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玉太郎指着石壁,說有妙計,引着濮玉環和魚拉伍到石壁下一望:見那座石壁 上處約有三五百丈,朶朶蓮花似的,參差不平;當中有一段雪白晶瑩的,像座天然明鏡。玉太郎點頭道:“我想這天然明鏡上,盡可將這幅《月府游行圖》留影在上。等得龍先生醒來,我們便將球放到這裏,叫他自己找到,豈不比那留影在石片的法子更加妥當麽?”濮玉環道:“此計果然大妙!”便把球放到石鏡的半腰。魚拉伍把那幅畫上了玻璃藥片。收拾停當,太陽已漸漸西沉。齊巧這石鏡朝着西面,魚拉伍蘸些藥水,把玻璃藥片安上。不到半點鐘,那畫已留在上面。玉太郎道:“魚先生眞不愧爲絕技!你看這些人物景緻,不是處處都同活現出來的一樣?”濮玉環道:“這畫的上面,還要略略點綴。”玉太郎道:“怎樣點綴?”濮玉環道:“我想用藥水寫三箇大篆字,叫做‘鳳飛崖’;大篆的下面,用雙鈎的大洋字一排;篆字的末尾,題‘鳳氏草’三箇小篆字;雙鈎洋文的末尾,題‘瑪蘇亞書’四箇洋文的小字。你道好與不好?”魚拉伍搶着答應道:“這箇很好!就 濮嫂動筆。”說罷走到藥房,取出一瓶藥水,放在濮玉環面前。濮玉環也折回臥室,取出一枝大筆並兩枝小筆,飽蘸了一大筆的藥水,寫出“鳳飛崖”三箇大篆字。那字的 徑,約在五、六尺上下,古樸中間却含着一種娬媚的氣象。丟下大筆,用小筆在崖字旁邊注了“鳳氏草”三箇字,又鈎成翔龍舞鳳之章一箇圖畫的樣子。濮玉環從來沒寫過這樣的大字,覺得有些喫力,便向魚拉伍道:“魚先生,那三箇雙鈎的洋文,須得你費心了。”魚拉伍答應着,一揮而就。玉太郎贊嘆了一番,看那太陽已落下大半,便邀魚拉伍、濮玉環到了大餐間,一同用過飯,將龍孟華的原畫並他夫人鐫的石印,仍歸在原處。一夕無話。
次早天明,玉太郎尚未起身,聽得丫鬟扣門,濮玉環問道:“這早來幹甚麽?”丫鬟道:“魚先生要 老爺商量要事。”玉太郎接口道:“有甚麽要事,這早便要商量?”丫鬟道:“甚麽事却不知道。但據藥房裏小厮說,魚先生已起身多時了,專候老爺呢。”玉太郎急忙着了衣服,到藥房會了魚拉伍,問:“甚麽要緊的事?”魚拉伍道:“龍先生至遲到今夜一定要醒的,他的夫人還沒有消息。我們雖然安排那石鏡上的畫,但是果然查到,豈不更妙麽?我盡這一天的力量再查一查,所以邀玉先生並令嫂早些起來。”玉太郎道:“魚先生要算得熱心的了。旣是這樣,我們且巡一兩處,再用早點罷。”魚拉伍道:“這却不妥。從這一帶查過去,那山上的瘴氣很多,非獨要用茶點,並且還要喫幾杯酒纔好。我是已經喫過了,你和你嫂夫人快些准備要緊。”玉太郎折回臥室,和濮玉環胡亂的用些早點,又呷些白蘭地酒,和魚拉伍開球,到得司常煞兒島落下。
脚纔落地,那樹林裏面平空的擲過幾塊石子來,玉太郎曉得林內有人,迎着石子放了一槍,只聽得“阿呀”一聲,料是打翻了一箇人了;濮玉環接放一槍,也是這樣。魚拉伍蹲到地下,朝林內一望:只見裏面有三五百人,在山澗旁邊牧羊;因爲傷了兩箇人,箇箇驚慌,也不及顧他的羊,一鬨四散。仔細看去,却並沒有房屋,都是往地下一鑽,就連全身都不見了。魚拉伍告訴了玉太郎。
原來這司常煞兒島,開國的第一位叫做司常煞兒,約莫同日本國的神武天皇同時,島中的百姓都尊他爲聖人;製造了許多東西,却都是有益於百姓的,那國度日興月盛。到得司常煞兒第七代,又出了一箇聖人,名叫慕華德第一;那時代文明大進,宮室如雲,尋常的民房,都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不料慕華德死後,慕華德第二卽位,是天生的第一箇暴主。其餘的都不記得,就中有一件最暴虐的政令:除却那些酋長本族之外,但是在地皮上住得幾間房屋,每年每月須派出一人供酋長使用。他的意思,以爲酋長是天神的兒子,飲食衣服不應和那民人一樣。所以酋長喫的是民人血肉,着的是民人皮革。倘若遇着祭天神的大典,必須宰些民人做犧牲,少或數十,多或數百,聽憑酋長的號令。酋長愛了那位宮娥,或是愛了那位官員,一定要賞他些全人燒烤,或賞幾件人皮外套。爲了這箇緣故,起初還有些做官的人家,可以捐些銀錢,求免額派,後來人民漸漸的刁頑,把地皮下的房屋盡行拆毀,統通砌到地皮下面,那些做官的便不准捐免額派,只得也在地皮下砌些房屋。 到慕華德第二死後,過了幾千年,那風俗還沒有改過來。
