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唐小姐所接的電報,乃是他父親的門生姓包名恢宇打來的。這包恢宇本是廣東順德 的孝廉,因有事到香港,遇著電報局裏一箇司員,說是“安徽天長 唐北江主事,在長江一帶,同著他幾十箇門生,想練就一枝義勇隊,幫助國家平定那一處兵亂。那兵餉都是南洋一帶中國商家捐助的;還有箇猶太國教士,他也捐助了四萬兩。所有軍械都是從外國輪船運來的。不料到得鎭江,却被關上查出,報與朝內一位權臣。那權臣便嚴飭沿江營弁及州 衙門,訪拿這販運軍械的亂黨。那時唐北江却在鎭江太和棧。棧裏的夥計看得他的箱籠上有箇紅籖,籖上寫的是‘臥龍書屋唐記’,告訴箇識字的差頭。那差頭本來奉著 里的密諭,拿箇姓唐的,協同著寶蓋山營盤裏二十箇洋槍隊,將唐北江並他的幾箇門生立刻捉住,隨卽電禀上去。現在已就地正法了”。唐小姐看到這裏,兩手只是亂抖,哭的似淚人一般。背後站著一箇女教習,瞧見是這箇消息,舉著兩手,大聲向臺下說道:“大事不好了!諸君今日權時散會罷。”那滿堂的男男女女,共是一千多人,一聽到這箇說話,都摸不著頭腦,也不曉得甚麽大事,像螞蟻散陣的模樣,各自爭先出外。也有擠破頭角的,也有跌傷手足的,也有落下釵環首飾的,眞正是落花流水,好笑得極。

到得剛要散完時節,濮、李兩家女眷,也各自帶著孩子,跟娘姨們出去了。單單賸著四位在內。你說是那四位?一位是濮心齋,他與唐北江先生本來至好,此番南洋籌款,大半是他的經手;一箇是李安武,他生成性格,本來鐵石一般,怕軟不怕硬的;一箇是龍孟華,他因爲自己身體本來是九死一生的,並且有箇親戚就是唐先生的門生,也要問問詳細 節;一箇就是濮心齋的女兒濮玉環,他爲的佩服唐小姐, 願生死不離,跟他到東洋上學。當下唐小姐斗然拿出汗巾,把那眼淚揩箇乾淨,整整衣服,向腰下拔出那芙蓉寶劍來。剛到拔出一半時刻,被濮玉環一把扯住,說道:“先生這是何爲?”唐小姐道:“我父已死,不如跟着我父,一同到九泉相會去。”說罷,放聲大哭。

濮心齋道:“小姐,我與尊翁八拜至交,尊翁心事我是 得八九的。照尊翁這樣轟轟烈烈的,也算得是成仁取義的了,諒他在黃泉,也應該瞑目。老朽今年已是五十二歲,前番也是爲了國家大事,纔逃到南洋的,便是尊翁這回舉動,老朽也未嘗不知,也未嘗不幫些力。並且尊翁也與我商酌過幾次,我也勸他不要太急,於今已到這步田地,也難怪小姐這樣的傷心。但是尊翁膝下,並無別箇子息,所生只是小姐一位,小姐不承接尊翁的遺志,叫誰人承接呢?據老朽看來,小姐的擔當,竟是著實不小哩。大約依著老朽的愚見,照我們中國這箇樣兒,便是 那美國的大總統華盛頓,或德國的宰相畢士麻克,那樣的英雄蓋世、智略超羣,想要救我們中國,也沒奈何。這滿國的人,十中八九都是懵懵懂懂,毫無一點知識。所以小姐第一件事業,還是從教育設想。倘是教得我幾萬萬箇女子,都像小姐一般的懂得道理,還怕甚麽事業不成?還怕甚麽世界不淸淸楚楚呢?倘是小姐尋了短見,看著那幾萬萬箇女子,一箇箇心地糊塗,便是釋迦佛出世,做我們的地方官,只怕也要用牧牛羊的法子牧那牛羊,制雞犬的法子制那雞犬呢。不獨老朽不願意,便是尊翁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唐小姐聽得這番議論,那淚珠也就漸漸收了,把那芙蓉寶劍,用盡生平的氣力拔出來,像一道白虹閃爍,把濮玉環嚇得手都軟了。原來是“格磔”一聲,把左手兩箇指頭一齊斷下,向濮心齋道:“老伯這番議論,姪女已刻在心上了。從今已後,立志要把我同胞的幾萬萬女子,一齊度到文明世界,斷不辜負我父親並老伯一片苦心。但是老伯須要將我父親遺骸及那幾箇門生的遺骸贖得回來,向貝路摩奔山第一箇峯 [1] 頭安葬;將我這兩箇指頭,靠我父親也做一箇墳,樹一箇碑,上寫‘唐蕙貞斷指之碑’,留著做箇記念,不但我做女兒的心安,便是老伯也盡了一點朋友之誼了。”濮心齋道:“這箇自然,不消小姐吩咐。但願小姐爲國家自重些。”李安武不等說完,大踏步向前道:“小姐這番斷指,不獨是爲令尊大人斷的,是爲我四萬萬人斷的。小姐倘有用著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李安武斷然不怕死的。”龍孟華呆著一邊,只是在那裏傷感。濮心齋吩咐女兒:“和唐先生移住我家。免生別樣枝節。”唐小姐道:“這却不必。姪女今夜想到新加坡,只是玉環妹妹不知能同行否?”玉環應聲答道:“有何不可?我主意已早定奪了。”隨吩咐跟來的娘姨到家裏去取行李。

