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鳳氏指着石鏡,想設法取他下來,安在蒼夷別墅的裏面。濮玉環估量着球中的藥水,獨這剖解石頭的一種很少,怕不夠用,便和玉太郎商議道:“鳳姊姊要取那面石鏡,現在藥水缺少,須到孟買去取些來。”玉太郎應允,便約白子安一同上球。鳳氏想起他的女友來芙現在石蘭街女教堂,許久不會,趁這機會見一面也好,便向龍孟華說了原因,同上氣球向孟買進發。

剛剛到了半路,一箇海島名叫孤虛島。這島內的居民,總共不下三十多萬,中國的工、商兩種却占了大半,其餘的小半,都是巫來由。却另外有一國的人,在那裏執掌兵馬大權。平時的虐待是不消說得了,偏偏近來癘疫盛行,那國的督兵大臣便傳了一條號令,將中國人所住的一切房屋盡數焚燬。當下氣球行到天空,看得下面火鴉飛舞,村坊街市到處都是哭泣之聲。濮玉環忙喝住氣球,仔細的查探一番,只見那些兵丁,來來往往傳佈火種;中國人男男女女,好像魚游沸釜、蟻熬火盤的一般,老的少的,沒一箇不驚惶四散。有的走頭無路,跳在火窟中間;有的焦頭爛額,奔赴河中自盡;拋下來的嬰男童女,堆滿道路。那一種悽慘 狀,眞正是目不忍睹,耳不忍聞。

濮玉環激動了胸中的怒氣,向玉太郎大聲說道:“你看這種可悲可恨的行爲,怎麽不拔刀相救!”玉太郎道:“我正想用擒賊擒王的法子,不知那督兵的大臣,現在甚麽地方。”話言未了,白子安已氣的鼻端火冒,大踏步的走來,叫玉太郎趕放氣雷。玉太郎問:“督兵大臣現在那裏?”白子安正欲回言,只見鳳氏哭得和淚人一般,拉着濮玉環的手說道:“妹妹,我和你們都是黃種,都是同胞,如今看見同胞兄弟被那異種人殘害,難道見死不救便罷了不成?”濮玉環道:“那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正躊躇着要尋那督兵大臣呢!”鳳氏忙掏出汗巾,揩淨了臉上的淚痕,憑窗四顧。猛見那方一面大旗閃動,幾十隊馬兵頭頂金盔,腰掛馬刀,手裏擎着新式快槍,跟着那大旗走動;前面還有幾箇吹鼓手,吹着喇叭,敲着大鼓。鼓聲響處,兩旁的中國人民都匍匐在地,叩求饒命。鳳氏看得越走越近, 玉太郎預先准備。玉太郎走到軍器房中,撥動氣雷機關,對准那一排馬隊打去。 打得旌旗粉碎,人馬全空,兩旁人民却也連累轟死不少,但爲除害起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玉太郎命將氣球慢慢開動,沿途巡綽,把那些放火的軍士盡數打死,督兵大臣的營盤也用炸藥炸箇乾淨。齊巧飛來一朶烏雲,頓時遮滿一天,下了一陣傾盆大雨,澆得房屋上面的火光登時撲滅。

玉太郎揭開錶來一瞧,已是七點多鐘,連忙開球 抵孟買,和衆人下了碼頭。走到一箇英國大藥房,劈面遇着一箇日本人,衣裳 褸,面容憔悴,叫了一聲“玉大哥”。玉太郎定 一望,却是東洋洋行的股東下瀨梧溪,驚問道:“梧大哥,爲何這般模樣?”梧溪道:“不怕【瞞 】玉大哥見笑,我那洋行已經收歇了,除將現有的財產抵償,還虧空人家十二萬金。”玉太郎道:“爲甚虧得許多?”梧溪道:“不消細說,都是我自己糊塗,用人不當罷了。”玉太郎道:“你現在將作何舉動?”梧溪道:“我如今已經報窮,靦顏人世,算來也沒甚好處。探得我國現有兵事,我想投軍,做箇偵探隊的步兵,拚得九死一生,到敵軍查探。但苦手無寸鐵,連盤費都湊不出來,這便如何是好!”玉太郎摸出兩千元的鈔票,給了他,叫他趕緊回去,梧溪謝了出門。玉太郎將藥水買齊,順步轉到石蘭街。無奈女教堂的規矩,九點鐘一律歇燈。鳳氏徘徊了片刻,只得仍隨大衆上了氣球。這夜便在孟買住了一宵。