當下玉太郎查到這裏,嘆息道:“這些地裏的百姓,還查他做甚麽?”架了氣球,想往迤西各島查探。擡頭一望,看那邊很像有一座宮殿,裏面又像有哭泣的聲音,急把球輪喝住,對准那座宮殿落下。看見宮殿的門前,綁了幾百箇人,有的已剝過皮骨,有的纔斫斷手脚,氣象悽慘得很。魚拉伍忙拉玉太郎、濮玉環二人上球,說道:“這種野蠻地方,看他做甚!”走到球的側面,架起幾尊綠氣礮,朝下亂放。玉太郎道:“綠氣礮是萬國公禁的,怎好胡亂用呢?”魚拉伍不由分說,只管放去。放了半天,纔慢慢的講道:“玉先生,你說綠氣礮不該用麽?遇着野蠻地方,不用野蠻的兵器,到甚麽地方用呢?”玉太郎便命開球。
又巡了許多島嶼,只聞得一陣陣的木香花氣味,魚拉伍急忙的撞着鬧鈴,叫滿球的丁役人等,齊到藥房裏領藥。玉太郎問他爲甚要發藥,魚拉伍道:“你不聞得那木香花的氣味?你是喫了藥酒,所以無礙;別人是耐不住的呢。”發藥已畢,檢點人數,單單少了老奶媽一箇。魚拉伍道:“不好了,那老奶媽【奶 】定是一命嗚呼了!”濮玉環聽到這句,趕到老奶媽的門前,那門又是反鎖的;敲了幾下,不聽見老媽答應,驚慌起來,叫機器匠開了門,脚纔跨進門,覺得那氣味觸鼻得很。魚拉伍忙叫玉太郎拉住濮玉環不要進去,說:“這氣味是聞不得的。”玉太郎拉了濮玉環的手,一路走,一路濮玉環淚下如雨,哭聲嚶嚶,到臥室裏面,槌牀大慟。玉太郎安慰他好些話,他耳裏只是不聽見。這邊魚拉伍怕老媽的氣味傳染別人,吩咐幾箇小厮擡出氣球,向海裏一丟。等得濮玉環再到老媽房間,聽說已經丟到海裏,又大慟了一場。玉太郎道:“死了一箇奶媽, 甚麽要緊?要這樣的慟哭。”濮玉環道:“你不知道,這老媽雖是粗人,但他待我却是很好。我三歲時節,曾害了一月的眼病,這月裏沒一夜安眠,老媽足足陪了二三十夜,不曾脫過衣裳,不曾合過眼。這番陡然觸瘴身死,教我怎不傷心!至於魚先生是爲的滿球性命,却也難怪。但我心上總覺抱歉得很。”玉太郎又勸了好些話,濮玉環纔住了哭。
看看天氣漸晚,那瘴氣纔漸漸收盡。濮玉環着上了電光衣,魚、玉兩人帶了電氣花,走進了山島裏面,聽得那裏人聲雷動。原來這島內居人,因爲日間瘴氣很重, 到太陽西下,大家纔起身做事。那貿易場中,只有兩件是生意大宗:一件是像姑。上自世家大族,下至平民百姓,一到十二歲,定然要做這件賣買的。不做這件賣買,朋友也羞與他交結;親戚也羞與他往來;國家也要查拿,當做欽犯一般治罪;官吏也要勒索,當做田產漏稅、秀才逃考一律的看待。並且他國是女王掌權,這女王就選像姑中闊的做丈夫,選那次的做甚麽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的職分。有了這箇提唱,所以沒有一人不是像姑出身。一件是聞香風。甚麽叫做聞香風?這箇島的西部,出得一種極奇怪的鳥兒:這鳥兒喫的是五穀蟲,渾身膻腥,獨有那出的鳥糞,燒起來異常的奇香。自從西部運到各部,家家戶戶,沒有一人不聞的。爲他的香味是風吹不散的,所以叫做聞香風。
當下三人查探到此,照得那街市和白晝一般。看那路上走的、轎子裏坐的、肩上扛的,大半是十二三歲的好孩兒,手裏也抱着一種樂器,眉淸目秀,說不盡的百般嬌媚。島裏的人一見他三箇,無不詫怪。三箇人一路徘徊,聽那作樂的聲音,洋洋盈耳,更有一種的異香從門簾射出。三人掀着門簾,進了廳堂,看得裏面排列着無數香榻,一對一對的橫在榻上,聞那香風的好處;還有些衣衫 褸、鳩形鵠面的乞匄,捱着那香榻旁邊討錢,脅着肩兒,鼻涕盈尺,那惡劣的模樣,眞正是描畫亦描畫不出。三人折了出來,到了別處也是這樣。
