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玉太郎勸龍孟華的話,不過是眼前替他解解煩惱,實則自己胸中也毫無把握。本來自己主見,爲的是新婚總要游厯,不如借此和龍孟華到處玩耍玩耍,一者可以散散他的心;二者倘然遇着他的妻子,也未可料;三者萬一不遇,到那十天半月之後,他的傷心也可減去幾分。計議已定,便向龍孟華道:“龍先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不可不盡人謀;只管怨天,終是枉然。旣然有人說到歐洲,且到歐洲尋覓一番;歐洲沒有,便向非洲、亞洲尋覓一番。你的意下如何?況且我這氣球,不像那火車輪船迂緩,你是知道的。”龍孟華無可奈何,也只得聽他勸說。

到得明日九點鐘時刻,龍孟華尚在夢中,忽聽人聲嘈雜,驀地驚醒,已到英國倫敦都市。這倫敦都市的熱鬧,竟與紐約不相上下。濮玉環開窗一望,只見下面的電汽車、馬車、東洋車一齊停在一段地方,一箇箇仰面相看,齊聲喝采。你道是甚麽緣故?却原來倫敦氣球公司接得紐約氣球公司的德律風,曉得日本國出得新式氣球。一箇風聲傳了過來,那滿都市的博物學士、天文學士、地理學士以及各種的科學生徒,沒有一箇不磨拳擦掌,想看這新式氣球的樣子,以便仿効製造;並且政府裏面,亦派專差到日本查訪,或是重價購買,或是派人學習,生怕這利權落在日本人手裏,將來通商交涉便處處喫虧。黃種的文明日日進步,白種的文明便日日減色,將來滅國滅種,都是意中之事。他們所爭的就是這箇。

當下濮玉環正在看得出神,忽見遠遠來了一輛馬車,停在百餘丈之外,隱約看見一箇外國婦人和一箇中國婦人,從馬車出來,遠遠的在那方站着,因拉玉太郎的手,走到窗口,指着說道:“那裏莫非就是龍先生的夫人麽?何不叫他一望?”玉太郎趕忙走到龍孟華臥室,高聲叫道:“龍先生,恭喜!尊夫人現在那邊了。”龍孟華本已醒在牀上,聽得這箇消息,披衣不迭的應聲答道:“玉太郎,你是怎講?”玉太郎道:“尊夫人現在那邊了。”龍孟華三步當兩步趕到窗口,也沒有和濮玉環問箇早安,匆 [2] 匆的把兩隻眼 朝下亂射,問:“在那裏?”濮玉環和玉太郎指與他瞧了。他眼 近來幾日因悲傷過度,淌的眼淚多了些,眼花撩亂,看了半晌,竟像霧裏看花一樣。急催玉太郎移球到那邊去,玉太郎也只得依他,把球移到那馬車上面停住。齊巧那中國婦人,已和那外國婦人進了馬車,那馬夫拉起韁繩,喝一聲“走”,逕向東面去了。玉太郎忙叫開機,跟那馬車攆去。

約莫轉了幾箇彎,停在一箇領事館門口。玉太郎忙同龍孟華從機器椅落下,站在馬車左首。龍孟華探頭探腦,正被馬夫回頭看見,大聲吆喝,舉起馬鞭要打,經玉太郎攔住,方纔住手。兩人站在一旁,只見領事館裏面,走出幾箇丫鬟、老媽,到車前 安。等得細崽開了車門,那中國婦人纔從車中走下。丫鬟上前扶着,那婦人輕啟櫻唇,和那車裏的外國婦人說了聲“恕不遠送”的套話,手搭丫鬟背上,朝內緩走。玉太郎定 細望:那婦人生得妖艷異常,滿頭珠翠,十分奪目;那裙下的三寸金蓮,更覺瘦削得不盈一握。暗暗嘆道:“中國的婦人,果然是天生尤物,眞正令人銷魂蕩魄;倘使我生在中國,一定也被這種尤物迷戀,不能再做甚麽事業了;偏生那濮小姐志氣闊大,娬媚中間時常露出英氣,不像那尤物娬媚的可親。”一面想,一面回頭看龍孟華,不料龍孟華却背倚牆壁,面無血色,嘴唇像白紙一般。玉太郎知道有些不妙,傳了電鈴,將龍孟華扶坐上去。問他身子怎樣,龍孟華不則一聲,淚如泉湧,那面上的血色却漸漸轉過。玉太郎忙斟上一杯香槟酒,替他壓驚。龍孟華纔回聲答道:“身子倒還罷了,只是氣死我呀!”玉太郎問:“甚事生氣?那是領事夫人,與你什麽相干?”龍孟華長嘆一聲,慢慢說起。