次日六點半鐘,聽得教堂敲過曉鐘,便和濮玉環兩人走到門房,投進名片。不上半刻,來芙女教士已親自迎了出來。三人挽着手兒,一路寒暄,搖搖擺擺的走到客廳。那客廳上老的少的早已坐滿了,一見鳳氏進來,大家都站起相迎。話不上三兩句,便提到瑪蘇亞先生。鳳氏因爲悲傷過度,對着衆人,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用手將濮玉環一推,顫巍巍的說了一聲:“ 妹妹代表罷。”濮玉環因將瑪蘇亞如何遇難、如何自戕、瑪蘇亞第二如何逃命,告知了大衆。一時大衆各各流淚。就中有箇教士,名叫賽而因,乃是本堂中一名幹事員,走出來對着大衆說出幾條章程:第一件,就以本日爲追祭瑪蘇亞先生之日;第二件是鑄成銅像,分 在各教堂、各善會,以表功德;第三件是肅淸海賊,分 各國國家協助兵力;第四件是廣行教化,教赤道南方一帶荒島同享太平的幸福。說罷,大衆齊聲拍手,濮玉環也極力贊好。鳳氏的眼淚也漸漸乾了,站起來深謝了大衆的美意,並道:“這四件中間,以開化荒島爲第一要件。我母親生前,曾和我說過多次;但願諸君始終如一,我母親在天之靈,便千秋萬歲,亦是永永歡樂的。”說罷,大衆又一齊拍手。賽而因接着說道:“瑪姑娘但 放心。聽說我們美國裏,有箇魚拉伍先生,已經捐了鉅款,託本埠醫院裏哈老先生代辦;本教堂再派出幾十員教士,撥出幾百萬款項,這件事便完完全全做到底了。瑪姑娘但 放心罷!”鳳氏聽得賽而因的話,不由得滿腔歡喜,把悲痛他義母的心倒淡了許多,拉着賽而因的手,道了告辭的意思。濮玉環忽然記起了一件事,但是當着鳳氏面前,不便提起,怕他聽了,要添一番悲痛,於是悄悄走到旁邊,拉了來芙教士的手,附耳問道:“瑪蘇亞第二的兒子,到這裏堂裏來過沒有?”來芙搖首道:“沒有來過。我們堂裏也託了幾處包探,都說是沒有消息。看來這位小相公,怕是跟他外祖母去了。”濮玉環辭別,走出了大門,和鳳氏上了氣球。

開到鳳飛崖,已是午牌時分。鳳氏獨自下球,聽得橡皮室內一片呻吟之聲,搶上幾步走到榻前,揭開絨毯一看,只見龍孟華神色異常,摸摸他的頭額,又有些浮熱。問他爲甚麽陡然不爽,旁邊站着一箇丫鬟插嘴道:“昨天太太沒回來,老爺看了一夜書,並沒安睡。今天早上又開了洞門,獨在巖前眺望了一回,攀藤附石,想到那石鏡中間去,不知怎樣脚跟一軟,就從那一丈高的地方滾將下來。幸虧別處還沒受傷,單單那大腿左右,被一塊尖的石頭插了進去,登時鮮血淌箇不了。我們又不懂甚麽醫道,胡亂拿了香灰安上一把,用布包好。老爺嘴裏只是哼哼不住, 到如今,茶飯還沒有下肚。”鳳氏一面聽他講,一面剝開包紮的布頭。龍孟華將牙關咬緊,由他動手,倒覺痛得定了些。鳳氏拔下一支金簪,輕輕的撥去香灰,見那創口足足的有二寸多長,離着小肚子只有二三寸的光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龍孟華牙關一鬆,“哎喲”一聲,昏沉過去。鳳氏趕忙上前,問了他幾聲,不見答應,驚惶無主,登時伏在牀上號號啕啕的大哭起來;丫鬟也嚇得面如土色,陪着下淚。驚動了滿洞僕役,箇箇都蜂擁前來,圍在一處。

玉太郎夫婦和白子安正在大餐間裏午膳,聽得下面一派哭聲,丟下刀叉,下球看視,正見一堆人圍住了哭呢。當下玉太郎便讓白子安拿寒暑針先驗龍孟華的熱度,已漲到一百七八度有零,尋常的水都煑得沸滾了。白子安又從衣袋裏掏出一瓶藥水,用水節打進了龍孟華的喉嚨,隨向鳳氏安慰了幾句話,鳳氏的哭聲方纔略略停住。白子安又換了一種藥水,替龍孟華洗去香灰,用法蘭絨周圍裹好,和鳳氏講道:“龍先生明早便醒,不須憂慮。這創痕大約不過二十點鐘,包管平復。可惜魚拉伍先生不在這裏,他有種秘製的藥水,聽說隨手就可以合攏的。”濮玉環道:“不知魚拉伍先生幾時完娶?我們須要恭賀他一番。”玉太郎道:“他表妹色來因新遇母喪,大約至早也須下月月底。但不知道是甚麽日子。”鳳氏聽到色來因新遇母喪,忙問是甚麽緣故,濮玉環便告知鳳氏,又添了無限悲感。衆人怕鳳氏一人孤寂,便 濮玉環在洞中相陪,替他解解愁悶。彼此譚了些格致化學,鳳氏的學問,自到遁軒老人那裏,很有長進,譚出了多少新理,於世界上都有關係的,濮玉環一一記好。兩人說得津津有味,便同胞姊妹,也沒有這般親熱。

再說玉、白二人,當時辭出洞門,便料理那移 石鏡之事。將氣球穩住在石鏡旁邊,量准周圍的界線,蘸上藥水,剗除了界外的石頭,約莫一尺多深。忽然透出一線天光,兩人心上驚訝。將這取下來的一塊圓石鏡,用引重機器引到球裏,安放停當。兩人重新出來,在這石鏡的四面游玩了一回,却到處都有些天然几榻。天色向晚,又開了電氣燈一路照着,整整一夜也沒有走到盡頭。比到天明,忽走到一箇所在,但覺異香撲鼻,沁入肝脾。原來上面是透出靑霄,下面便是嶄然絕壁,那壁上除了蘭蕙之外,並沒別樣的花草,眞正是葉如碧玉,花似繁霜,說不盡的幽 別致。玉太郎剛折得一枝在手,猛聽下面有人吆喝,定 一望:原來就是遁軒老人,站在珊瑚亭的東角,用手相招。無奈無路可通,只得悵然而返。順着原路走了許多時刻,看看又是日落西山,纔到了剗破石鏡的地方。只見對面平列着十幾隻氣球,自己的一隻氣球,却被他圍在垓心,十分驚駭。正是:

不向泰虛窺勝境,那知世界本無窮?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