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家人

闻一多写给家人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闻一多先生从血气方刚的清华学子到留美的爱国青年,再到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的成长过程。对于父母,闻一多是孝顺谦恭的儿子;对于妻子,闻一多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对于姊妹弟兄,闻一多与之互相督促,亦师亦友;对于儿女闻一多是慈祥可亲的父亲。闻一多于家庭有责任,有担当,于祖国亦有一颗拳拳赤子心。在留学美国期间,他时时挂念的仍是自己的国家,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曾说:“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在闻一多的心中,他的根仍和祖国血脉相连,他渐渐明白,自己兴趣最深的、最热爱的乃是中文。

按照清华的规定,他本可以在美国学习五年,但是未满三年,他就踏上了回国的归途。经过几年历练,逐渐成熟的闻一多更加明确心中的方向,他朝着自己心之所系的祖国大步前行。

家中吉否,甚以为念

致父母亲(一九一六年一月九日)

久未奉禀,家中吉否?甚以为念。男与五哥近均健饭如恒,可勿虑也。工业学校已放寒假,清华学校休假之期当在月底。校中前月红砂症甚行,同学死是疫者二人。幸以防范周善,不致传染,近日乃绝,幸甚!津门现方猖獗,闻系天气过暖之故。北方今岁甚燠,雨雪亦甚稀,近数十年来所罕见者也。二哥近有信归否?滇事真相,颇不易知,据此间舆论,无大暴动也。肃此虔请茀安。

男 多 叩

阳历元月九号

清华预举行周年纪念会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五月)

驷弟青及:

久未通音问,家中大小均安否?深以为念。五哥昨有信来,人事尚好。清华学校于下礼拜举行周年纪念会,近日正值一切预备,急形忙碌。近日北方天气炎燥,南方当必有更甚者也。附寄作文一篇,呈父亲大人尊览。弟读书近觉有进步否?暑假不远,归家时试观弟程度何如,勉之。草此,余不多赘,顺问

近好。

兄 多 上

黄昏人静,不觉思乡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二日)

驷弟如面:

昨日为清华第七周年纪念会,园内陈设布置,极精丽华之至。有各种成绩展览,有各种演操,有音乐会,有教育研究会,有化装游戏,有活动电影。惜是日大雨,道涂泥泞,清华去城又远,来宾绝少,殊为不幸之至!校中暑假自阴历五月初九日起。兄与舒弟放假后即可回家。来函所需请件,当随身带归。寄来作文二篇,均已改就,并附评语,当详细参阅。兄近作二篇,亦附寄归。又评注司马温公《谏院题名记》,文法甚明显,可仔细揣摩。昨日二哥、五哥均有信来。二哥称俟政局稍平定,即返京另谋他法。我家究欠舒天款若干,兄并不知确定数目。展兄曾偿伊拾元,兄前后共偿伊十四元(头次贰元,二次壹元,三次拾元,四次壹元),又取回叁元,共偿伊(兄经手)拾壹元。余应偿款若干,请三哥示知,由兄处设法还清。兄暑假回家盘程及他应用费,已函请二、五哥两处接济。父亲手谕问兄《汉书》已阅多少,兄自去腊起,实已改阅《史记》。札记亦随阅随做,并未拘前后,每次字数亦不拘定。近稍温阅《左传》。但札记仍用《史记》材料。此外自修功课,去岁寒假前已阅毕黎(莼斋)选《续古文辞类纂》,本学期正阅姚选本,未毕。近以大考在即,中文自习功课多未照格履行。兄现为文,气息尚不能醇厚,总由读周秦文字太少,暑假回家,当从此下手。积雨新霁,黄昏人静,远闻管声,不觉思乡,书此恍惚见隔湖炊烟缕起,万树上浮,人语阗然,正与弟立山上纳凉也。此询

近安。

兄 多 上言

阳五月十二日夜分

日日以家为念

致闻家骥(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一日)

阴闰七月二日,三哥、五哥、弟及驷弟,同出门至关上,五哥东下,弟等三人遂至汉口。驷弟不赴宁,拟入省垣三一学校,三哥护之入校,藉赎金饲盘桓数日即归。弟五日到京,六日入校,上课尚在一星期后。八哥舒弟届时始到。在家时接兄家书,比已作覆,不知收到否?父亲嘱转知,兄如归期在即,款当随身带回,或不即归,则付邮汇,切勿迁延。家中困难不言而喻,五哥此次归来,行橐空空,双亲颇失望,重以三哥在家日日望出外,谓我家积债累累,撑持家政者,真有无米难炊之忧,数十年后,事未可知,渠家室食指独繁,不得不求一切实谋生之术也。弟等遂苦语相劝,谓从此在外者益当苦励节俭,日日以家为念,决不贻居家者忧也,始稍慰耳。此家中情形有关双亲休戚者,用走笔相告,此请二哥垂鉴,并问

近安。

弟 多 上言

阳八月卅一日夜分

各科成绩次第揭晓

致父母亲(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连接三哥、驷弟信,备悉种种,甚慰甚慰。二哥昨有信来,称患疟疾多时,后又喉痛气痛,纠缠月余。服友人王君剂始就霍然,日下已全复原矣。寄洋三十纸现存四哥处。欧战协约国获胜,畿辅学界万五千人集天安门庆祝,各校给假三日。男与八哥、舒弟昨均与会。本拟会毕后同访四哥,嗣以天晚恐误车不能返校,八哥又以旧同学之邀留宿城内藉访四哥,男偕舒弟返校。二哥寄来之款已请八哥代取。二次津贴迄未到校,已请校长咨文催寄。前三哥信中称报载一节,实系首届之款,公署诬称二届耳,禀中亦已申明。家中困难自无待言。二哥寄来之款,除偿鸿雪缘饭钱外,男尚需四五元,所剩无几,不便汇寄。津贴到后,定凑三十五元寄归。首次津贴二十九元有余,开消大宗为学内费九元,火车中借八哥二元,书籍费十一元,欢迎新同乡一元五角,《学报》一元八角五,《周刊》八角,图画特别班器用费一元,杂项捐款如国庆纪念级会常费,级会俱乐会捐款,高等科二、三、四年级欢迎一年级捐款及欧战协济会捐款共三、四元之谱,其余为零用。十月各科成绩除文学史外,均次第揭晓,列后页。第二次、第三次作文明日奉上。第一次二题任作一首,恐驷弟误解,故来函索《息内争议》。《周刊》颇载同学课艺之佳者,均可供驷弟之读。所缺《周刊》份数单子遗失,祈[1]命驷弟再开一纸来。八哥国文成绩甚佳,为其级中首屈一指者,作文不知寄归否?驷弟亦当索阅。五哥久无信来,甚念甚念。余容续禀,肃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福安 并问

家安好

男 多 叩

立心坚确,向学不懈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驷弟如面:

前书计已入览。朔风多厉,家中大小均吉否?颇念。上星期,五哥曾来清华园,晤谭移时,傍晚始去。渠白门之行,当在兼旬内外。二哥佐戎边檄,甚蒙当道殊遇,视越昔滇居之邅蹇,自有霄壤之悬。然而碌碌风尘,跋涉千里,得此寒官,内顾之艰莫纾,亦堪冷齿。闻迩来颇见礼于道尹,邀充秘书,且甚相倚重,穷途得此,堂上二老人之心庶差可慰耳。前寄归诸题,均有所拟作否?为选古文二首有领略否?经、史务必多读,且正湛思冥鞫,以通其义,勿蹈兄之覆辙也。兄近每为文,非三四日稿不脱,此枯涩之病,根柢脆薄之故尔。今课程冗杂,惟日不足,尝求闲晷稍读经、史,以补昔之不逮,竟不可得,因动私自咎悔,呜呼,亦何及哉!弟腹病近发否?摄生不可不讲,然亦不可以此自馁。病者身也,心志则不能病。起居以时,饮食惟适,立心坚确,向学不懈,阴阳亦退而听命矣。勉旃!

(附:近作三首评退日再寄)(注古文一首)《周刊》二份,望詧收。

兄 多 上言

阳十一月廿五日

偕八哥参观北京大学

致闻家骢(一九一九年二月)

前日偕八哥来城至北京大学参观,今留鸿雪缘。兑款事四哥已有信归。二哥来函称以黄君孝辑之邀,拟开春晋京,当属返家一看也。弟英文诸课成绩如次:作文上,读本中,历史中,代数上,地质上。拟明日入校以恃筹备春假演剧事也。余不白。肃此明贺

三哥 新釐。

弟 多 上

志在服事读书两全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三月八日)

父 母亲大人膝下:

许久未奉手谕,不知家内均吉否?深念深念。男等近均无恙,祈勿虑。上月成绩已揭晓者四门:英读本中+,英作文上,历史上,代数中。此学期任新剧社事又《学报》中文编辑,虽稍忙,志乃在于服事、读书两全。暇时不能钻研经、史,稍稍读诗文期于不间断耳。读经、史终以暑假为宜,以时宽而志专也。陈仁先前辈在清华任教习,授男文学史,前偕八哥造谒,曾询问伯父也。节过驷弟当读书作文寄来。附上《周刊》三份,祈[2]督收为祷。肃此敬请

福安。

男 多 叩

阳三月八日

国家大事,责任所在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五月十七日)

父 母亲大人膝下:

