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玉太郎尋找氣球不着,你道是甚麽緣故?原來濮玉環等玉太郎不回,那時已過十二點鐘,輪船上汽笛已嗚嗚的放過兩次,算來就是送香黃魚上船,怕香黃魚出甚岔子,但是已到船上,總應該回來的,如今不回來,便疑心不曉得出甚事故。濮玉環很不放心,着丫鬟到下面看了兩遍,並不見玉太郎踪跡。順步上船,問船上的水手。那艙裏正鬧得人聲喧雜,那裏問得淸楚?有箇水手把兩手搖了搖,說道:“我不認得你家老爺,你去問別人罷。”那丫鬟只得站在一旁,看那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村的俏的,猶如螞蟻牽線一樣;不獨玉太郎沒見,並那香黃魚的踪跡也是不見,心上好生狐疑。後來聽得汽笛又鳴鳴的放了幾聲響,就有幾箇水手上來叫喊,説要開船,丫鬟只得回來禀與濮玉環知道。
濮玉環心下着慌,自己又下去巡訪了好一回。漸漸的碼頭人散,車馬絕跡,一鈎殘月已到天心。掏出口袋裏的金表一瞧,算來天已快亮了,怎還不來?難道有甚麽意外的事 ?或是被香黃魚撒潑,扭住一同下得海去?好生委決不下,權到氣球小坐。想把球兜箇圈子,四下裏找訪他一回,又怕他折回原處找不着球。心上發急,只得仍舊停住,牢牢的守候。
又停了一回,看看殘月漸西,四面的雞聲迭起,心裏好生坐臥不定,又帶着丫鬟下球尋找了半天。不料擘面看見了一箇大招帖,定 細瞧,忙和丫鬟說道:“有了有了,老爺是一定往石蘭街女教堂去了。”說罷,上了球,吩咐機器匠將機器開到石蘭街女教堂去。爲的開得太快了,跑過了女教堂,[在]東面另一箇教堂落下。濮玉環帶着丫鬟前走,暗暗詫異:這地方的光景,怎麽全然改變了?正在惶惑,迎面來了幾部東洋車,將丫鬟撞倒。那東洋車上都是中國人,在孟買地方教洋人做漢文教習的。這班教習,日裏教書,晚上便在野雞窠裏住宿,箇箇都是色中餓鬼。不提防撞倒丫鬟,又見這丫鬟生得標緻,便七手八脚的來扶他,被濮玉環喝住,那班教習方縮住了手脚。斜眼向濮玉環一看,因他是西裝,纔不敢多話。走遠幾步,站下來,掂起脚兒偷望濮玉環。濮玉環有事在身,也不和他計較,打箇電鈴,仍回到球上,着機器匠對准石蘭街的女教堂進發。濮玉環瞧見前次的桄榔樹,連忙喝住了機器,同丫鬟進得女教堂頭門。
那管門的前番見過了一面,急忙行禮道:“濮先生來得早哩!”濮玉環問:“昨夜有客人來過沒有?”管門的回道:“有客人來的,濮先生想會麽?”濮玉環道:“願會。煩你領我進去。”管門的便領過了一箇花園。那花園的石辣紅,開得異樣鮮明,丫鬟伸手要摘,濮玉環連忙目丑 了他一眼,那丫鬟就停住了手。走到客廳,聽得隔壁裏吱咯吱咯的鞋聲走動,連忙站定。門簾開處,閃出一位身着黑錦手拉灰色裙的女教士來,濮玉環自知錯誤。旣已到此,也無可回避,只得坐一坐兒,順便問問瑪蘇亞先生之事。那女教士進了客廳,忙和濮玉環握手爲禮,說道:“先生早早到此,定有貴幹。 問先生尊姓大名?”濮玉環通了姓名,回問女教士,女教士道:“我姓勃馬司,名來芙。