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濮夫人因爲不見李安武,登時昏倒,大家都圍着問玉太郎。一面丫鬟等扶濮夫人進了臥室,濮玉環跟着用藥救醒;一面玉太郎郎舅對衆人說李安武睡着的緣故。濮心齋夫婦兩人很不放心,同李幼安到球裏觀看,聽得李安武鼻息如雷,不便驚動;看他面容憔悴,不像往常豐潤,暗暗代爲躭心。隨從球裏出來,安慰了大家一番。李幼安自到他母親面前報告。學堂裏提調,並一班科學教習以及辦事人等,陸續到球裏看李安武的病症,單單海步紅沒有來看。你道爲甚緣由?
原來海步紅爲着李阿六的事,心下驚慌。心上打算:李安武一定正法,這帳房的差使他是不願意再做下去,並且在學堂鬼混了幾年,很賺起幾萬銀子,開了一箇書莊;又巴結上一箇外國的商家,薦他在雙鷹洋行裏做了買辦。唐北江先生去世後,海南一帶紳商很捐了些銀錢,替唐北江先生起了箇祠堂,這祠堂又是海步紅承辦。海步紅身上擔着這許多的搖錢樹,把學堂反看做了掛名差使。如今見李家勢頭已退,落得趁風轉舵,一早便到書莊上去料理;託了箇貼心小厮,打德律風告訴他李安武的踪跡。一聽李安武回來,手裏早捏了一把冷汗,趕忙跳上馬車。 待李安武醒了轉來,方見他匆匆忙忙的趕到,着小厮上去禀安,自己站在廊下候信,心上却是不住的亂跳,怕玉太郎提起前 ,一來薦人不妥,二來乾沒信件,倘或發作起來,不甚妥當。
正在躊躇的時候,忽然想道:“今日乃是李安武的五十生辰,可惜大家都忘記了;趁這空兒,可以顯顯自己的材幹。看見牆上的鐘已將兩下,立時走出,打箇德律風到雙鷹洋行,叫行裏替他製辦了許多外國珍玩,約莫千金左右的光景;又叫書莊夥計趕到花園,採辦了幾百種鮮花,紮成幾十箇花圈,限四點鐘裝潢停當;開了一箇禮單,隨着手本一同送上。濮心齋坐在炕上,見了點頭說道:“究竟是海老步辦事能幹!我們險些忘記了。”李安武道:“這是甚麽時候?還做這些不緊要的勾當!”濮心齋道:“爲的是死裏逃生,難中獲福,所以這箇生日愈加不好錯過。就是學堂裏的學生,原是二十纔開學的,爲着要賀大壽,所以早到幾天,怎樣可以停止呢?”正說話間,聽得外面軍樂大作,小厮戴着紅纓平頂的大帽,捧上滿學堂的生徒名單;接着便是提調、教習到廳拜壽。李安武謙遜了一番,送到門外。軍樂隊並兵操隊的學生,總共一萬多人,齊聲喊道:“祖國萬歲!李先生萬歲!”喊罷,都脫帽鞠躬。李安武還了禮,高聲答道:“祖國萬歲!學堂萬歲!提調、教習、學生並滿堂的執事都萬歲!”答罷,大家又揚了幾次手,公 李安武到大會堂演說。李安武受了這十幾天的鬱悶,那滿肚皮的愛國忠憤,正在沒處發洩,聽得衆學生公 他演說,便落得借他人酒杯,澆澆這胸中的塊壘。拂一拂衣裳,轉到宅內,約濮心齋等一干人同去演說。看看濮鏡新不在,忙問小厮們,小厮回說:“現在那邊打德律風。因爲濮老爺吩咐,叫他們府裏的陳師爺趕把預備的禮物送來。”李安武又叫小厮去催了一遍,濮鏡新方纔跟着一同到了大會堂。
只見滿堂的提調、生徒,都坐的齊齊整整,在那裏恭候。玉太郎夫婦同了一班兄弟們並孔文、孔武,先搶步到堂中站定;大家知道濮、李兩公和黃通伯到了,一齊站起。李安武讓濮老登臺先講,濮心齋道:“愚兄口拙,說來沒有老弟的爽快;並且今日是老弟的壽日,愚兄也不便僭你。”李安武又向黃通伯謙讓了幾句,黃通伯自然也不肯占先。李安武便抖擻 神,撩起衣裳,大踏步上了演說臺。演說了兩點多鐘,方纔住口。那拍掌的聲音,賽如兩軍對敵放槍的聲響一般。就中最痛快的,是他說道:“諸君阿諸君!今日是俺李安武的生日麽?今日却是俺李安武的死期!但俺李安武的死,也不是今日始,俺李安武出世了五十年,就算是死了五十年!這五十年的裏面,不但俺李安武是這樣,就是我那祖國二十一行省的地方,那一處是生路?通國四萬萬兄弟,那一箇有生氣?諸君,今日賀俺再生,俺當眞能彀算再生不能彀算再生,且不用管他,但願諸君從今以後,百事振作,將我祖國二十一行省的地方,處處都開條生路,尤願通國四萬萬兄弟,箇箇都有了生機,俺便死在千刀萬劍之下,也沒甚麽不甘心的。”這一場說話,說的人人髪指、箇箇心酸,把箇孔武說得從那演說臺的左首,掄起一把雙龍寶劍來,將那旁邊一箇六尺長的大文案,登時截成兩斷,大聲喊道:“俺孔武若不照着李先生的話盡心做去,便和這桌子一樣!”大家被他這一激動,一齊站起身來說道:“我們也照孔【李 】二哥的說話。”等到李安武下臺,便是黃通伯、濮鏡新一干人上臺演說。
看時鐘已指到十點,外面小厮進來禀 開席,方纔停止演說,入席暢飲。 喫到東方大亮,方纔散席。濮心齋夫妇年紀大了,没有等到散席,早早安寢。李安武却 神健旺,陪着衆人说笑。猛然記起龍孟華,便問:“龍孟華怎樣不見?他妻子的消息有無着落?”玉太郎細細的譚了一遍,李安武嘆道:“這位龍先生,天生的這樣 種,偏偏的拆開他們兩口兒,老天做事,眞正要算是糊塗的了!”