近来家内清吉否?念念。连接二哥、五哥来函,人事俱好,祈勿垂虑。山东交涉及北京学界之举动,迪纯兄归,当知原委。殴国贼时,清华不在内,三十二人被捕后始加入,北京学界联合会要求释放被捕学生,此事目的达到后各校仍逐日讨论进行,各省团体来电响应者纷纷不绝,目下声势甚盛,但傅总长、蔡校长之去亦颇受影响。现每日有游行演讲,有救国日刊,各举动积极进行,但取不越轨范以外,以稳健二字为宗旨。此次北京二十七校中,大学虽为首领,面一切进行之完密、敏捷,终推清华。国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强权,无公理,全国瞢然如梦,或则敢怒而不敢言。卖国贼罪大恶极,横行无忌,国人明知其恶,而视若无睹,独一般学生敢冒不韪,起而抗之。虽于事无大济,然而其心可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所以北京学界为全国所最仰,不亦宜乎?清华作事,有秩序,有精神,此次成效卓著,亦素所习练使然也。现校内办事机关曰学生代表团,分外务、推行、秘书、会计、干事、纠察六部,现定代表团暑假留校办事。男与八哥均在秘书部,而男责任尤重,万难分身。又新剧社拟于假中编辑新剧,亦男之职务,该社并可津贴膳费十余元,今年暑假可以留堂住宿,费用二十六元,新剧社大约可出半数(前校中拟办暑假补习学校仅中等科,男拟谋一教习,于经费颇有补助。现此事未经外交部批准,所以作罢论),尚须洋十余元,男拟如二哥、五哥可以接济更好,不能,可在友人处通挪,不知两位大人以为何如?本年又拟稍有著作,校中图书馆可以参览,亦一便也。男每年辄有此意,非有他故,无非欲多读书,多作事,且得与朋友共处,稍得切磋之益也。一年未归家,且此年中家内又多变故,二哥久在外,非独二大人愿男等回家一集,即在男等亦何尝不愿回家稍尽温省之责。远客思家人之情也,虽曰求学求名,特不得已耳。此年中与八哥共处,时谈家务未尝不太息悲哽,不知忧来何自也。又男每岁回家一次,必得一番感想,因平日在学校与在家中景况大不同,在校中间或失于惰逸,一回想象中景况,必警心惕虑,益自发愤,故每归家,实无一日敢懈息,非仅为家计问题,即乡村生计之难,风俗之坏,自治之不发达,何莫非作学生者之责任哉!今年不幸,有国家大事,责任所在,势有难逃,不得已也。五哥回家,自不待言,二哥如有福建之行,亦可回家,男在此多暇,时时奉禀述叙情况,又时时作诗歌奉上,以娱尊怀,两大人虽不见男犹见男也。男在此为国作事,非谓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育养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忠孝二途,本非相悖,尽忠即所以尽孝也,且男在校中,颇称明大义,今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男昧于世故人情,不善与俗人交接,独知读书,每至古人忠义之事,辄为神往,尝自诩吕端大事不糊涂,不在此乎?或者人以为男此议论为大言空谈,如俗语曰“不落实”,或则曰“狂妄”,此诚不然。今日无人作爱国之事,亦无人出爱国之言,相习成风,至不知爱国为何物,有人稍言爱国,必私相惊异,以为不落实与狂妄,岂不可悲!此番议论,原为驷弟发,感于日寇欺忤中国,愤懑填膺,不觉累牍。驷弟年少,当知二十世纪少年当有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即爱国思想也。前托十哥转禀两大人,新剧社赴汉演戏男或可乘机回家,现此问题已打消,男必不能回家也。或者下年经济充足,寒假可回家一看。寒假正在阴历年,男未在家度岁已六七年,时常思想团年乐趣,下年必设法回家,即请假在家多住数日亦不惜也。区区苦衷,务祈[3]鉴宥,不胜惶恐之至!肃此敬请

福安。

此次各界佩服北京学生者,以其作事稳健,男在此帮忙决不至有何危险,两大人务放心。

男 骅 叩

五月十七日下午

因爱国之热忱,暑假无法回家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前奉一禀,言暑假在校办事不能回家,一切经费,均有著落。许久未见赐示,或因前函中颇论时局,被邮局收没,兹再述一过。清华学生代表团留校办事,男厮要职不能离身,又新剧社拟于假期中编辑新剧,并有薪金十余元。校中今年可以留堂,纳膳费二十六元,新剧社可任半数,余款已蒙五哥允许接济。如五哥款不即来,亦可向友人处通挪。男此举五哥甚赞成,以为出于爱国之热忱。今年年假,定能回家一看。此次不能回家,出于不得已,务望大人许可。详情后禀,现甚忙,不暇多渎。八哥回,当更悉情形也。肃此敬请

双亲大人 金安。

男 多 叩禀

阳五,廿八日

请速赐覆,愈快愈好。

在此办事,决无危险,因有美人保护也。八哥回当知底细。

大考成绩已揭晓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十月六日)

日来家中均吉否?甚念甚念。大考成绩已揭晓,男成绩如下:英文读本中,作文上,历史中,地质上,代数末,中文作文超,图画超,文学史上。本学期所习功课为:英文(每星期四点),法文(四点),社会学(二点),政治学(二点),生物学(六点),中文讲文(二点),法制史(二点),阅书(一点)。湖北津贴十一元余已到,男购书需洋十余元,又拟购油画器具,则此费仅足敷用。五哥来京后,曾偕百之兄来园一游。男拟国庆日进城。

肃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 福安

男 多 叩

十月六日

请允我妇早归求学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三月十四日)

父 母亲大人:

出家后,不知家内均好否。念念。我们到汉,当即渡江到高家。二哥尚未晤及。驷弟曾来此两次。冯孝章已入文学中学,驷弟想已有信回来。我拟后日搭晚车北上,因尊公渡江,迄未返家,不得不相候一见。二哥曾为弄半票一晤孝辑,但未说及位置事。前任第一科长已经传见,想不日即可赴任。观此,二哥事亦非遥遥无期。驷弟并未误取半票,此系遗失无疑。我的车费同半票已备好了。我媳妇定住半月即归。届时务请五舅来接。千万千万。此关系伊的学业,即伊的终身之事。请两位大人勿循俗套必住二十八天,致误伊光阴。我之此次归娶,纯以恐为两大人增忧。我自揣此举,诚为一大牺牲,然为我大人牺牲,是我应当并且心愿的。如今我所敢求于两大人者只此让我妇早归求学一事耳。大人爱子心切,当不致藐视此请也。如非然者,则两大人但知爱俗套而不知爱子也。我妇自己亦情愿早归求学,如此志向,为大人者似亦不当不加以鼓励也。如两大人必固执俗见,我敢冒不孝之名谓两大人为麻木不仁也。不多渎,肃此敬请 福安。

男 多

十四日

作诗,抄诗,阅诗,讲诗

致闻家驷(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驷弟:

到校后,作诗,抄诗,阅同学所作诗,又同他们讲诗,忙得个不亦乐乎,所以也没有功夫写信给你。我的《红烛》(我的诗集)已满四五十首,计到暑假当可得六十首。同学多劝我付印问世者,我亦甚有此意。现拟于出洋之前将全稿托梁君治华编订,托时君昭瀛经理印刷。我于此道亦稍有把握,不致太落人后。我愿你亦多用功。我定能助你。相传李太白醉而见月于水中,因入水捉月,遂溺死,此事虽不甚可靠,然确为作诗好材料。我现在正作此诗名曰《李白之死》。脱稿后,即寄来一读。

二哥事发表否?冯孝章近状若何?你的近状若何?望一一告我。余续谈。

兄 一多

三,廿八日

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三日)

父 母亲大人: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内容想八哥已有信详述,兹不复赘。该令于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极端,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当不污也。从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早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说我们“事后深知改悔”,叫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为去年罢课一事,全校都未受影响,只我廿九人作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正大,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利,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底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并且八哥等八人不愿写悔过书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决不通融。以陷彼等于险难之域(完全牺牲出洋机会或屈伏于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共愤者也。现在我愿抵死力争,甘冒不韪,以触当局之羞恼,面致罚于我。更有一可痛心之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决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圣哉!圣哉!我的朋友光旦!我虽为局外人,但若不尽我最高度之力量以为公理战,我有负我所信奉之上帝及基督,我有负教我“当仁不让”之孔子,我尤负以身作则的我的朋友光旦!

余容续禀。肃此敬请 金安!

男 多

阳,四,十三。

我不愿早出洋

致闻家骥、闻家骢、闻家驷(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三日)

二哥、三哥、驷弟: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于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然亦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极点,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尚无恙也。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提前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事后深知改悔”,教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去年罢课一事,弄到现在只我二十九人作了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磊落,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所讲的不错。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惠,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底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前运动取消留级者具悔过书措词卑贱。八哥等八人曾申明不负责,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决不通融,以陷彼等于艰险之地(完全牺牲出洋或屈伏于威压之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以共愤者也。更有可痛心之一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决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一人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耑此

顺问近好。

用费已竭,请寄十元来。

一多

阳四,十三。

家庭是一把铁链

致闻家驷(一九二二年五月七日)

驷弟:

来信已收到。打胎之想,我已取消,亦因调查到此举甚险。出洋亦不成问题。不过我到现在总觉得不愿意走。一嫂读书事我现在看得到稍淡散了。我不愿走,是因我自己的事。我前已告诉你我想将我的《红烛》付印了。但是后来我想想很不好,因为从前我太没有预备。什么杂志报章上从没未见过我的名字,忽然出这一本诗,不见得有许多人注意。我现在又在起手作一本书名《新诗丛论》。这本书上半本讲我对于艺术同新诗的意见,下半本批评《尝试集》,《女神》,《冬夜》,《草儿》(《冬夜》是俞平伯底诗,《草儿》是康白情底诗,都已出版)及其他诗人底作品。《冬夜》底批评现在已作完。但这只一章,全书共有十章。我很相信我的诗在胡适、俞平伯、康白情三人之上,郭沫若(《女神》底作者)则颇视为劲敌。一般朋友也这样讲。但虽然有这种情形,我还是觉得能先有一本著作出去,把我的主张给人家知道了,然后拿诗出来,更要好多了。况且我相信我在美学同诗底理论上,懂的并不比别人少;若要作点文章,也不致全无价值。还到原题上去,我不愿走,正因想在中国把这本书作完。并且把《红烛》也料理出版。我若能不出洋,我还想在清华住着利用这图书馆。但这样就发生困难了,住在学校内,弄一个相当的事,又要有时候作自己的事,颇不容易——径直是不可能。无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话。现在我还是出洋。若书在那边做得成更好,不成也没有法子。我不能不走,倒是因为在清华不好弄事,并不怕家里的反对。家里一般俗见,早不在我的心里,更不在我眼里。驷弟!家庭是怎样地妨碍个人底发展啊!细肝,细心,细鼻,细眼,讨厌极了!试向早出洋的虚名好些呢,还是当一个著作家——实实在在的著作家好些呢?俗人真该万死!驷弟!大家庭之外,我现在又将有了一个小家庭。我一想起,我便为之切齿指发!我不肯结婚,逼迫我结婚,不肯养子,逼迫我养子——谁管得了这些?驷弟!我将什么也不要了!宋诗人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我将以诗为妻,以画为子,以上帝为父母,以人类为弟兄罢!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经[4],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本来我立刻就可以回来了。但一因我要作书,不能回来,二因我现在,老实讲,一点也不挂念家里,所以也不想回来。驷弟!我知道环境已迫得我发狂了,我这一生完了。我只作一个颠颠倒倒的疯诗人罢了!世界有什么留恋的?活一天,算一天罢了!我的思想太衰飒了吗?“谁实为之?筑令致之?”我现在还不知道几时才回得了。我高兴几时回,我再写信告诉你。哎呀!我真怕再进那家庭之黑窟!我本要一嫂早回家读书,她没有回去,并且也不写信告诉我。我已写信告诉她既是地方不安静,回去不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但她到现在还没有信来。仗打完了,火车通了,信还没有来,这是什么道理?她若还在省,你去告诉她,我还愿意跟她作个很好的朋友,她若还是这样糊涂,我连朋友也不要了!我是没有道理讲的,我这样想了,便要这样讲,讲了,便要这样做。你再去告诉二哥:我的治装费不够了,□[5]已请家里补筹二百元,但是我没有打好算盘,补筹两百还是不够。八哥也带二百四十元;我因这一年中已支用了七十余元,将来家中贴补总要三百元才够。我知道他的事还没到手,筹款不易。家里可以替我在二爹或亲或家借吗?我非带这些不可。借来了,算我私下的债也可。

