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龍孟華揣槍在懷,誓不與潘蘭英共戴天日。爲着說話聲音高些,驚動濮玉環。忙從隔壁趕來,只見龍孟華面紅如火,兩眼暴怒,想要奪門出去,被玉太郎當門攔住。濮玉環道:“龍先生有話盡可商量,不必激動眞火,弄壞自己身體。”龍孟華被這兩句話穩住,也只得坐在椅子上面,喘吁吁的嘆氣。濮玉環因向玉太郎問明 節,玉太郎一一告知。濮玉環道:“這事據我愚見,龍先生却也難怪。但中間却有不可莽撞之處,萬不可不仔細商量。第一,潘蘭英是先生欲退之婦,先生與他早已恩斷義絕,何必爲他再生這氣?第二,這女子旣已墮落煙花,便是人盡可夫,以前之事,先生旣不過問,現做了何領事的妻子,先生更無管理之權。何領事占父妾爲妻,是何領事得罪了社會,得罪了國家,並非先生一人的私仇。第三,現在英國界內,英國有保護通商國內領事之權,先生不得仗一人的私仇,破壞和平大局。第四,這是箇人私事,萬一敗露,不得照公罪看待;各報館議論,也不得將先生的舉動當做文明舉動。第五,先生現在有結髮的夫妻,不應爲他人的妻子,連累自己的妻子。第六,先生現有世兄,也算是中國的一箇國民,這造就國民的責任,全在先生的身上。第七,先生旣是三代單傳,這香煙後代,全靠先生獨力擔當。第八,中國現在的豪傑不多,許多的後進子弟,全仗幾箇明白大義的人從中提唱。第九,萬一誤傷了何領事,那何領事雖別有應死的大罪,但先生並非中國司法大臣,竟與無故殺人一樣。第十,先生應報的大仇、應伸的大冤,目今還未報、未伸,不應將有用的身體,做這沒要緊的勾當。先生意下以爲何如?”這一場說話,竟把龍孟華駁得鈍口無言,滿肚皮的火氣,登時都消箇乾淨;把那懷裏的槍仍舊掛在牆上,站起身來深深的一揖道:“鄙人一時無識,深蒙姑娘指教。”玉太郎接着說道:“龍先生身子乏了,用了晚飯,好好將息罷。”濮玉環隨退了出去。一夕無話。

次日天明,玉太郎尚在臥榻,看濮玉環在旁梳洗,丫鬟禀道:“現有英國氣球公司的總辦和我們國裏的領事,同坐了舊式氣球,叩門投帖,說是要見老爺呢。”玉太郎接着名帖一看:那公司總辦,姓博而阿斯,名叫海留巴,是英國的博學大家,合他父親當年在日本很要好;那日本領事,姓藤田,名次吉,是紐約領事藤田喻吉的胞弟,曾在東京同學了好幾年。玉太郎忙着丫鬟吩咐小厮们, 兩人到客廳坐下。隨將衣履穿齊,不及盥面,胡亂在濮玉環洗賸的面盆内擦一擦眼 ,淨一淨指頭,舉步便出。不提防被門檻拌住,跌了一交;濮玉環連忙扶起,拿出手帕,代玉太郎前前後後拂拭了一番,方到客廳見那兩位客人。譚敘了寒暄仰慕的話,海留巴先開口道:“自從十年前與令尊會晤之後,不料令尊已去世。聽得世兄高才博學,不勝羨慕。忝託舊交,想到尊球內瞻仰瞻仰。”藤田次吉又將海留巴的誠意代達一遍。玉太郎隨命機器匠人開了機器房,領他觀看得好一回。海留巴連聲道好,問道:“還是世兄獨造?還是有幾位同學幫造?”玉太郎因提出濮玉環幫造的 節,藤田次吉甚爲詫異,道:“怪底中國的女子,有這般的聰明學術!可惜他們國裏女學太少,不然怎樣積弱到那步田地呢?”海留巴道:“旣然如此,何不 令夫人一見?”玉太郎吩咐小厮 濮玉環,這裏各人都起立致敬。看見濮玉環這樣年紀,這樣美貌,並且懷着這種學問,不獨亞洲少有,便是歐、美兩洲文明地方,也少有的,怎不拜服?大家通了姓名,譚些理、化中的哲學。