先生來此,難道是爲的瑪蘇亞第二麽?現在他母女二人,還是查無下落。”濮玉環道:“正是呢。可惜兩箇好人,竟這樣的受苦。”這句話勾起那女教士無數的話來。濮玉環想要告辭,又怪不好意思的。聽他講道:“濮先生你不知道,這瑪蘇亞先生眞正是教中的大善士呢。他父親原是華盛頓巨富,他母親是早年病故的了。自幼在英國倫敦上學,和英國的勃蘭堆侯爵的世子勃蘭堆第二約定了婚姻。不料二十多歲時候,勃蘭堆第二陡然病故,瑪蘇亞先生立志要殉他丈夫,經他父親勸住。過了幾年,他父親又奄奄一病。臨終的時節,吩咐將一半產業捐入國家的善會,一半給他的女兒過活。瑪蘇亞先生含淚道:‘父親,想我不嫁丈夫,又無一男半女,要這許多錢財何用?據兒的意思, 願捐出十分之九,協助各處的教會,餘下的百萬磅,給兒使用,還怕不彀麽?’他父親聽他說得有道理,也便依了。自古道:福人自有天相。濮先生,你曉得瑪蘇亞先生的女兒,是從那裏來的麽?他那年在中國教會裏,做了許多功德回來,那輪船走到靠錫蘭島的地方,漂着一塊浮木,那浮木上有一位中國婦人。這婦人知文達禮,中國的學問很好。瑪蘇亞先生花了許多銀錢,吩咐水手救他起來。救起來的時節,身體已同殭蠶一樣。虧得心口還有一點熱氣,設法把他救醒。隨後輪船走到華盛頓口岸,身子已大半復原了。只是心裏想他的丈夫,每每啼哭,觸起瑪蘇亞先生舊事來,兩下常常哭箇不了。後來彼此講求些學問,那 意上更加親密了,因而認做母女。母女中間,你教我的西學,我教你的中文,倒也有趣,不至十分寂寞。過了六箇月,他女兒又養下一箇兒子。養兒子的前頭幾日,還得了一箇預兆,你道是甚麽預兆?說來這話很希奇呢……”
當下濮玉環本是爲了他丈夫纔到教堂,到教堂裏偏偏碰不見丈夫,被勃教士邀住講話,眞正是無可奈何之事。不料這勃教士的話,越說越有趣,把濮玉環找丈夫的心事竟說忘記了。丫鬟在旁屢次將眼 目丑着濮玉環,濮玉環仍舊不覺得。又聽得勃教士接說道:“那日是耶穌的瞻禮日期,瑪蘇亞先生禮罷還家,彷彿半空像有作樂的聲音,漸漸的落下。瑪蘇亞先生出去一看,見那音樂部的歌童舞女,都和這世上兩樣。當中有位女仙,手裏還抱着一箇孩子,那容貌的莊嚴,比着我們的聖母娘娘,還莊嚴得許多哩。那女仙向瑪蘇亞先生說道:‘瑪蘇亞,我念你一生守節,玉潔冰淸,所以特賜你一箇女兒;又爲這女兒,也是玉潔冰淸,和你一樣,所以又賜他一箇兒子。’說罷,便將手裏所捧的那箇孩子,遞給瑪蘇亞先生道:‘你抱給你的女兒罷。’瑪蘇亞先生叩頭謝恩,女仙也起身去了。走到門外,只見一箇團團圓圓的大月球,那女仙便和一班兒歌舞隊冉冉的上去了。臨去的時刻,那女仙又再三的吩咐道:‘二十年之後,我再和你們見面罷。叫那孩子不要念我。’瑪蘇亞先生忙答應了幾聲“是”,聽得隔壁他女兒喊肚子痛,他就驚醒了,却原來是黃粱一夢。過了幾日,纔生得他孫兒龍必大。濮先生,你道這話希奇不希奇?那龍必大也有些奇怪,自小便喜歡看月亮。碰到那天有月亮,他便通夜不睡,拉他母親一塊兒看;若是他母親不肯,他便哇的一聲哭了。你道這事奇怪不奇怪?”