我阴历五月廿一上船,五月初六就要到上海,款请早办。

一多

阴四,十一

外洋居之,万分不易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八月九日)

五哥转

父 母亲大人暨室公鉴——

这种写信底格式是我创的。我想这样既可使我省写许多重复的字,又使家中多读长篇的详细的信。以后永久仿此。我们前日到支加哥[6],来站迎接的清华同学在十人以上。因永驻此城的人已不少,加之暑假期中来此读夏令学校或工作者复有数人故耳。前本拟与钱君宗堡同居,因传闻美术学院相去大学(即支加哥大学,钱君肄业于此)甚近。但此二学校实不啻天涯地角也,坐电车来往;总须一个半钟头。吴君等起爨之处即近大学。故前者八哥所称起爨处去美术学院甚近之语实大谬不然也。目下加入吴君固不成问题,另与钱君同居亦属疑问。此处中国学生概属肄业大学者,居处都甚相近。美术学院在所谓下城者,他们往彼其稀,故不熟悉。我拟更待数日详细调,近美术学院究有地方可住否。如彼处索价过高,我宁在此处与钱君另租房间同居,横竖每日不过来往各一次耳。如至年终觉往返过劳,明年则径往纽约转人他校。论美术程度,纽约最高。前者我特因彼处地方太大,太繁华,或不方便。如明年前往,则今年在支加哥已与美国生活接近,庶不至感觉生疏也。现在寓处系新租房子,同居者钱君而外,有罗君隆基。罗君本不在此城,因现离开学日期约有两月,故暂寄居于此,稍迟再入学校也。此处房租三人共每月四十五元美金。每日在饭馆吃两餐饭,每餐约须三四角美金。刚吃完了不过一两点钟就饿了,但一动用就合中国钱一串多。吾人常言“长安居大不易”,今则知外洋居之不易当百倍过之。美术学院开学在阳九月二十五日,今日为八月九日,故吾人在此可闲居一月余。九月初在附近处有中部学生夏令会,在中部之清华同学在彼当可会见。余当续闻。耑此敬请

金安

一多

八,九日

堂堂华胄岂可受辱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八月)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公鉴:

八哥已自旧金山来电,称已抵岸,计明早可到支城。我明日赴站迎接,他约可留此一夜即首途往麻省。美术学院我已报名入学,但犹未分班,因开学日期未到也。近来生活犹常,看书、作笔记而已。现已作就陆游韩愈两家底研究,蝇头细字,累纸盈寸矣。惜有时欲求参考书不可得,真恨事也。我现在所从事之著作乃以为将来归国教授之用,惟每念及此,辄为心忧。我在此习者,美术也,将或以美术知名于侪辈。归国后孰肯延我教授文学哉?求文学教员者又孰肯延留学西洋者教中文哉?我既不肯在美弃美术而习文学;又决意归国必教文学,于是遂成莫决之问题焉。在国时每贱视金钱以为不足吝惜,来此竟以日计算囊中尚余多少,明日当耗多少,战战兢兢惟恐浪费,回思在家与家[7]为此问题争执,不觉自笑亦以自悲。盖曩在清华无饮食之忧,有钱一日可挥十数金,无钱镇月不用,亦常晏如。今在此一日无钱即为饿莩矣。呜呼,肉体生活之真经验从兹始矣。钱君之脱略,视我有过无不及,吾二人每以为谈,相视而叹,不啻牛衣对泣之楚囚也。本月原欲节省十元,但现只有五元之余裕,想下月正式上课当得较佳之成绩也。在国时从不知思家之真滋味,出国始觉得也,而在美国为尤甚,因美国政府虽与我亲善,彼之人民忤我特甚(彼称黄、黑、红种人为杂色人,蛮夷也,狗彘也)。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而竞为彼所藐视、蹂躏,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大夫久居此邦而犹不知发奋为雄者,真木石也。然吾见在此之留学士,皆瞢瞢者啜醨之徒,吾以一介之士又其奈彼何。我乡今年如何?二哥三哥职事有更动否?诸侄已入学否?十四、十六两妹与孝贞读书不可间断,孝贞分娩当为雇乳母,以免分彼读书之时。家中若望我之信,当思我之望家信情急百倍,甚望孝贞及两妹写信来,借以观彼等之进步。耑此顺请

全家吉安。

一多

离家三月未接家中只字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月上旬)

双亲大人膝下:

离家三月,尚未接家中只字;试思远游万里之人将何以为情乎!美术学院开课两星期矣。男之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许。美国人于此道诚不足畏也。男每日早入学,晚回寓,尚有时间研究文学。昨结识一位浦西夫人。伊有中国画幅古瓷多种而不识其年代,特约男午餐,借代为夕迻译。此妇人甚有学问,认识此处美术文学界有名人甚多。伊已与男两封介绍信,一致美国最有名诗人山得北先生,又一致《诗》(美国有名杂志)总编辑并著名批评家孟禄女士。此后可以与此邦第一流文人游,此极可贵之机会也。

现与男同居者钱君而外又有刘君聪强。吴君泽霖本在芝城,现已往威士康新大学。然清华同学在此者仍不下二十人也。

敬请

金安!

男 一多

对于文学的趣味深于美术

致闻家、闻家驷(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五日)

五哥、驷弟:

九月二十四号一函已收到。出国三月,未见家中只字,此破题儿第一遭,喜可知也。现寓底地址如下,写信即可用此:

Mr.T,Wen

1323 E.57th.St.

Chicago,Il1.

U.S.A.

同住者为钱宗保、刘聪强二君。他们都在芝加哥大学。这里离美术学院仍甚远,但离火车站很近。我每日来往,亦不觉麻烦。我们三人住两间房子,每月租钱二十二元。房子甚讲究,房东也很合得来,大概可以住得长久。

美术学院开课快满一月。我的功课做得可算得意。这里是三年毕业。我住的是一年级。现在的功课有几门很初浅,但教授底方法很不同,为打根柢起见,经过一番也不错。上课底详细情形不胜缕述。概言之,我进此专门学校后,益发对于自己的美术底天才有把握了,只要给我相当的时间,我定能对于此途有点成就,这里连我共有三个中国人,但那两个华侨,一个是从坎拿大[8]来的,一个从檀香山来的。他们虽是中国人却不能讲中国话。这个学校在美国很有名。今年底新学生比从来都多些,外国的也有十几个。

美术一途当然没有穷境,不要说三年学不完,便是三十年也是不够的。但我现在对于文学的趣味还是深于美术。我巴不立刻回到中国来进行我的中国文学底研究。我学美术是为帮助文学起见的。现在我每日上午八点钟出门,九点钟上课至十二点止(三个钟头共为一课),下午一点钟起至四点止,然后回寓所来。多半的时候回到寓所来便没有事了。我即从事研究文学,或写写信。我研究文学现在没有一定的规则或计划,随着兴会与精力走去罢了。大体上讲来,我很满意于我现在的理智的生活。至于情感的生活是完全讲不上的。远在异国,故乡万里,一纸之书,经月不到,更有何生趣可言?

在国的朋友们屡次写信来催我将诗集付印。我也想我该早点进行。但经济方面颇不易解决。大概照寻常的诗集底格式印起来总须百元。我颇想将月费中节省之数作此资本。但照现在的成绩,每月才能省五元。现在一元美金才能换一元三银洋。故若凑成全数颇费时日。我不知兄处或二哥处能否暂凑半数,期于年内出版?《草儿》售洋八角,《冬夜》六角,《女神》五角五分。我想我若售六角,二百本即能够本了,我想至少八百本容易卖掉,其实此种书决不致这样难售。如兄或二哥能办到,我即将诗稿寄梁实秋代为经理。不然即需明年夏天才能实行也。我决定归国后在文学界做生涯,故必需早早做个名声出去以为预备。多半三年(美术学院毕业)我即归国。日子过得快的很,转瞬就要到了。“未雨绸缪”,未为过也。《冬夜评》拟与梁实秋底《草儿评》合印成单行本。印费有限,当与实秋分担。我现在又在作《女神评》。我希望以后连续着有书出版,不知能否做到。

披风我并未拿,恐家中记错了罢?顺问近好?

