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如斯作对没来由。当初既是称兄弟,何苦今生结怨仇。

原来子让想起当年青黼说起春菲一般话,今日当面见了,印证往日所闻。果然青黼之言不谬,当下就照着青黼之言一一述出。春菲道:“这是小孩子时的言语,何足挂齿,不期贵人倒记在心上。”殷乘道:“我向在苏州,倒未知此事,不期子让倒先知道了。此次只怕还为仰慕春菲而来的呢。”春菲道:“王老爷少来取笑,只恐要折煞我呢。”殷乘道:“尚书公子来看状元夫人,彼此身份相当,有甚么折不折呢!”说着,已排下筵席,二人坐下再酌。饮至更深,方才散席,子让叫将灯船移近自家船上过船歇宿,二宝苦留不住,只得罢了。殷乘也陪着过来,作竟夜之谈。自此盘桓数日,无非在春菲船上饮宴,又游了几处有名花园,就约了殷乘同回上海。

此时暮春天气,一路上桃红柳绿,缓缓地放船回申,将船放到新闸上岸,雇车回寓。不一时,家人押着行李亦到。净面更衣之后,便相约出来闲逛,同到华众会倚栏凭眺。望了一会儿,看见绘声一人独自坐着马车远远而来,子让便扬声招呼。绘声连忙下车,上楼相见,又与殷乘招呼过,便问子让几时到的。子让道:“这又奇了,你从何知道我出门去来?”绘声道:“你总没有正经话谈,难道你瞒了众朋友,私自一人往苏州取乐,我岂有不知之理?”殷乘道:“是刚才到的。”子让问绘声到那里,绘声道:“我欲往申园一逛,苦无期伴,今遇见二位,恰好同去走走罢。”子让道:“那申园俗不可耐的地方,有甚么趣致?我不去。”绘声道:“申园在上海也算一个地方,若说是俗,只怕将来还有俗的出来呢。去走走罢。”子让一定不肯,转要拉绘声到家去玩,绘声本是个极圆活的人,无所可否的,便同坐了马车到集贤里去。

到得家中,便叫家人去请客,仍前叫了酒菜来家宴客。不多时,飞甫、青黼、琴舫都到了,只有欣波受了感冒不来。此时天气尚早,大家散坐闲谈,不期子让已代众人写了局票,暗暗叫家人先去叫起来。不一回,陆续的到了,大家诧异起来。绘声道:“这不必说,又是子让捣的鬼。”飞甫道:“你可不要又与我玩起那胡宝玉来。”子让道:“这回代你叫的不是他,另是一个小孩子,包你欢喜的。”飞甫问是那个,子让道:“少停来了,你自然知道。”说着,只见一个小倌人扶着娘姨进来。子让一手指着道:“你看就是他。”说到此,忽见顿住了口,定睛的看了看:“怪呀,这是那个?”那小倌人微微笑道:“哈哈笑倒不认我了。”子让道:“奇极,奇极,何以他倒认得我呢?”那小倌人向着青黼招呼了,便道:“娘生病不能来,叫我代的。”子让又定睛看了良久道:“好生面善,原来是阿巧!也打扮起来,倒也标致,我竟不认得他了。”绘声道:“他如今取了名字叫胡月娥,你休要还是巧长巧短的。”说着,阿宝下来,向子让取手帕去洗,恰在胡月娥前面走过,不提防将他的小脚儿踢了一下。胡月娥是在堂子里学得刁嘴恶舌惯的,平空被他踢痛了,不觉就低低地骂了一声:“瞎眼乌珠的杀千刀!”恰被阿宝听了,也低低地骂叫一声:“烂屙婊子!”众人只管说笑,都不曾在心。正是:

无端结下眦睚怨,从此冤仇过一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胡宝玉白害单思病

贱骨从来没药医,无端看戏惹单思。多情太史情痴甚,尚欲将他好护持。

却说众人正在说笑着,只见又是一个小倌人进来。子让道:“好,好,好!来了!这回不错了。”便拉向飞甫身边坐下道:“这是侯老爷,我今日同你做媒人的。”飞甫看了一眼道:“哪里又闹出这小把戏来?”子让道:“这是太仓陆月舫,上海清倌人当中要算他呢。”青黼便催着开席。子让点了一点道:“殷乘的局未到,索性等齐了局再说。好在时候还早,先来的局未必就要去的。”又说笑了一会,子让代殷乘叫的李韵兰方才来到。青黼又催着要开席。子让道:“青黼今日为何这等着忙?”琴舫笑道:“子让聪明一世,今日却朦懂一时了。”飞甫、绘声同道:“琴舫说的不差。”子让仍不解其故,只得交代开席。众人相让就坐。饮了半晌,侍酒的都唱过了辞去,众人复痛饮一回,方才吃饭。

饭后,陆续辞去,只有青黼去得格外匆匆。看官,你道为着甚么呢?原来他听得宝玉有病,急欲前去看视的意思,因此辞了子让出来,便叫了东洋车到西荟芳去,不题。

且说胡宝玉素性淫荡,自从南丹桂老生杨月楼去后,他便没有当意的客人。后来闻得山东马永贞在上海卖技,武艺超群,想来本事是大的,专诚着人去请他来。谁知马永贞是个铁汉,向来女色不放在心上;虽然请了他来,却是讨了一场没趣。自此之后,只姘识两个马贩子及黑儿等,聊以解谗,只苦没有当意的。近来丹桂茶园来了一个老生,名叫孙菊仙,生得十分雄壮。胡宝玉便去看了几天戏,思量要招致他,只苦没有入手。

这日叫了马车,到申园游玩,恰好遇见专姘戏子的昭容。二人本是相好,便在一张桌上泡茶,彼此谈天。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两个同行的人说同好的话,故说得津津有味。宝玉偶然说起孙菊仙的人品出众,相貌魁梧,料来是可爱的,怎能究同他亲近亲近,便死也甘心;只是无人引线,为之奈何?昭容道:“这个我可不恭维你,若想他,真是野鸡想吃天鹅肉了。”宝玉忙问何故。“他的一个徒弟叫做小叫天,前年来上海时是我招上了。后来叫孙菊仙知道了,连忙专人来叫他回去,罚他跪了三天三夜。后来亏得那个王府要传去做戏,方才饶了。听说他是奉了甚么教,要平生不二色的呢。”宝玉听了,顿时心冷如冰,登时沉下脸色,也无心吃茶,只是呆呆地坐着。直坐至红日沉西,昭容催着他起身,方才上车回去。直至回到家中,仍躺在床上呆呆的想,夜饭端来也无心起吃。倒是到了八九点钟,高兴要去看戏。看罢回来,依旧呆呆的躺着,不住地要吃茶。从这天起,便弄是思茶不思饭的,成了一个单思病,不到两天,就变得面黄肌瘦起来。所以青黼叫局也不能去,只叫月娥去代。及至月娥回来说道:“康老爷同我咬耳朵说是要来看娘病呢。”宝玉叹道:“他文绉绉的读书人,来看我也没用。”月娥说了便去卸妆。不一时,只听得外场叫客来。正是:

心病还须心药医,旁人急煞均无用。

不知来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