語,半帶笑聲,連忙縮住了脚。轉下石坡,坐在蓮花石上,看那海濱的風景。約莫坐了兩句多鐘,玉太郎鈎住濮玉環的手,纔從球裏下來,問:“唐先生怎起得怪早?”唐蕙良道:“爲的昨有成約,早些起來預備的。”玉太郎吩咐製造廠的小划船開到岸邊,三人坐着前去。進了水洞,不料裏面已將鐵欄遮好。喊了半日,無人答應。唐蕙良望那洞中的梅竹成林,淸泉瀉玉,生出無限的羨慕,相離咫尺,不能暢游一番,親聽老人的教訓,未免太覺孤負了。想到這裏,雙淚盈盈的欲下不下。復又轉着一念,想起隆武皇帝駕崩,同宗的父兄子弟,殺的殺,逃的逃,改姓的改姓,獨有遁軒老人逍遙世外,飽領山泉的風味,偏偏我父親便沒這箇緣分。一面想,一面心酸淚湧,忍不住的放聲大哭,哭得裏面兩箇蒼頭慌忙的搖手,開了鐵欄,讓小划船進了洞口。唐蕙良咽住哭聲,一齊上岸。
原來遁軒老人爲的風日晴和,向那珊瑚亭畔,曬那崇禎皇帝御賜的蟒袍玉帶。三人上前施禮,唐蕙良因敘出自己的家世。遁軒老人沉吟一晌,說道:“你也是我大行皇帝的血屬麽?爲甚不是甲申年的忌辰,也在這邊慟哭呢?”說着慢慢的捲起蟒袍,收起玉帶,雙手捧着,朝着北面,行起三跪九叩的大禮,向唐蕙良說道:“你當眞是大行皇帝的血屬麽?老夫飄流海外,所以靦顏不死的緣故,單單爲這兩件重物,是大行皇帝親賜老夫,老夫沒有交代,不敢就死。如今旣然得了交代的人,老夫樂得逍遙塵外。”說罷,着兩箇蒼頭擡出兩隻金匱,指那裏面說是前朝的寶器,“索性算淸交代,老夫也好瞑目黃泉”。唐蕙良欲待回言,猛然一道金光,遁軒老人已拔將寶劍,當亭自刎。旁邊兩箇蒼頭,見得主人歸天,各將腦袋向珊瑚樹上一撞,登時氣絕。唐蕙良看他主僕三人死得這般慷慨,斗覺怒氣塡胸,恨得自己無用,不能代祖先出口怨氣,只有憤恨,一聲兒也沒有哭着。玉、濮兩人,反替他傷感了許多。齊巧珊瑚亭的南面,天然有箇石井,便將三人埋在井中,撥着一塊四方的石几,蓋了井口。收拾那交代的要件,仍開小划船,出到崖前。
迎面走來一箇丫鬟,笑嘻嘻的向濮玉環稟道:“唐先生的臥室已經搬好,在西面第八號鐵房。一切花草,都配搭停妥。 太太和唐先生到那邊一走呢。”唐蕙良到了第八號鐵房,一共是五間,將那蟒袍、玉帶,供在中間的寶座上面,兩隻金匱,分設兩旁。除却讀書攷驗,朝夕上香,想那替國家挽回氣運的計策。思前慮後,算來別無妙術,只有廣開學校,造就國民,是救時的無上上法,頗動了歸鄉的念頭。
不料事不湊巧,一日恰遇中國中秋的節令,玉太郎另用新法試球,身受重傷。魚拉伍醫治無功,濮玉環很爲着急。看看命在須臾。唐蕙良、色來因等都慌做一堆。忽報“門外來着一位錦衣童子,手持書信,闖進門來,語言不通”,濮玉環忙 了進來。見那童子的裝束,和前次月裏飛球的一律;接下書信,確是鳳夫人的筆墨。因指着病人,挽那童子代他醫治。那童子也不回言,趕步出門,急打電鈴,回向自己球上去了。正是:
可嘆座中無扁鵲,枉從海外覓華陀。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