弟 一多

十月十五日夜于芝城

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八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钧览:

前寄上一函不知收到否?入秋气候渐冷,家中都康健否?母亲大人旧疾未发否?诸惟切念。今接十哥来函称孝缉免职,二哥亦相随下台,不胜惊咤。想以孝缉底局面,二哥亦不致全无他方发展之机会。目下不知有何消息否?念甚念甚。今年二哥初移家眷,诸侄甫入校,诸事将有头绪,冀此或可作长久之计,不料忽遇此一打击,真大不幸也。三哥事有影响否?苟三哥尚能支持下去,二哥宽以时日,缓图他道,亦可差强人意也。

两侄晋省后各种情形,我尚未接家中只字之报告。此亦属切念,请示之为盼。

驷弟已入正途之学校,自属大可安心之事。但我不怕他不知用功,而怕他过于用功致妨康健。请五哥时写信嘱咐。

我近日功课进行如常,经验愈久,兴趣愈深,不患没有心得也。此校确系美国之首屈一指。我毕业于此后,纵欲继续研究,在此邦亦无处可去也。故三年之后我决即归国。当然学问无穷境,美术亦然。我若欲求更进,只有往欧洲而已。但此在目下,诚属望外。目下我所日夜切望者,毕业回国,将来作过三四年事后,再设法往日本一游。因为此次出国,道经此邦,对于其美术,深表敬仰也。我急欲归国更有一理由,则研究文学是也。恐怕我对于文学的兴味比美术还深。我在文学中已得的成就比美术亦大。此一层别人恐不深悉,但我确有把握。清华底文学社现拟出杂志与丛书。我的《冬夜评》即将与梁实秋底《草儿评》合印一册,为丛书第一集。我如今又在作《女神》底评论。我想以此与《冬夜评》合为一册单独出版,不知文学社肯否。我现在极想从著作中找点经济的发展,一桩我想这是我对于家中应尽的义务,二桩我的程度如今可算很够了。舒天弟底战绩我很羡慕,但我并不怀疑我自己的造诣很属殊特。《红烛》我期于明春出版。我希望定有点收入,虽是我的希望并不很大。

近来的日子并不算苦,但说起来似乎有点寒酸。为省钱起见,我们三人每天只上饭馆吃一次饭,其余一顿饭就买块面包同一盒干鱼,再加上一杯凉水,塞上肚子便完了。这样顶多有两毛钱就够了;若在饭馆,至少也要三毛钱。但是无论怎样苦,我决定每月不多不少要省下五块钱。若有多的钱剩,我就送给书店底老板罢,因为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大概在《红烛》未能出版以前,我省下的钱不能寄回。《红烛》卖的钱同他种著作底收入,统归家中子弟教育费之用。请家中不要着急,书呆子快要收利钱了!孝贞计应分娩矣。千万须为伊雇乳母,以免分伊读书之工。

一多

十,二十八

远在万里如在家中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六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钧鉴:

五哥寄来的杂志都收到了。父亲大人手谕及孝贞、十六妹书各一封亦收到。我到芝加哥来比别人都侥幸些。别人整天在家无法与此邦人士接交,而我独不然。今日同学名卡普其者接我到他家里去。他的母亲待我好极了。伊说伊的儿子出门时曾遇着一位太太待他好极了。伊要还债。所以今日见我要用那位太太待他儿子底方法待我,使我远在万里之外,如在家中一样。这时我向伊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话,我说,我的母亲不久也要还债了。今天伊办了很好的中饭给我吃。下午又留我过夜,我因道远了要早回寓。伊又办了很多的点心迫着我吃。我从未遇着一个外国人待我这样亲热的。这便使我想起我自己的母亲了。想起我自己的家了。这个卡家里有祖父,有母亲,有父亲,有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有女儿(出嫁了)。今天是礼拜日,这一家人都在家。其外女婿也来了,外甥儿、外甥女也来了。还有一位女子(或是我的同学底意中人)。这位卡太太问我中国的风俗人情,问我我家里有多少人,我都告诉伊了。我又告诉了伊八九年前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庭底盛况。他们都称赞不置,他们也有四代人,但不是一家。我们那时是四世同堂,而且人数之多,简直是钟鸣鼎食之家了。他们外国人儿子娶了亲就搬出去了,所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家庭。他们听我讲,都奇怪极了。卡太太又问我“中国人吃饭是真用筷子吗?”我说“还有假的吗?”伊又问道,“你们吃面也用筷子?”我说“我们吃面底时候比你们还多呢。”啊,原来伊闹了半天还是以为我们一只手拿一枝筷子,好象他们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叉似的呢!你们想想你们若一只手拿一枝筷子,你们会扒得动饭捎得起面吗?下礼拜我又要拜访一位教员(芝加哥大学底)。这位先生要知道中国东西,清华同学张君景钺便介绍我与他谈话。家里一定都喜欢知道我在这里人家都认我是有中国学问的人。所以若有外国人要知道中国古时的东西,他们就介绍我去了。所以这样我本不善交际也不喜交际,但是我想今年新来芝城的人中没有比我的交际更广的。当然我所谓的交际不是那种虚伪的无事忙,我所结交的都是有学问有道德的人。

但是讲来讲去我不喜欢美国。美国的学生没有中国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处的学生底善于思想、勤于思想。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年轻的老腐败。美国的工人没有中国工人勤苦,他们得钱多,做事少。别人以为美国好极了,其实美国好本好,坏处也不少。

我的字现在写得坏极了,一半也因笔不好。我要回来练字。哈哈,这又是要回家底一个理由。父亲写字不便,十四、十六两妹同孝贞要写信来。耑问家安好!

一多

十一月六日

我还要看更好的信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日)

五哥、驷弟转呈

父母亲大人膝下:

《小说月报》及《诗》请继续寄来,因现方从事于文学批评,须时时参阅也。我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已由实秋经理出版,不知驷弟已见到否?我们的意见差不多都包括在此。驷弟久不写信何故?我望你读书发生疑问时,确告我,我定能回答你。《小说月报》与《诗》可先看,再寄给我。《冬夜草儿评论》驷弟如在沪买不到,就请舒弟寄一本来。

我在美术学院底成绩这个月更进步了,因为又多得了一个超等。但是我并不喜现在的功课。昨晚会着一位美国有名女诗人海德夫人。我将我的诗译了几首给她看,她颇称赞。她劝我多译几首,给她送到这里一个著名杂志(《诗》)请他们登载。我的朋友们笑我还没有上中国诗台,倒先上了美国诗台。我不知国内的人将怎样承受我的将要出版的《红烛》,或者他们还不能鉴赏他。但我那儿管得了这些事呢?海德夫人到过中国、当过《诗》底编辑,著了两本诗集,在此邦文学界颇有声望。她的丈夫海德先生是一个戏曲家、医学家,我也会见了。他们当然在学问界是最上流的人物。在美国只有这些人我还不讨厌。

请驷弟转托十哥到亚东或泰东图书局,打听在他们那里印新诗有些什么办法。问他们能否同著者分任印费,或替著者完全担任印著(费),将来的收入少分几层给著者。如到亚东就问《草儿》《冬夜》《蕙的风》是什么办法;到泰东就问《女神》是什么办法。当然去调查时,须告诉他们我的历史。请十哥早点去访问,因我要立刻将《红烛》送出去,不然我以后的著作恐怕不容易叫响。我本想完全自己出印费,但现在看起来,力量实在不足,只好放松了吧。

钧天弟听说有信来,是由五哥转寄的,怎么现在还没有收到呢?我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并愿跟他讨论些文学、美术的问题。

到如今只接到五哥一次信。远人底渴念可想而知。父亲大人底手谕倒都收到了。家内入冬都平安否?母亲大人请少出外劳顿,恐冬寒复触发老疾也。二哥近来有何安置否?二嫂仍在省否?父亲大人宜时时往省间住几天,借以察验侄辈底功课;家中细故不值得老年人底过虑也。十四、十六妹读书应渐有进步、渐有兴趣。确当多写信来,但不要说雷同的话。家中细事多少,都是写信底资料。写不出的字,有父亲,有先生,都可以问;如此,为什么不多写些好的长的信来呢?我不是说从前的信不好(“家书抵万金”那有不好的呢?),但我还要看更好的信。孝贞计当近临盆之期矣。从此当脱去所有的孩子气,用心鞠育,用心读书。在家里一方面,如能多使她得一刻读书底时候,少负些鞠育底责任,那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但是这并不是说孝贞不当学习这些事。这些事她应处处留心观察,因为这是女人底正式的职分之一种。

以下的话,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都当听者。你们看这次我的信里又提到一个美国的女诗人,因为她夸奖了我的诗,我就很以为得意。这样看来,女人并不是不能造大学问、大本事。我们美术学院底教员多半是女人。女人并不弱似男人。外国女人是这样,中国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好象你们要我写信写楷字,你们实在办不到,第一桩,我太忙了,第二桩,我写楷字真写得不痛快。请你们原谅我。好在我写的都是行书,没有草字。行书你们也是要学的。

家中今年收成不好,但是我在美国读书底成绩是十足的收成。可见得“砚田无恶岁”了!家中应引为欣慰。

一多寄自美国

阳十二月二日

异邦佳节,倍思故乡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五哥、驷弟转呈

双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五哥寄来宁字第二号信收到。于今家书真抵万金矣!

二哥近在何处?有无活动余地?三哥底事能永久否?宁厂加工,寿命究竟长否?统祈示知为盼。驷弟成绩甚佳,殊可喜。课外有暇当多阅杂志,以得普通知识。阅杂志原不是做学问之目的,亦非做学问之本身。但驷弟目下所需者是一普通知识之根柢,根柢既成,思想通澈,然后谈得到做专门的学问。此非文科独然,实科亦莫不然。我瞩驷弟多写信来质疑问难。我虽远隔重洋,书信往来,节序已迁,但研究学问,真理不改,时间不足以囿之也。

美术学院已放寒假,于今一星期矣。我们除美术史一科外并无大考,只以平日成绩定等级耳。我上月成绩又进,七门功课已得六超等矣。此间学校每年多分三学期者。美院亦然。我们下学期应加新功课,但目下尚不知何种耳。

《红烛》已寄与梁君,请经理付印。到美后曾加新作七十首左右。全集屡经删削,尚余百零三首。以首数言,除汪静之底《蕙底风》,无有多于此者。印费我不知究须多少。我现只存三十元美金,拟不日寄给十哥处,俟梁君与书局办妥交涉后,再转拨书局。我又想在这里再借数十元,以后寄回。如尚不敷,则请兄等设法补足。梁君信来讲可以代筹款项。但我想《冬夜草儿评论》印费系梁君独任者,此次不便再累之。《红烛》中我本想多用几张插画。但目下因经济的关系一张也不能用了,连封面上亦不能用画了。只好等出第二本集子时,再好好的印出一本书来罢。

芝加哥大学也在寒假之中。同居刘君已往威士康新游历(吴泽霖、罗隆基二君在彼处),现只我与钱君在此耳。昨日为耶稣圣诞节。此节在美国等于我国之新年。他们热闹起米,逼得我们无隙可钻了。作客者,作客于异国者,最怕的是这种时候了!