勃教士說到這裏,還想往下再說,忽然管門的拿了箇名片進來,說有箇藤田先生來找濮先生。濮玉環聽了管門的話,纔猛然觸起,曉得自己已坐得太久了,急急辭出。見了玉太郎,彼此埋怨了一番,同上氣球。玉太郎把下瀨梧溪的事告訴了濮玉環,濮玉環又把到教堂的一片話告訴了玉太郎。兩人用過午飯,着氣球急向勒兒來復島進發。
這勒兒來復島,在柏兒來斯華勒島南面。那裏的人民,相傳是中國的一箇義士——姓黃名 洲——在元世祖撲滅趙宋的時代,他領了室家兒女,由臺洲出海,遇着颶風,吹到這島裏來的。那島中本來也有些土民,後來漸漸的消滅了,單賸這黃氏子孫,日日興旺。過了六七百年,那人口已是十萬有零。但是有種傳下來的性質:除却程、朱兩公所傳的書本,其餘一概是不准看的。那島的四面都是些雪山,間或有些火山,周圍環繞,像箇鐵桶一般,所以外國的人民從沒有到過那裏面的。據他們黃家子孫譚起,說是當初祖先到此,本有一條山窪,到得二百幾十年前,陡然衝起一座火山, 到如今,還是燒着哩。
玉太郎夫婦依舊還是和魚拉伍同往查探。到得裏面,看那宮室布 、衣冠格式,都和中國古來一樣。那些人民語言,都是中國的官話。三人便走到一座廟宇,正中的門叫做欞星門,左邊的牌樓是甚麽“德配天地”,右邊的牌樓是甚麽“道冠古今”。角門裏走出一箇人來,那人身上着的是大袖寬衣,頭上戴的是平頂大帽,四周還垂着許多的線穗,穗上還掛了許多珠子。看見這三人站在欞星門外,用手一揮,說了聲:“這是聖廟重地,甚麽閒人,敢來窺探?”玉太郎上前鞠躬,道了來意。那人看得這三人的裝束奇怪,便道:“你們爲甚麽穿這樣衣服,難道《孝經》上‘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的一句話都不記得麽?”玉太郎道:“在下是日本國人氏;那位是在下的妻子,中國人氏;那位是在下的朋友,脫蘭斯法爾人氏。現在地球上面大半都着這種衣服了。”
那人聽了,也不語言,一路狂奔進了角門,糾得幾十箇秀才出來,大家一口同聲,齊說:“不好了!這三箇人是從那裏來的?照這樣 形看來,將來用夷變夏,一定不知要弄到甚麽田地了。”內中有幾箇四五十歲的老翁,像煞是他們的師長,叫他們“休得喧嘩,等我們從長計議”。這句話傳出來,果然那一班少年,箇箇都站得壁立似的。只聽得一箇老翁說道:“照《春秋》的大道理,我們須要尊王攘夷方好。”又一箇老翁接道:“不然。我聽說周初時代,有箇越裳氏來朝。想必他們是仰慕我們天朝的德化,纔來朝見的。必須用禮相待方好。”又一箇老翁駁道:“你這話快休講起!我們這箇國度四面鐵桶似的,便是飛鳥也飛不過。這三人一定是妖怪!可惜這裏沒得張天師,如何是好?”說罷,一班少年都附和起來,說:“這三人一定是妖怪!”濮玉環聽他們這番議論,拉了玉太郎回身便走。一頭走,一頭說道:“我們且上了氣球再說。”打聲電鈴,一箇椅子從空飛下,三人頃刻騰上。那一班秀才們,箇箇嚇得面如土色,說道:“果然是妖怪!不然怎會飛到那囫圇東西上面,都不看見呢?”
濮玉環到了球裏,埋怨玉太郎道:“你怎不快些走呢?”玉太郎道:“你怕他們逞強麽?我曾聽見有人說過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怕他怎的!”濮玉環道:“不是這種說法。他明說這箇國度,四面鐵通,飛鳥都飛不過。我們有氣球可以到此,難道瑪蘇亞先生的母女,不用氣球就能到此麽?”玉太郎笑道:“果然你話不差。這島的四周都是火山、雪山,是飛度不來的。”魚拉伍在旁道:“畢竟濮先生心 ,險些誤了工夫。快些開球到別島查探罷。”
正要撥動機器,只聽下面鑼聲震天,鼓角四起,一陣一陣的旌旗走動;更有幾十輛的古式馬車,排列在欞星門外。正是:
海外兵車留古法,千秋萬歲說天朝。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