查探了許久時刻,魚拉伍揭表一看,向玉太郎道:“現在已九點零七分鐘了,我們須早些回去。”玉太郎便拉了濮玉環,一同上了球。因爲瑪蘇亞母女的踪跡始終沒有查到,覺得毫無興致,並且所游厯的許多島嶼,風俗惡劣,沒有一處看得合意,倍加沉悶。魚拉伍配了許多藥水,約玉太郎同到龍孟華臥室,用寒熱表驗龍孟華的熱度,向玉太郎道:“龍先生眞正是天生的 種!怎樣洗了心後,已經十日,那心竟還比尋常人熱得許多?”隨手又取出一面透光鏡,看那紅血的分數,竟占去十分之七。遞與玉太郎一照,玉太郎本懂些普通生理學的,見了也詫異道:“魚先生的話眞箇不差!”魚拉伍解開龍孟華的胸膛,替【遞 】他揩了好幾處藥水。只見龍孟華驀地睜開眼來,向魚拉伍一望,說道:“我的病不是已經好了麽?怎麽還用藥水呢?”玉太郎代答道:“病是好了,這藥水原是醒你的覺的呢。”龍孟華指着牆上的鐘道:“我不是六點半鐘睡的麽,到這時刻纔過了五箇鐘頭,怎麽就用藥水叫醒我呢?”玉太郎知道他心下尚未明白,含糊不答。龍孟華又道:“英國郵船昨日沒有到,今天一定要到的了,怎麽他們不到碼頭等候?”玉太郎又含糊着不答。龍孟華道:“我肚中覺得很餓。”魚拉伍早吩咐廚房備了些龍孟華合宜的飯菜,並斟了兩杯酒。龍孟華喫完,覺得身子疲軟,仍舊上牀睡了。
睡到明日八點鐘光景醒轉來,見玉太郎濮玉環在那邊講話,接着問道:“玉先生,我昨天問你的話,怎麽句句不回覆我?”玉太郎忙叫小厮替他舀了面湯,向龍孟華道:“龍先生,且用過茶點再譚,這話很長呢。”龍孟華盥洗過了,用了茶點,玉太郎因將他睡後怎樣的 節、睡了幾何時、查探幾處地方,並魚拉伍受驚各事,一一告知。龍孟華一言不發,只把兩眼兒睜着,像木偶一般。濮玉環又將石蘭街教士的話,細細的敘述了一遍。龍孟華陡然觸起心事,兩眉皺了一皺,身子也就癱了,陡然向枕頭上一睡而下,面朝裏邊,一句話也不講,那眼淚却像滾瓜似的掉了下來。
魚拉伍走進了臥室,見龍孟華這樣光景,知道他心裏傷感;自己又不懂中國語言,無可勸慰,只得向玉太郎提起石鏡巖的事來,並問:“玉先生,你告訴他沒有?”玉太郎道:“這事怕他尋出破綻來,我想稍緩兩天,託名查探,到那邊落下,等他自己看出纔好。”魚、玉兩人講的是英國話,龍孟華自然一句也不懂,自己在暗裏轉念頭。你道他轉的甚麽念頭?他因爲他的兒子龍必大,生前的預兆是月中童子,這話本屬荒唐,但是前番自己也做得一夢,夢見鳳氏已昇到月府,生了一箇兒子,算來這事或者有些道理,也未可知。想到這裏,不勝的羨慕。復又轉一念道:“鳳氏是和我很有 義的,他怎肯拋却了我,獨住在月中呢?難道他到了月中,把前番的夫妻一場都忘記了麽?況且他旣然能到月中,必然也能從月中再到地球;就不能再到地球,難道一封信兒都不肯寄我?”想到這裏,不由的肝腸寸斷。當下魚、玉兩人講了一回話,講完了,也各自默默。想要勸他,實在是無言可勸。
正在相對默然,忽然龍孟華從牀上一跳而下,拿着一面手鏡,自己照了一番,詫異道:“我究竟還是在世間,還是在夢裏?諸位休要瞞我!”衆人齊聲道:“龍先生,你好好將息。靑天白日,怎麽說是做夢?”龍孟華道:“我適纔聽見鳳氏講話,怎麽眼 一睜却瞧不見呢?”玉太郎道:“這是你心上的虛火。龍先生,你好好將息要緊。”龍孟華道:“我不信你們的話,我要出了球找一找他。”玉太郎道:“現在這球不是開着機器走嗎?”龍孟華搶步走出,揭開球門一指道:“我那鳳氏,不是明明白白站在那下面麽?”說罷,不由分說,將身一縱,縱到一箇萬丈深谷之中。衆人不及提防,大家都嚇做一堆。正是:
此日拚成斷腸草,他生願化並頭蓮。
要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