今早得梁实秋信称郭沫若君曾自日本来函与我们的《冬夜草儿评论》表同情。来函有云:“……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见两颗明星,如在蒸热的炎天得饮两杯清水……在海外得读两君评论,如逃荒者得闻人足音之跫然”。你们记得我在国时每每称道郭君为现代第一诗人。如今果然证明他是与我们同调者。我得此消息后惊喜欲狂。又有东南大学底一位胡梦华君也有来函表示同情。但北京胡适之主持的《努力周刊》同上海《时事新报》附张《文学旬刊》上都有反对的言论。这我并不奇怪,因这正是我们所攻击的一派人,我如何能望他们来赞成我们呢?总之假如全国人都反对我,只要郭沫若赞成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余容续闻。耑此敬候

全家安泰。

一多自美芝城寄

十二月二十七日

所托诸事,烦请费心

致闻亦有(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十哥:

寄来书物三件,第一号(照相)收到后四五日第二号才到,第三号恐又须四五日也,美邮务可靠,想遗失不致也。寄八哥诸函,均已当日转寄,今得复函,均已收到。兄年节回家否?兹由信内寄来美金三十元拟作《红烛》印费。《红烛》底稿已寄与北京梁君实秋请代经理付印(在上海),候交涉办妥后,梁君当有信到兄处,并告书局向兄处取此款。余数已请梁君与书局说妥出版后再付。但下月弟或仍有二十元寄兄处。若此款寄到,即付与书局亦可,交驷弟暂用亦可。因此次印费文武是要五哥设法添补的。除弟寄归之数,请问明尚缺多少,并请通知五哥,请早日设法,于出版时付清。又校对一事不知由书局完全负责或如北京书局,著者需担任预校。如上海同然,即着驷弟办之可也。

弟到美后情形,谅兄已知其梗概。学业方面,既得兴趣,自不觉困苦。此美术学校最满我意处,乃日间上课,课毕即无事,故晚间返寓,犹得研究文学也。入冬微觉身体衰退,夜坐过久,次日即不能支持,且时有停食、流鼻血诸小恙。寒假后稍觉强健,食量日增。弟作事每随兴趣所之,不能自制,故身体衰退此亦一因,然芝城气候及食品亦须负责也。

八哥学业身体都很好。吾二人通信甚密,此在异乡之一慰藉也。筠天弟闻在宁成绩甚好,阅来信,思想亦大大进步,真喜事也。驷弟颇勤谨,惟恐过度,请兄时时警告。学问之道路非一步可以跨完者也。

所托诸事,费心费心。顺问 冬安。

请即覆为要

弟多 上

一月五日

为《红烛》出版四处筹款

致闻家騄(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五哥:

兹已寄美金三十元与十哥作《红烛》印费,请他转交书局。弟存款三十元都借与别人了,需下月才能还清。此次之款,二十元由八哥处借来,十元乃我本月所节省者。下月可省十元拟还八哥一半。别人还我的三十元或多可全数寄归,少则寄二十五元归。美金价钱现在很好。统计可以寄归之数,至少五十五元,可以换银洋百元之谱。诗集印费不知到底要多少。无论如何,所差之数,请你设法候出版时付清。出版也不知究在何时,已请十哥问明书局转告,但我想总需两月。我以后大约每月可寄十元归;如出版期迟,我寄归之款即可作印费之用。但出版期既未决定,此说自不可靠也。

前上诸函收到否?美术学校已开课。新加功课有“人体组织”一门,余皆仍旧。余容后谈。

顺问近好。

弟 骅 上

一,五

我乃有国之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

致父母亲(一九二三年一月十四日)

五哥、驷弟呈

父 母亲大人及家共鉴:

十哥寄来之书籍至今只收到两包,相片与杜陆二家诗集是也,其余杂志想已失落矣,可恶已极。《创造》望驷弟补寄来,其余杂志以后永远停止寄阅,但驷弟若要看,买就亦好,不必寄美也。《创造》第一期闻有再版,亦望驷弟买一本存之,以便日后汇成全套也。以后凡寄物件务挂号以备不虞。前已寄美金三十元至十哥处,不知收到否?此次寄钱,系夹在信内,盖此国邮章五十元以下可以夹信内封寄也。以后寄钱均仿此。

美校上课已两星期。此学期功课较为繁难,然亦较为有趣。故本学期时间将必多用于美术上,而文学遂不能不稍受停顿也。但此亦不碍。《红烛》既出版,我于文学方面可以告一小段落。此时专攻美术,计亦不恶也。此间学校,每季为一学期,故一年得四学期,除暑假,则三学期。三学期乃正式期限,但有愿于暑假中维续修业者亦可能也。故若能连读三暑假,则可减省一年之光阴也。美院本三年毕业。我想连读两暑假,则两年之间已读完两年又两学期之功课。再读一学期,即两年又三个月,而三年之功课均毕矣。由此计算,后年年底(民国十三年)我当能归国。日前闻一教员云,在此校肄业两年,根底工夫已足矣,此后自己作功夫,可也。故我若欲早归,后年秋天亦可归来。但特来美一次,住个两年半,亦不算久,我当有此忍耐性以支持到底也。想家中得知我留美期限又由三年减至二年半,亦足惊喜矣。然而局外人或因别人求学四五或六年而我两年半即归,遂责我向学之心不切。噫!此岂可为俗人道哉!我未曾专门攻文学,而吾之文学成绩殊不多后人也。今在此学美术,吾之把握亦同然。吾敢信我真有美术之天才,学与不学无大关系也,且学岂必在课堂乎?且美利加非我能久留之地也。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国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著彼之光明磊落乎?总之,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

信到时计在岁末,诸兄弟当已返家,故仍直接寄家中也。此候 合室清吉,并贺 新禧!

一多寄

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书

我得一女,正如我愿

致父母亲(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

父 母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又久未接家信,家中均好否?前上诸函谅都收到。近来身体甚佳,功课成绩亦有进步。人体写生从来只得上等,这回得了超等了。所以现在的分数是青一色的超了。我来此半年多,所学的实在不少,但是越学得多,越觉得那些东西不值得一学。我很惭愧我不能画我们本国的画,反而乞怜于不如己的邻人。我知道西洋画在中国一定可以值钱,但是论道理我不应拿新奇的东西冒了美术的名字来骗国人底钱。因此我将来回国当文学教员之志乃益坚。

家中望远人底信,却总不写信来,这亦不可解。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为何亦不写信来?难道我没有信给她们,她们就不该写信给我吗?我有功课及自修,日夜忙碌,不能写信,犹可原谅,你们有何道理不写信来呢?你们读书间断否?孝贞分娩,家中也无信来,只到上回父亲才在信纸角上缀了几个小字说我女名某,这就完了。大约要是生了一个男孩,便是打电报来也值得罢?我老实讲,我得一女,正如我愿,我很得意。我将来要将我的女儿教育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我从前要雇乳母以免分孝贞读书之时。现在不以为然。孝贞当尽心鞠育她,同时也要用心读书。我的希望与快乐将来就在此女身上。

《红烛》底交涉实秋有信来否?钱若不够,请诸兄等暂筹垫还,我以后每月节省陆续寄回。我想到头总不会赔本。此上顺问全安!

男 一多

二月十日

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

驷弟:

我答应你两星期前回信,直到现在才实行,真对不起。

我现在可以批评你的笔记了。

王光祈所讲外国人居室陈设华丽底原因未必尽实,这些只是相对的说法,未必是绝对的。你说外国的社会经过艺术化,更不实在。你又说中国美术向来不发达,“向来”当改为“近来”。唐宋之美术之发达据西人之考据真是无可比伦。江浙人宁饿着肚皮穿好衣服,他们这一点确乎是比较的可取一点,若说中国人十分轻美术也不对。诗在各种艺术之中所占位置很高(依我的意见比图画高)。但诗之普遍诚未有如中国者。在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穷家小户至少门联是贴得起的。门联上写的不是诗是什么?至于从前科举时代凡是读书过考,谁不要会作几句诗!至于读诗更是普遍了。《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一类的课本西方是找不出的。

东方之具形美术(即图画、雕刻、建筑)所以比较地不发达,而文学反而发达——这亦非偶然。图画等艺术须耗费物料甚多,然后才能完成。中国人物质文明不发达,故多费物料即成奢侈,盖物质不发达,不能浪费也。文学或诗之创造可以绝对不依赖于物质。我能作一首诗,口里念出来,我的诗就存在了(连写都不必写)。但图画必依赖笔墨纸等物而后存在。仅一概念不成图画也,中国人穷,花不起钱,诗却可以尽量地做,毫无消耗。诗是穷人底艺术,故正合物质穷困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人贱视具形美术,因为我们说这是形式的,属感官的,属皮肉的。我们重心灵故曰五色乱目,五声乱耳。这种观念太高,非西人(物质文化的西人)所能攀及。

我现在着实怀疑我为什么要学西洋画,西洋画实没有中国画高。我整天思维不能解决。那一天解决了我定马上回家。

有一个多月没有作诗。上星期作了一篇批评郭译莪默底文,寄回国来了。我希望第五期的《创造》可以登出。

听说《清华周刊》底文艺增刊要登我的《忆菊》,你看见过否?这是我的一篇得意之作,朋友们懂诗与否的莫不同声赞赏。你爱读否?

寄钧弟底信看见否?草此,便问 近好!