玉太郎道:“我去年曾有封信交李阿六呈上,不知曾否接到?”李安武道:“我是臘月十五散了年假,就買輪北渡,你的信却沒有接到。”李幼安正拉着他父親的手,替他摩擦傷痕,應口說道:“自從爹到北京,所有來往的書札,盡由海步紅彙交上房;遇着關係重大的,便呈與娘舅。兒奉了母親之命,專管收發信函,却沒有瞧見這封信。”李安武性子暴燥,立刻叫人去找海步紅,小厮回道:“海師爺到雙鷹洋行有事去了。”李安武叫打德律風叫他,一面便問玉太郎信上是寫些什麽,玉太郎說了一遍。李安武尚未答言,濮玉環道:“我去年也有封信到家。”濮鏡新道:“也沒有瞧見,是甚人寄來的?”濮玉環道:“是一箇娘姨,混名叫做香黃魚寄來的。”濮鏡新道:“香黃魚也沒有瞧見。”旁邊站着一箇丫鬟,聽他問到香黃魚,“撲嗤”的一笑,根究起來。原來這香黃魚下球的時刻,便暗裏得着一箇消息。那晚濮玉環不見了玉太郎,曾到輪船上查點過一番,並沒瞧見香黃魚,香黃魚却在孟買候了兩天,候到這夜裏李阿六坐的輪船到了,彼此找着一同回來。他們兩箇狗男女,竟做了長久夫婦,偷偷摸摸的到了松蓋芙蓉。李阿六將信交代了海步紅。海步紅拆開一看,見是關係自己的飯碗,立刻罵了他二人一頓,把濮玉環交香黃魚的一封信也要了來,一齊夾在靴筩裏,喝退了兩人。李阿六回去,就在左近租了一間小房子,二人同住,現在河灘上賣瓜子營生。丫鬟一一講完,李安武平時性子本是很不好的,這件事忽然平和了許多,向玉太郎說道:“這種人自小便無教育,所以纔做出這沒廉恥的勾當來。海步紅成全了他兩人,也算他做了一件好事;但是不該將信件擱起。待我明天申飭他一番便了。”
正說着,只見小厮拿上一箇名片來,上寫着“沐是仁”三箇字。李安武走到客廳,見那沐是仁,却就是雙鷹洋行的股東,和松蓋芙蓉的總巡捕沐肖岑是弟兄,說的一口好官話,來替海步紅說 。李安武本來並沒有難爲海步紅的意思,聽了沐是仁講 ,不免沉下臉來說道:“沐先生,這海步紅算箇甚麽東西?我爲他辦事還周到,所以用他的,他却藏匿我的信件,公理、私 ,兩面都說不過去。先生不要替他操心,由他去罷!”沐是仁涎着臉,轉圜了好些話,李安武只是不依。沐是仁急得沒法,站起來又說了許多哀求的話道:“李先生,今天無論如何,總要你賞我箇臉。”李安武至此方纔答應。沐是仁告辭出來,李安武送到門前,只見海步紅正低着頭在檐下候信。沐是仁用手一招,把他招到李安武面前,打上一箇千。李安武也不說甚麽,回到臥室,睡到傍晚方醒。問黃通伯及孔氏兄弟何往,濮夫人道:“和我哥哥一干人到城裏赴宴去了。”李安武道:“怎不約我同去?”濮夫人道:“本來要約你的,見你睡着了,所以沒有驚動。”李安武便吩咐套車,同了濮夫人一 進城。
到濮府門口,只見刺斜裏來了箇電報局差,三步當兩步的,手裏拿着一封電報,悶頭 走。經馬夫瞧見,馬夫問他爲何這樣慌張,他說道:“這封電信要送到海南大學堂,限三刻鐘送到,所以如此急急。”李安武聽見是海南大學堂,忙叫馬夫將那人拉回。馬夫拉着他說道:“你的造化到了。我家老爺就在這裏呢。”那人便將電報呈上。李安武吩咐馬夫多賞他一倍錢,自和濮夫人去到中廳。濮夫人由他侄兒領到內廳。這裏李安武向衆人拱手上席,急急取出電報,在電燈光下拆開觀看。一面看,一面跌足長嘆。走到黃通伯座前,把電報交在黃通伯手中,自己和衆人講道:“現在因正月十六日劫法場一事,連累了黃通伯先生,奉嚴旨查拿,並將家屬收禁,勒交該犯踪跡。