那時已是夕陽將落,學堂裏大小人等看得沒甚動 ,漸漸回來,看見演說臺上鮮血淋漓,莫不悲悼。唐小姐向那幾箇女教習道:“諸位都是熱心教育的人,以後望格外勉勵,不可誤聽外間的風聲,把這教育的心思懈怠了。”說罷逕赴新加坡輪船。到新加坡料理了幾日,便赴日本去了。

這裏濮心齋和龍、李二人商議道:“唐北老所籌經費,一半由我經手,分存南洋各埠,大約七千二百多萬。據我看來,這款可撥充學堂經費,遍地開設學堂。所有松蓋芙蓉的城鄉各學堂,須得賢弟照料一切。那美華公司事務,卽 龍大哥接辦。我須料理唐北老的屍骸,大約三五月纔能回家呢。”龍、李二人應聲稱是。

話分兩頭,却說龍孟華自接辦公司後,倒也十分順手。但是靠著蘭箬河,每到夕陽西下,散步河堤,想起當年落水的地方,那滿河的潮流滾滾,好像他滿腔的血淚;那滿岸的花紅柳綠,好像他滿眼的芒刺。因此鬱鬱不樂,時常邀白子安到公司解解他的愁悶。他想覓箇僻 地方,做箇消閒的所在,白子安將右手一指,說道:“你看去此半里,那裏不是突而奇斯村麽?那村的東北一帶,不是濮老先生的蒼夷別墅麽?”龍孟華便 他同往觀看,果然好箇所在。由看門的門丁引他進去,那亭臺樓閣,沒有一件不合宜的。左邊是一帶竹林,竹林的中央有箇軒,叫做“筱簜軒”;右邊是箇梅嶺,種得綠梅三五百本;下面臨著一箇大荷池,池邊養得幾箇白鶴,見得他二人進來,把那白翅軒起,高叫了幾聲,那聲音十分的嘹喨;左角裏橫插一亭,叫箇“待雪亭”。兩人留戀了好一番,纔各自散去。到得次日,龍孟華便吩咐小厮,將自己的臥室移到這蒼夷別墅。每日到公司辦事,無事的時候,便在墅內徘徊。有時同白子安對飲,有時便是獨酌。到得酒酣耳熱,高起興來,或是塡幾首詞,或是做幾首詩,倒也十分有趣。只是所做的詩詞,一半是爲的國家,一半是爲的鳳氏。

一日,正在那筱簜軒題詞,忽然門丁報道:“濮老爺同著李老爺坐馬車來了。”迎接入內,譚敘些別後的話。那李安武先把學堂辦理的 形暢 [2] 敘了一番。濮心齋緩緩譚起:“唐北老並他門生的屍骸,已安葬妥貼。想擇箇吉日良辰,祭奠他一番,兩位意下如何?”兩人齊聲道好。又說:“昨接到玉環小女的信,已進東京華族女學校。那藤田玉太郎便由唐小姐引來拜會,彼此譚譚學問,很有些長進。”

正說話間,忽地竹林裏蕭蕭颯颯的,好像暴雨一般,忽然一陣狂風,將那書案上許多書卷盡行吹落。內中有一箇白紙本兒,上題着《寄生草堂存稿》六箇字,單單落在李安武面前。打開一看,看了十數首,都是些悼內的詩詞。那李安武本是鐵打的肝腸,不喜歡看這些譚 的筆墨,因這詩詞說得委實傷心,不知不覺便看完半本。比及看到哭唐北江先生的詩,哭北江四門生的詩,哭唐蕙良女士斷指的詩,約莫有二十餘首,看得好幾刻鐘工夫,依然還是不肯放手。不由得的把那老毛病發作起來,搖着頭兒,抖着脚兒, 起二道八字眉毛,睜起兩隻銅鈴眼 ,那嘴裏便蒼蠅攢紙似的,“營營營營”的哼箇不住,提起筆來,圈得胡蜂窠一樣的圈兒,圈得好幾十行。濮心齋在旁忍不住的好笑,便道:“賢弟,你往常看人家做詩,便要笑人家酸氣,甚麽今天也跌倒酸醋盤裏來了?”李安武自己也覺得好笑,便丟開本子,拉着龍孟華向荷池散步。

那荷花正是開得熱鬧,却被大風刮落了一半,鋪在水面,更覺得鮮艷非常。賞玩了一回,折到筱簜軒,只見濮心齋也帶着近視眼鏡,對那本子點點頭道:“果然好副筆墨!”李安武走上前道:“大哥,你也愛他那副筆墨麽?”濮心齋道:“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前番做的貝路摩奔山墓碑,雖然刻在上面,但是我筆墨久荒,究竟覺得 神不足。不如逕把這二十多首詩刻在後面。”李安武道:“很好!我也是這般想。”龍孟華尚自謙遜,忽見一箇門丁,拿着一箇帖子,上寫“問業包制恢宇”六箇字,說有甚麽要事,要見濮老爺面譚。正是:

滿地愁雲無處掃,漫天苦雨又來催。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峯”“峰”混用,以下統一爲“峯”。

[2]  原文“暢”“鬯”混用,以下統一爲“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