兄 多

二月十日

诗兴总比画兴浓些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三月八日)

五哥、驷弟转呈

家公鉴:

许久没有写信回,也许久没有接到来信。昨接八哥来函称接家书,腊初曾得大雪,春收可救百分之一二,诚大不幸中之幸也。乡间此时情形如何?人心慌乱到什么程度?望略示远人,借释悬念。凶年兵燹,频乘荐臻,乡民将何以为生啊!不知人心是怨天呢,还是怨人?天灾诚无法可救,至于人祸,若在欧美,这辈封狐长蛇,早被砍作百块了!美国底革命如此,法国底革命如此,俄国底革命亦如此。

我近来人事甚好。功课也作得有兴,但是诗兴总比画兴浓些。现在为作一首描写母校生活的长诗,旷了两天课。诗还没有作完,课可没法再旷了。范静生先生前过芝城,为此处留学生讲演,大意谓欧美侵蚀吾国的脂膏,吾人抗御之法,还靠农民。故农民教育,尤为当今亟务。先生来美,即为考察此邦的农村教育。前两星期我曾参与此城之文艺学会,又会见此邦的一位大诗人卢威尔。这位诗人曾翻译过一本中国诗,他不懂中文,他译中诗,同林琴南译西洋小说一样,与别人共作。这就是近来的新闻。草此敬请

双亲大人福安,全家福安!

骅 谨启

只求在文坛打出一条道来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三月一十日)

五哥、驷弟转呈

室公鉴:

十哥代寄来的《创造》与《小说月报》都已收到。第二次寄回的钱不知收到否?今接实秋来函称诗稿将寄与泰东承印,版权归他们,可以得到一点稿费,也到底不知多少。成仿吾(《创造》底编辑)并允代为帮忙。稿费底事,在我们本不好太执著,还价是讲不到的,只好随便一点,落得出版以后,销行可望广一点。初出头的作家本来是要受点委曲的。《冬夜草儿评论》除了结识了郭沫若及创造社一般人才外,可说是个失败。我埋伏了许久,从来在校外的杂志上姓名没有见过一回,忽然就要独立的印出单行本来,这实在是有点离奇,也太大胆一点。但是幸而我的把握当真拿稳了,书印出来,虽不受普通一般人底欢迎,然而鉴赏我们的人倒真是我们眼里的人。实秋信中又讲到郁达夫(小说家,也是创造社底中坚人物)曾到清华园来拜访了他一次。他又讲我的批评《女神》的文章将在下期的《创造》里登出了。总之,目下我在文坛上只求打出一条道来就好了。更大的希望留待后日再实现吧。近来作了一首写清华生活的长诗,寄给此邦各处的朋友看了,都纷纷写信来称赞,其中浦薛风尤其象发狂似的赞美我。我觉得名誉一天天的堆上我身来了,从此我更要努力。

近来人事很好。功课虽忙,却也有趣。家中近来都好否?二哥近状如何?乡间近来安静否?诸祈示知是为至荷!寄归各款如今当然可移作他用。下月恐怕再有贰十元寄回。耑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 福安,并问

全家安好!

骅 谨启

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再写封信来看看你们的进步如何。

又及

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驷弟:

我实在对不住你,同你写的信太少了。但是这里有个原由。每次你的信来,我总想等到那天有暇,长长地写封回信,殊不知事情既忙,脾气又懒,长信到底写不成,不独长信,连短信也写不成了。我想以后不要这样野心,信来了便作答,有时候多写点,否则写少点,也聊胜于无。前星期寄归一函讲《红烛》已卖与泰东事,不知收到否。

你信中提到沫若所讲关于艺术与人生之关系的话,很有见地。但我们主张纯艺术主义者的论点,原与他这句话也不发生冲突。但是说他已将这纠葛的问题解决了,我又不信。我还是拘守我的老主张。你又问精神肉体互相关属,是何理由。其实这很明白,肉体是方法,精神是目的。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但方法底价值是在其能用以达到目的的。若无目的,还要方法何用呢?若没有字,笔也没有价值存在了。字写完了,笔可以抛掉。字到底比笔要紧些。精神是字,肉体是写字的笔。

你抄来的笔记中论人生之罪恶与忏悔一段,理论辟透,文词焕发,气势浑厚。我初次看过,忽略过了,今天再阅,才知道我的弟弟能作这样的文章,我快乐极了!我快乐极了!驷弟,你当努力,你可以作个诗人,或小说家,或戏剧家。你的天资够了,只看你将来的努力如何。平常你的文字有些拖泥带水,这一段,好极了,便叫我自己写起来,也不过如此。

《蕙的风》实秋曾寄我一本。这本诗不是诗。描写恋爱是合法的,只看艺术手腕如何。有了实秋底艺术,才有《创造》第四期中载的那样令人沉醉的情诗。汪静之本不配作诗,他偏要妄动手,所以弄出那样粗劣的玩艺儿来了,胡梦华底批评我也看见了,讲得有道理。文学研究会底徐玉诺出了一本《未来的花园》,见过否?实秋不喜他,我却说他颇有些佳点。徐君是个有个性的作家,我说他是文学研究会里的第一个诗人。自圣诞节后我只作了两首诗,一是《园内》,你可在今年的《清华周刊》底纪念号见到。还有一首名《长城下之哀歌》,现在修改,拟送《创造》发表。这两首都是极长的诗。《园内》恐怕是新诗中第一首长诗。我近来的作风有些变更。从前受实秋底影响,专求秀丽,如《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等诗便是。现在则渐趋雄浑沉劲,有些象沫若。你将来读《园内》时,便可见出。其实我的性格是界乎此二人之间。《忆菊》一诗可以作例。前半形容各种菊花是秀丽,后半赞叹是沉雄。现在春又来了,我的诗料又来了,我将乘此多作些爱国思乡的诗。这种作品若出于至性至情,价值甚高,恐怕比那些无病呻吟的情诗又高些。

我的画兴也日浓。我现在又渐有在此多留年余底倾向,但此时还早,说不定将来的事呢。你现在看些什么杂志?关于文学,《创造》同《小说月报》都不可不看。别的非文学的杂志也要看。法文进境如何?日记多作固好,但不要太占了看书底时间。不妨试作些诗或小说,以资练习。你将来专门那一种学问,现在固不必定,但无论如何,以文学作副科,既合你的性情,又是件很有价值的事。你若要专门文学也好,但我不勉强你。将来到底专门什么,现在也无妨想想,却不必遽然决定。旧书亦当看。

你回家后考察两妹及孝贞底进步到底如何,请详细告我。家中还有什么新闻望亦多告我。二哥底近状若何?三哥事有变否?五哥事有变否?都望详细告我。

我在此邦同级中组织了一个通信的团体,吴泽霖、罗隆基、钱宗堡、蒲薛凤、沈有乾、何浩若都在此团体中。我们所做的事;就是互相通信,报告消息,讨论问题。这是留学生生活中之新发明。将来实行了,一定在这干枯孤寂的留学生活中加进一点新兴趣,新精神。八哥与他们同级的时昭瀛、潘光旦、刘聪强、陈石孚、刘昭禹也组织了一个同类的团体。

草此便问 近好。

通信处要法文的或英文的。速寄来。

兄 一多

三,廿五日

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

驷弟:

寒假所作札记并信都收到。札记大体甚好,确见进步,可喜。但以后可节录佳者一、二节寄来评阅,盖过多你既不胜抄写之劳,我亦无暇细评,且亦无尽评之必要也。我意你目下亦不可太费多时于札记上,阅览更要紧也。

久不接家中来信,你的信里亦未提及家中一字。远人其何以奈此!父亲大人每责我写信不密而以八哥与我相衡。岂知八哥所接之家信亦密于我者哉?家中若许人岂数月中无时涂一二字寄来乎?我若写信不勤,功课忙碌,非无因也。我不信全家之人除你而外皆为忙人,且忙甚于我也。我虽为书呆,亦不致呆如木石,而无思家之情也。

近来生活尔尔。饭健虽犹如常,然面心灵之愉乐,无足道者。客居万里者,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家书不可得,则望友书。有友如实秋,月为三四书来,真情胜于手足矣。驷弟乎!你非劝我勿系怀乡梓者乎?吾亦知系怀何益。然人非全为理智动物,情难胜也!我近数年来,不知何来如许愁苦?纵不思乡,岂无他愁?大而宇宙生命之谜,国家社会之忧,小而一己之身世,何莫非日夜啮吾心脏以逼我入于死之门者哉!曩者童稚,不知哭泣,近则动辄“冷泪盈眶”,吾亦不知其何自来也。

近方作《昌黎诗论》,唐代六大诗人之研究之一也。义山研究迄未脱稿,已牵延两年之久矣。今决于暑假中成之。家中《义山诗评》四本请速寄来,勿误勿误!工部诗云: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诚知攫取名誉非难事也,然今亦已看穿矣。顾犹孜孜于著述者,非求闻望,借以消磨岁月耳。

家中不另作书,借此恭请

室全安!

兄一多问好

四月八日

此为支字第一号

拟迁居,通信暂寄

Mr.T.Wen

C/o Mr.C.Y.Chang

33 Snell Hall

University of Chicago

Chicago,Il1

U.S.A.

以后信可由弟处寄,不必由南京寄。五哥有信先寄弟处,弟加封寄美为便。

希望中国学生多为有血性者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五月七日)

驷弟转

家公鉴:

久未得乡音,家中近均吉否?念念。我近日身体极健,饭量大增,惟吃起来总怕吃多了,不是怕伤胃,乃是怕到月底……说起来真好笑,堂堂留学生还怕没有饭吃呢。现已迁居,房租略贱。同居者仅钱君耳,近来没有文学的作品,因学校功课甚忙。美术亦大有兴趣也。

昨晚此间中国学生开国耻纪念会,到者亦不甚多。我处处看到些留学生们总看不进眼,他们的思想实浅陋得可笑。前不久此地有个山东的学生,姓孙的,因功课作不好,丧气投湖自尽。遗书即谓明知自杀之非,但自观脑经薄弱,学无所成,将来定无益于社会,不若死之为愈也。此事闻之者孰不酸心!然我诚希望在此中国学生多有如孙君若是之血性者,中国庶有望也。

久不尝中国茶,思念至极。此处虽可买,然绝无茶味也。今夏来美同学经沪时,望托带泰丰罐头茶叶数罐。如一人不便携带,即托必经芝城者数人若孔繁祁、方重、吴景超、梅贻宝或顾毓绣者皆可也。此事驷弟可请十哥代办。又驷弟在沪应知最新出版物甚悉。遇有新出之诗集,确寄来一阅。《创造》第五期应已出版,望亦按时寄来为要。

家信太难得见。此事有解决方法否?必需我自己多写信回来诱钓,那我写信亦不少矣,何报酬之稀哉?不多谈。耑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金安!