原來這位領事夫人,就是他聘妻潘蘭英。這潘蘭英的父親,曾做箇雲南學政,與龍孟華的父親本來是同窗至好。蘭英是側室所生,自幼便許配與龍孟華,到得十三四歲,長得娉娉嫋嫋,說不盡的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容貌。只因嬌縱太慣,不免有不端之事。漸漸的醜聲外露,被龍孟華的父親聽見。那龍孟華的父親,是湖南著名理學家,那裏肯認這門親事?託人退婚。潘老頭子那裏肯丟這臉?再四不允。龍孟華的父親,氣成一病,不上兩月,已是一命嗚呼。龍孟華恨如切齒,時常想要報復。齊巧那年元宵放燈之後,潘家火起,把那潘老一家大小都燒成焦炭,獨有蘭英和他母親從火窟裏逃出性命。其時家業蕩然,無以過活,又遇匪人哄誘,便做了半掩門的生涯。有天爲龍孟華朋友所見,着實拿他嘲笑,龍孟華滿腔懊惱,時要刺殺他母女兩箇。後來有人送信給他,母女二人知事不妙,忙移家到杭州西湖。每日裏笙歌畫舫,留連光景,倒也十分暢快。不料這日正在湖心蕩漾,陡然起了一陣怪風,把那船上的人盡數淹死,單單賸下一箇蘭英,抱着一塊船板,被漁船搭救上去。那船夫約莫三十多歲,面皮徹黑,長了一臉豆瓣大的麻子,頭戴箬笠,身穿一件百衲短襖,赤着一雙黑漆的脚,看見蘭英有幾分顏色,有心想和他調笑,蘭英急得沒法。幸虧那船夫的黃頭婆子,還有幾分勢力,降得住船夫,蘭英便躱在火艙裏睡了一夜。想他的母親性命不保,不覺暗暗流淚。

好容易熬到天明,只見那黃頭婆子赤着脚闖進火艙,頭上簪了一枝毛竹簪,滿頭的黃髮蓬得像亂毛獅子一般,渾身狐騷氣味,瞇着一雙胡桃核的眼 ,張着一隻黑臙脂的臭嘴,露出一嘴的黃牙齒,笑嘻嘻的道:“你今夜喫苦了。衣服乾嗎?”蘭英渾身抖戰,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婆子又道:“你休驚嚇,我已替你想好一箇法子了。你在我船上不便,我有箇相識的何員外,他家的房子很多,你可權在他家居住,訪你母親的消息。你道好麽?”蘭英道:“好却是好。承蒙媽媽的救命大恩,後來得有出頭日子,再圖補報罷。”一面說,一面將手掠掠頭髮,把頭上的金銀首飾,手上金銀釧,都交給了黃頭婆子。那黃頭婆子自然是很喜歡,將船擺到一箇地方,和他丈夫上岸。過了半晌,來了一乘靑布轎,後面跟着一箇娘姨,捧着一箇包袱,到艙裏一瞧,向船家說道:“果然不差!大老爺一定合色,要重重賞你的呢。”打開包袱,拿出許多的簇新衫裙,向蘭英道:“姑娘任意揀幾件穿罷。”蘭英不知來由,不敢就穿。黃頭婆子攆他丈夫出艙,方向蘭英耳旁說道:“盡管穿。只是何大老爺厚愛,不可違拗的。”蘭英只得一一遵命。那娘姨又捧出首飾匣子, 蘭英揀些戴上,笑着說道:“姑娘還沒梳頭,我來代姑娘梳梳罷。”原來這娘姨是梳頭好手,梳得雪亮,插上首飾;遞上手釧,和蘭英套好;從包袱裏又拿出幾雙繡鞋、羅襪遞與蘭英,蘭英會意,一齊札扮停當。娘姨向轎背後取出面盆、手巾,並些肥皂、香粉等類,叫黃頭婆子打了一盆水,蘭英看得水裏油花洸洸的,胡亂的淨了手面,擦上香粉,上了轎子。到得何家門口,果然一帶好住房。娘姨領着從旁門進去,曲曲折折的走了十幾進廳屋,到了書房。何員外坐在裏面,娘姨吩咐蘭英向老爺 安,蘭英不知底細,胡亂 了安。員外斜眼一睃,道:“果然好模樣!就在書房裏住罷。”蘭英曉得有些不妙,一定是被船家販賣到這裏了。好在心上早已打定主意,再加娘姨百般的殷勤勸慰,便亦相安住下,竟做了何老爺的二房,把母親也兜向腦後了。

約莫半年光景,員外一病而亡,又被員外的兒子何少麋鈎上。這何少麋乃是同文館畢業生,身上捐了一箇候補道,營謀了倫敦領事一缺。他的正室因他奸占 [3] 父妾,却常常同他吵鬧;何少麋又想法將正室謀死,把蘭英扶了正。冤家路窄,忽然這裏被龍孟華瞧見,怎得不氣上心來!當下將這一番 節,告訴與玉太郎。玉太郎嘆道:“果然是天生尤物!怪不得令人銷魂蕩魄。”龍孟華聽得這句話,站起來把板壁上一柄衛生槍揣在懷裏,大聲說道:“我誓不與這淫婦共戴天日!”正是:

未遇彩雲逢霹靂,爲求丹鳳遇鴟梟。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衛生槍”“衛身槍”混用,以下統一爲“衛生槍”。

[2]  原文“匆”“悤”混用,以下統一爲“匆”。

[3]  原文“占”“佔”混用,以下統一爲“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