這電報是從廣東省城裏唐北江先生的舊門生毛士海打來的。大家商議作何計較?”衆人聽畢,一齊走下席來,只見黃通伯已軟在一旁,面色如紙。李安武便大聲說道:“諸君休要驚慌!只須我李安武到案,無論如何,總想箇法子,將黃先生的家屬替換出來便是。大丈夫做事轟轟烈烈,和靑天白日一般,倘若戀着自己的腦袋,無故教他人做了犧牲,還算甚麽昂然七尺男子漢嗎?”濮心齋急忙出來攔住道:“老弟做事,休得莽撞!你到案不到案,與黃君有甚麽關係?徒然犧牲了自己的身體,使我們黃種裏又少了一箇撑天柱地的丈夫,却教那一班蠧國害民的大蛀蟲又少了一箇對頭,你道有甚麽好處呢?爲今之計,勢已燃眉。據老朽愚見,黃君住的是潮州府城東鄉,離着省城一千多里路程,中國官場做事,是散慢慣的。趕緊坐氣球前去,約莫不過一點鐘;由潮州府知府,傳到海陽 知 ,會同城守營,至早也須明日黎明纔到黃世兄府上。有甚麽救不及的呢?”說罷,李安武便約了孔文兄弟,玉太郎也拉了黃通伯,一同上了氣球。
到了黃通伯家裏,恰遇那些左右鄰舍並內外親戚在廳上 拳喫酒;見得黃通伯回家,大家歡聲雷動,向他道喜。又聽得後面像小兒啼哭的聲音,心上詫異。那坐首席的,是黃通伯的蒙學先生,姓濮名伴桐,坐着笑嘻嘻的,手抓一枝銅嘴黑竿的長煙袋,撩開花白的鬍鬚,慢慢的喚着黃通伯的小名道:“阿通,你回來的巧呀,你已經添了丁了!”黃通伯連忙答應道:“這添丁算甚麽喜事?做了學生的兒子,到後來像學生一般的下地獄,豈不是苦中加苦麽?”濮伴桐聽他說話奇怪, 起了兩根眉毛,喘吁吁的道:“阿通,你怎麽沾了唐黨的習氣!連添丁都不算喜事,難道你喫了天主教麽?孟夫子說過的: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自從你娶親之後,十五六年養了三胎,都是小產;天幸這番完完全全的生箇男孩子,就算是菩薩幫忙,黃門的洪福,休要被那異端所惑!老夫今年七十三歲了,爲的膝下空虛,時常悲痛。自古道:二十愛人妻,三十愛人子。你莫這般看得輕!”說完便氣呼呼的嗅了幾口煙。旁邊的親友,雖是沒有開口,也自咕咕噥噥的,大家咬着耳朶,評論黃通伯的不是。
黃通伯無心辯駁,告辭了。到後庭一望:一箇奶媽抱着小孩,手裏輕輕的拍着,嘴裏暗暗的哼着,哄他睡覺。見了黃通伯,忙叫了一聲“大少爺,恭喜你!少奶奶現在牀上坐着呢”。黃通伯走到牀前,告知來意。立時把衣裳穿好,開開箱籠,將一切緊要物件收拾淸楚,叫丫鬟抱到門外;通伯的夫人和奶媽抱了小孩,從角門轉到大門前,上了球。
通伯走到廳上,向衆位告辭。大家驚詫道:“你今夜纔回來,有甚麽要緊的事,也須過了十天半月,再行出門,怎樣立刻就走呢?”濮伴桐也厲聲責道:“阿通!你幾千里回家,不說別樣,難道祖先廟裏也不燒一股淸香、父母墓前也不奠一碗冷飯,便平白走了麽?咳!不料我孔聖人的門下,竟出到你這班離經叛道的人,叫老夫怎不傷心啊?”說完,便放聲痛哭起來。當下就有幾箇舊時的同窗,將黃通伯團團圍住;通伯的妻弟也在中間,緊緊拉住通伯的衣服不放。滿廳上下人多口雜,通伯想要告訴他出門的緣由,被那哭聲喊聲嘈雜不堪,說的話半句兒也不聽見,渾身上急的冷汗 流,進退狼狽。正是:
雙身誤入妖魔境,有口難分是與非。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