家均吉。

骅 自美芝加哥寄

五月七日芝宇第三号

恭祝母亲万福金安

致母亲(一九二三年五月十三日)

今日为此邦之母日,子女皆有礼物奉赠母亲。且各于衣襟攒上一鲜花,以示孝思。母在者花色红,母亡者花色白。今日居停主妇推户而入,笑容可掬,延男与钱君观其女所遗之花朵及贺帖。是时男寸心怦动,而慈颜远隔感可知也!归而书此,恭祝母亲万福金安!然花不可寄,贺帖亦不适用。(贺帖书吉语或短诗数句,可由坊间购得,但皆为英文,故不适用)。居停知男为诗人,嘱男自为一诗,奉遗吾母。顾吾作诗即佳,能胜古人?爰录孟东野《游子吟》以表孺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谁知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男更有礼物丰于一切礼物者,则近日有两友见男,一曰“你长胖了”,一曰“这里几个人,只有你面多血色”。男以赤色书此,一以表吾母之寿,犹美国人之佩赤花然,一以示男而之血色,庶吾母观此书,犹对男面耳。书毕复以俗语祝吾母“寿比南山”!

男 多 自美国芝加哥叩禀

五月十三日,即此邦之母日

速寄书来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六月十四日)

驷弟:

沪字第四号顷收到。我既云移居,何以来信又寄旧处?糊涂至此!前函已告你新住址,兹再列如下,望注意:

Mr.T.Wen.

5601 Blackstone Ave.

Chicago,II1.

U.S.A.

前函称《创造》二卷一号已出版,何以至今不见寄来?我嘱你办的只此一事,尚不能应时照办乎?十哥若在沪,望速函请寄一本来,不然,有朋友在沪,亦当托办。因我拟在此杂志中多投稿,必欲先睹新出各期以为快。俟你到沪后,则再订一全年,由该书局直接寄美,以免你们自寄容易忘却也。你若再忘办此事,则我将直接寄钱与书局订购,但我想该不致必出于此举!从前各期皆十哥经手寄来,此款已付清否?计自第二期至四期(二本)共四本,实合洋一元六角,望查清付还为要。二卷一号确火速寄来,千万,千万,千万!

美校今日毕课,本年成绩已开展览会,其中我颇有作品。暑假学校在两星期后。

札记以后当停作。因以此时间读书,获益更多也。札记之用乃在:(一)养成批评精神,(二)练习作文。据我看来,你近来写信及札记中,文词畅达,间亦有美丽之词句。如此,则作文之练习并非你的亟务。至于所谓批评精神者,无非就是“学而不思则罔”的“思”之意耳。据我又看来,你已经会“思”了。于今你的缺点乃差近于“思而不学则殆”。读书甚少,仅就管窥蠡测之智识,“思来思去”,则纵能洋洋大篇,议论批导,恐终于万言不值一杯水耳。例如本次札记所谈老子哲学,固见思力,但此种问题,我尚望之却步,况吾弟之初学,岂能必其言之成理乎?此种见解存之脑中可也,笔之于书则不值得。故目下为弟之计,当保存现有之批评精神以多读书史,所谓“学”与“思”并进也。至于“述而不作”,孔圣犹然,吾辈则第当“思”而不“述”耳。

前函又言读书甚慢,此非好习惯,当求打破。凡读文学书,如小说、诗词等,不妨细读,反复吟咏,再四䌷绎,以深领其文词之美。若读哲史或科学则当速读,但观大意,不求甚解,即把捉其思想而不斤斤于字句之穿凿也。此办法本并行不悖,但弟所切需者速读耳。

来书又问读旧书从何下手。《清华周刊》中有梁任公先生一文论此甚详,参看可也。杂志除《创造》外,若《学艺》《东方杂志》《民铎》《改造》亦宜多看,以求得普通知识。从舒弟学英文及社会科学甚佳,当努力。

泽霖、努生二友今日来芝,书毕即往晤谈。草此并问近好,兼请

双亲大人暨全家福安!

乡间又恐旱,确否?

兄 一多 覆言

六月十四日

芝字第五号

寄居外邦,情何以堪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日)

前上一函并相片,谅已收到。近来人事无恙,可以告慰也。舒弟谅有《清华生活》带归。望驷弟将《园内》誊录一过,并附致成仿吾一函,寄创造社为要。《园内》现有更改处,另列于后,驷弟录此时,可参阅改正。钞录时望注意标点、分行等事为妥。《义山诗评》及《创造》等等皆收到,除另函报告十哥处,并此附闻。

本年在美术学院因各门成绩均佳,遂得最优等名誉奖。前函忘却提及,盖余并不引此为荣也。前在家中曾言及美国各校有咨派优秀学生往巴黎、罗马之例。今始知此校虽有此例,而仅限于其本国人,故余已绝望矣。今此等名誉奖乃不值钱的臭东西,送给我我还不要呢!然于此更见美人排外观念之深,寄居是邦者,其何以堪此?附与舒弟函祈转交。

肃此敬请

双亲大人 金安并问

全家安好?

多 敬叩

七,二十日

闻氏子孙皆应留心中文,先后相袭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十二日)

驷弟如见:

此信到沪,计弟已来校。接读后望速转家中,因未另作书也。八哥已于上星期到芝,现与我同居。他拟下年即在芝校肄业。如昭瀛、景超两友亦来此,则同居起爨,否则或与我同寓。起爨之举,自能节省经费。但我因上课往返须坐火车,冬日冰雪积地,跋涉为劳,宜近车站而居,彼等则求近芝校校舍,故我不能加入也。然彼等若肯牺牲求一折中之地点,则我亦未始不愿相从也。此事无论如何,非旦夕能定者。当俟赴麦城夏令会晤景超,再作道理。此间暑期学校已毕,诸友皆先后离芝赴麦。八哥明日偕努生前往。我后日搭逖生汽车同行,夏令会期约长一周,会后又有新清华学会成立会,故在麦须勾留旬余也。

前五哥来丽暨忠、勋、珠、鉴等所作功课均收到。诸侄甥皆有天资,此后宜善为教训,不难成就也。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之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呈赚得留学生头衔而实为废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时辄皆留心中文,先后相袭,遂成家风,此实最可宝贵。吾等前受父兄之赐,今后对于子侄亦当负同等责任,使此风水继不灭焉。吾意忠、勋在省垣当然非长久计,但在其未离省之前,瀚兄可以相随。父亲大人又能不时晋省监察,则于此时,索性多多注重中文,鄂省之洋文、算术等等无论如何不可靠,即稍放任,无大关系。若诚失之于英、算,而得之于国文,终非虚掷光阴也。但鄂垣非教育子弟之所,已不成问题,而南京为全国教育最可靠者亦渐成公认之事实。故明秋去鄂就宁,最为不二之上策。至于经费方面,为时尚宽,届时当有解决也。

我近来计算本年除经常用费外,所省亦不在少数。寄归五十元,借繁祁二十元,买书九十元,买留声机二十元,合计亦将近二百之数。本年与八哥同居,希望成绩较佳。全年定有七八十元接济家中。余款仍当作书籍费。饭可吃坏点,书籍不能不买个饱也。

弟在震校[9]几时可入正科?在预科时普通知识切宜广博。国学亦当注意。札记颇耗时间,如读课外书时少,即暂停札记亦可。如有新意,不忍忘却,仅记其大意可耳。

八哥本年学问大进可惊。长此进行,定成一真正学者。特此附告,用以相勉。顺问近好,并请

双亲大人及全家福安!

多 自芝城手启

九月一日

近见报载有陆侃如之《屈原评传》出版,望寄一本来看看。

芝宇第九号

前函复忘识号数,当作八号

(看反面)

此信乃往麦城前所写,置桌上,忘却付邮,归时始发见,则已过两星期矣。现拟往科泉与实秋同居。科泉[10]离此需一日之旅行。我行期约在一星期后。科泉有美术学校或不及芝校,然与实秋同居讨论文学,酬唱之乐,当远胜于拘守芝城也。在麦城与吴、孔、梅诸君相晤,托带诸件俱收到。

实秋信言沫若已允赠《红烛》酬资八十元。然十哥函称未定,不知何故。请转告十哥代询为要。离芝前当另有函来,余不多白。函件由八哥转交。八哥通信处为

C/o Mr.1.C.Wen

5611 Drexel Ave

Chicago,Il1

U.S.A.