忽然小厮報道:“龍老爺正在那邊嘔血呢。”玉太郎起身道:“兩君少坐,在下須到那邊看朋友的病症。”玉太郎去後,藤田次吉問起這朋友是怎樣人,濮玉環便把龍孟華姓名並他前後遭際,一一說明,並道:“前天在紐約,還虧了令兄先生保護呢。”藤田次吉道:“怪道前天會着中國的領事,他說現奉密旨,要拿亂黨龍孟華。原來是在這裏!”海留巴道:“這事但 放心。那何少麋膽小如鼠,怎敢在我國界內,行這野蠻舉動!”譚話中間,玉太郎已轉到客廳,大家齊問:“龍義士的病可好些?”玉太郎道:“現在已略略好些,大事無礙。”海留巴想要買這氣球,或是 玉太郎教習,玉太郎道:“在下奉本國政府旨意,已由本國政府購買,未便遵命。並且這球還未十分完備,等得完備之後,再來 教罷。”海留巴不便相強,和藤田次吉辭出。

玉太郎和濮玉環折到龍孟華臥室,見龍孟華對着鏡子,拿着一柄馬刀,將那一條黑光光的髮辮割下。兩人驚問原由,龍孟華道:“我想我們中國喫盡了頭髮的苦,遭盡了頭髮的劫。自從五胡時代、五季時代、金元時代, 到淸朝國初時代、紅巾時代,爲了這箇頭髮,殺死的人,泰山也沒他的高;流的鮮血,黃河也沒他的闊。就是我結髮的鳳氏,也爲了我這條辮子躭受了無數的憂愁。前番華剌斯街上,也爲了這條辮子,險些把箇昂昂藏藏、頂天立地的身軀,葬在惡狗腹中,死在狗監手裏。所以仔細一想,不如逕行割去,改了西裝的好。”說罷,便將那髮辮藏在一箇餅乾空盒子裏,上寫“龍孟華再生之大記念”九箇字。玉太郎吩咐一箇剪髮匠代龍孟華收拾。濮玉環自到臥室,檢出一箇衣箱,箱裏全是玉太郎未着的衣裳,着丫鬟送與龍孟華。那龍孟華身子本不甚高,裝扮起來,竟與日本人一樣;臨鏡一看,心上舒暢的了不得,身體陡然健旺。玉太郎在旁贊嘆;那送衣裳的丫鬟也“撲嗤”的一笑,說:“龍老爺着實奇怪。”走進去告與濮玉環。濮玉環正打量着回拜藤田次吉及海留巴,見龍孟華改了裝,便說:“龍先生竟把中國的書酸樣子,盡行脫化了。”因與玉太郎講明同去回拜的事。龍孟華也想趁此一游,一同下了機器椅,坐了馬車。

到日本領事館,由藤田次吉迎進。龍孟華新扮西裝,西禮却不十分熟悉。藤田次吉向他脫帽,他只把手拱了一拱。館中執事箇箇奇怪,說是照西禮應脫帽,照日本禮應鞠躬,這人明明是我國人,爲何却這樣行禮呢?藤田次吉和龍孟華講話,龍孟華不懂,只是默默;玉太郎繙譯了中國話,他纔明白。覺得東西國語言文字全然不曉,陡然改了裝束,慚愧 [1] 得很,臉上不禁紅了一陣。藤田次吉却因爲龍孟華是中國義士,倒也十分敬重,改用中國語言,問:“龍先生是專門的那種學科?”龍孟華愈加惶恐。原來他是除了詩文之外,非獨沒有專門學問,便是普通的學問,也沒好好學過,只得紅着臉答道:“在下並未學甚專門,有辱明問。”玉太郎代達道:“龍先生是文學大家。前日在他行篋裏,看見在筱簜軒所做的詩詞,竟是李杜重生,蘇歐再世。”藤田次吉也說了些欽慕的話。濮玉環道:“今日天色已不早,還須拜訪海留巴先生一遭。”三人辭出。

到得氣球公司,投進名片,細崽回道:“海老爺已到帕留安尼花園看跳舞會去了。”這帕留安尼花園風景絕佳,凡是英國的士女,以及各國寄寓的紳商,大半在此聚會。玉太郎前番環游地球,曾到這裏留連了好幾回,因叫車夫逕送到那裏。這日天氣 和,游人蝟集,上等客座都已坐滿,由堂倌引到一箇中等客座。看那舞臺上面,正在舞得熱鬧,是英國的皇太孫和德國的公主對舞。那公主生得腰肢一搦,皮膚勝雪,裙袖飄颻,彷彿天仙化人一般。大家齊聲鼓掌。接着便是英國的水師提督和倫敦第一著名的妓女對舞,大家又是齊聲鼓掌。玉太郎取出千里鏡,朝着四面閒望,望見海留巴坐在東首客座上,和一箇婦人講話,吩咐堂倌算還茶帳,逕到海留巴座上招呼。龍孟華此番却活動好些,脫帽攙手,並沒失禮,但是語言不通,仍煩玉太郎做繙譯。

那婦人名叫瑪利亞,是美國紐約人氏,就是海留巴的夫人。玉太郎爲他是紐約人,便問:“紐約女士瑪蘇亞先生,夫人可認得麽?”瑪利亞道:“就是家姊。先生幾時認得的?”玉太郎道:“並未見面。但因有事須要訪他。”瑪利亞道:“家姊家裏現被火災,十日前曾到舍間,同了他一箇義女,匆匆搭印度皇后輪船到非洲去了。”玉太郎道:“他義女是那處人?名叫甚麽?”瑪利亞道:“是中國人,原名却不曉得,現叫瑪蘇亞第二。”玉太郎道:“令姊到非洲有甚麽公事?”瑪利亞道:“也沒甚麽公事。他有箇朋友,在脫蘭斯法爾南境金燭巴亞爾村的女學校教書,想去訪訪他。”龍孟華聽他兩人的話,自然不懂。濮玉環代龍孟華道喜,說:“尊夫人已有消息了。”龍孟華不知底細,濮玉環約略告訴了他的踪跡,登時喜氣洋洋,催玉太郎出去。

三人同出,到了氣球。玉太郎指牆上地圖道:“脫蘭斯法爾,是我舊游之地,金燭巴亞爾村的女學校,那年還在新造,未曾完工。龍先生休要着急,今日已晚,橫 是明日的事。今晚權到墨多耳倫館喫飯,明早再講罷。”於是三人同到得墨多耳倫館裏。只見電光雪白,人聲雷沸,笙簫管笛,比起漢口的海市春、上海的海天春還要熱鬧得好幾倍哩。龍孟華爲的心上有事,也沒心留連光景,斟上酒來,只管痛飲。酒喫多了,覺得有些頭昏,就倚在榻上躺着了。沉沉一夢,到得酒醒,揉眼一看,不知是那時已上了氣球了。玉太郎推門道:“龍先生昨夜暢飲,今日可曾睡醒?”龍孟華道了一聲醒,問開機沒有,玉太郎指着窗外道:“這下面不是金燭巴亞爾村的女學校嗎?”龍孟華探頭一望,滿腔歡喜。洗了臉,用了點心,和玉太郎夫婦下了氣球,將三箇名片遞給門房,說要會瑪蘇亞先生。門房道:“這裏並沒瑪蘇亞先生。”玉太郎自知失誤:在倫敦時,未曾問得瑪蘇亞先生的朋友名字。便道:“瑪蘇亞先生是前十一日在倫敦起程,到這裏會他朋友。他朋友的名字,我却忘了,煩你代我查一查,看是來了沒有。”那門房打開號薄一看,點點頭道:“來却是來了。”正是:

不愁牛女難相會,自有銀河鵲搭橋。

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愧”“媿”混用,以下統一爲“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