九,十二

转学珂泉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四日)

驷弟:

阳八,廿二自家寄来一书已收到。第七号既未收到,当遗失矣。日久,书中所述不可忆,想无要事。

我现已在珂泉,离芝城远如北京至长沙,车行首日早十时起,次日午后二时至。珂泉为此邦名胜之区,有曼图山、裴客峰、神仙园等胜景。夏日为避暑之地,气候全年皆如春日。地势既高,空气绝佳,故又为养疴之所,盖如我国北之香山,南之庐山也。

珂泉有大学,美术学院附属焉。此美术学院规模极小,逊芝院远矣。我之来此,固因不奈于芝城生活。在此休养一年,拟再行东往波斯顿。清华同学在此者,实秋而外,有盛斯民、王国华、赵敏恒、陈肇彰四君。我现与实秋同居。每月房饭费五十元。房饭较芝城佳甚矣。在芝城时系在饭馆用膳,此处不作兴如此,乃与房东共食也。房东老夫妇甚惠谨,待遇我辈颇厚。

总之此来,于美术所获或较歉,然于文学之创作,能与实秋相砥砺、相酬唱,成绩必佳也。且此处胜地佳景,得与自然相亲,其所启发者亦必多。又在芝城镇日呼吸煤烟,涕唾皆黑;在此庶得呼吸空气,澡浴阳光,其于摄生裨益亦不浅。

来信疑“衍”字误,可笑,可笑。吾弟得勿“见骆驼言马肿背”乎?“衍”繁也,过多也。若曰某字衍,犹言某字当删去也,校书时某字当删曰“衍”,某字当添曰“脱”,此为校书者之专门名词。试参之字典当知之,胡遽疑我误耶?其他所改皆无误。《红烛》据实秋云目下当已出版,酬资八十元,已托十哥领取,不知到手否。泰东本窘甚。沫若等为文亦无规定之价格,惟每月房饭钱向泰东支取,尚不及百元。故目下彼等不能支持,皆有离沪之意。沫若返四川或东渡行医,仿吾往北京,达夫返浙江。如此则《创造》季刊大有停版希望。此次实秋经沪时,彼等欲将编辑事托我与实秋二人代办,实秋未允,实秋已被邀入创造社。我意此时我辈不宜加入何派以自示褊狭也。沫若等天才与精神固多可佩服,然其攻击文学研究会至于体无完肤,殊蹈文人相轻之恶习,此我所最不满意于彼辈者也。

函询彼等专门学科为何,沫若为医学,仿吾为工程,达夫为经济,其对于各专门之诣造殊不深悉,然其文学之成绩皆卓然可观,不待言也。弟有志东渡,此诚善策。恐地震之后东京难复旧观,教育所受影响如何,不可必言也。然目下努力预备,百无一失也。

如今青年辄多“世纪末”之烦闷,此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而吾弟当知宇宙虽多悲观之事,可乐者仍不少也。此志尚存,将反抗丑恶,一息不懈,亦一乐事也。

余续白。新通信处如下:

Mr.T.Wen

720 N.Wahsatch St.

Colorado Springs,Colo.

U.S.A.

顺问 五哥近好 敬请

双亲大人暨全家福安!

一多 手启

中秋前一日

世间诚有比金钱更重要者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十月二日)

驷弟:

沪字第七号已收到,慰甚慰甚。前寄回一函复忘识号码。该函乃中秋前日作,当为珂字第十号。此第十一号也。《红烛》计已出版,稿费已取来否?家中疑实秋,殊是笑话。前次印《冬夜草儿评论》,实秋曾用洋百元,其后出售书费亦未收到手。对于此事,我未费一钱,自思颇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印行彼书,并非我的主张,全属实秋之意也。我之印行《红烛》岂在金钱?家中竟从中生事,我甚不满意。设或被实秋知破,岂不大失面子?总之应得之金钱,我并不贱视,家中之不能不汲汲于金钱,我亦能谅解。惟目下我辈欲借文字作生涯者,有比金钱更重要者在,不能不留意也。

来珂泉将两星期矣。此间若论习画殊不及芝加哥,故拟于此年多读书——西洋美术史及美术之原理。此于将来做工夫上有益,且当教习时又多一科目可教也。从前我想注重文学,以美术为副业,故拟早回中国。如今习画越久,兴趣越深,而野心亦越大。我欲在美术上大努其力了,五年之期还嫌太少呢。故从前三年回国之意恐有动摇。此意暂不必告家中,恐双亲不乐也。且或者将来计划变更,能够早回,亦未可知。总[11]归家迫于情绪,留学出于理智,情绪与理智之永相牴牾,此生活之大问题亦即痛苦之起源也。这种痛苦我们微弱的人们只好忍受着而已。《繁星》我已有一部,《春水》可以寄来,两书想系商务出版。他人的出品无足观,寄不寄无关系。望注意《少年中国》中若有田汉作品时可寄来。当今诗人郭沫若、田汉、徐志摩颇可观,此外无人也。

顺问 近好

兄 多言

十月二日

自强不息,时相督责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

驷弟:

月余未接家信,八哥亦然,不知何故,念甚念甚。我到珂泉以来,生活甚佳,较去年在芝加哥不可并论矣。吾等暇时谈论文学,谈毕辄得一种新计划,然后即着手进行,时相督责,以“自强不息”相儆。明年三月为英诗人拜伦百年祭辰。我等已函邀郭沫若使《创造》为拜伦出一纪念号。我与实秋正从事翻译,忙甚,日无暇晷也。

此地天气较往年稍冷,然比之芝加哥胜远矣。前曾两度下雪,然不数日即融化无遗。现则晴和如初春焉。

此处有一自费生霍君,英文程度不够,径来此读书,现在功课皆不能及格。他人每小时读书至少二十页,彼则两页耳,盖生字过多,不能不查阅也。吾等看此甚不过意,故约他来我寓所补习。此君甚忠厚,因在青年会做事不善英文,受刺激,遂发愤离弃妻子,来外洋学英文。其志可嘉,其策则下矣。

弟近来生活如何?功课作得有兴味否?家中近有信来否?二哥三哥现在何处?双亲大人均康健否?甚念。望告我为要。两妹及孝贞读书仍继续进行否,弟宜时写信相勉。诸侄读书进步如何?

诸不多白,专此顺问

全家福安。

骅 自美寄

《渡河》及《海上棠棣》均收到。《渡河》颇有佳处,《海上棠棣》则一文不值。《创造周刊》由泰东送阅,以后不必寄了。

珂字十二号 十一月五日

我之长短固自胸有成竹

致闻家骥(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二哥:

由驷弟转来广函,顷收到。不通音问,一因懒,一因有书抵家中,谅得披阅也。二嫂是否在省,省寓地址为何?暇望示知。兄近来行迹亦不知在何处,近觅得栖身一枝否?吾人毫无凭藉,以匹马单枪入社会与人竞争,成功乃幸事,不成亦不足怪也。惟各自努力,服公求学,以得少许良心之慰藉耳。世间固无公理。昨与友人梁实秋谈,得知郭沫若在沪卖文为生,每日只辣椒炒黄豆一碗佐饭,饭尽犹不饱腹,则饮茶以止饥。以郭君之才学在当今新文学界应首屈一指,而穷困至此。世间岂有公理哉?

《红烛》行世后,亦不知受人注意否。然我亦不介意于此,我之长短固自胸有成竹也。近课暇常作文寄沪宁各杂志报纸发表。第二诗集拟明夏出版。此近来文学生活梗慨也。美术方面,兴趣固亦日深一日。今年由芝加哥迁珂泉,得于学理方面加以较精细之研究。明夏拟往纽约,专事实习。惟是“学然后知不足”,严格而论,五年习画,所得无几。今幸得五年之机会,抛弃可惜也。前在家曾约定三年归国,以目下情形观之,恐不能不蹈食言之罪。此事双亲大人闻之定不乐;然兄等当能原谅也。幸为两大人曲谕详解以释慈怀。留学苦况,一言难尽,弟之不欲早归,岂得已哉?此意谅能晓也。

闻忠、勋皆不近算术。此在初学时仍不当放松,惟教之者必善为诱掖耳。二侄将来纵不入实科,然习文科者普通知识亦不能缺也。弟因不曾习三角与立体几何,亦不敢再习,故不能得学位。攻美术者固不在乎学位,然我若于数学稍有根柢,取一学士头衔,易易如拾草芥耳。盖以弟目下之成绩,其他学科皆绰绰有余裕,独于数学则绝不敢问津,此亦憾事也。以前清资格论之,我将终身为一童生而已。草此顺问,近好?

弟 骅谨上

十一月三十日

牢骚发得太多,自己亦觉无味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日)

驷弟、五哥转家:

我的通信处现在又改了,如下:

T.Wen

31 Hagerman Hall

Colorado College

Colorado Springs,Colo.

U.S.A.

此处为科罗拉多大学之寄宿舍。房租每月七元。从前寄寓人家每月十五元。我与实秋皆来此,并自己做饭。我们买了一个电气炉子,费美金八元余。拟每日至少做一餐饭。算来如此每月只需钱二十元。若更宽算与房租合计亦不过三十元,比从前少二十元。自己做饭既可省钱又可吃到中国饭,此大乐事也。实秋稍知烹饪。我们渐用经验试做,可以炒鸡蛋,可以炒白菜,炒肉丝等等,虽不能完全成味,然猪油酱油调配起来,离家乡味亦不甚远。我们初次试验成功,竞拍案大叫“在异国得每日食此,真南面王不易也”!

前寄归珂字第十四号并寄二哥信,收到否?前得八哥书言家书称家乡近多匪患,不知近日何如,念甚念甚。望家人大发慈悲偶时赐我一字消息。远人怀念家乡,人之常情,岂无人喻此哉?驷弟近亦疏懒异常,前八哥函称你只在十哥函后附识一语,光阴岂宝贵如此哉?二哥函竟置半月余不发,发时亦仅附短纸草草数语,绝不提家中情形。四嫂逝世,如此消息,我绝不知闻,至八哥转告,始得知耳。牢骚发得太多,自己亦觉无味,好了,不讲了罢!

一星期后即为圣诞节假期。假长约三星期。届时有暇当作函述此邦最要之时节之风俗。诸侄年假回家务嘱修函寄来一阅进步何如。二哥函称十六妹能作诗,亦望抄来一阅。十六妹之不通常识世故颇有类于我,其能诗或亦将类我乎?勉之勉之!

此间前晚曾大雪,然不甚冷。今早日光和暖,房檐冰柱溶化淅沥成响。去年在芝加哥不曾见冰柱。曩岁在北京亦绝少见。今见此,忽忆在家乡新年时情况,不觉悲从中来。此函寄到,当近新年矣。……书至此,不堪设想矣!谨此敬请

双亲大人 金安 并问

全家安好。

骅 上

十二月十日

学生时代交友乃一大事

致闻家驷(一九二四年一月八日)

驷弟:

沪字九号已收到。八哥来函谓家书称我家被窃,损减何如,我亦未得家书,不知真相。家中近来平安否?母亲大人入冬复发旧疾否?二哥近来有何消息?望示我为盼。

我自搬入寄宿舍,颇不寂寞,因此处住中国学生及我有四人。我与实秋自作烹饪,手段日有进步,其他中国朋友来此辄为垂涎,殊可笑也。

本学期将告竣。回忆来此半年,精神上较在芝加哥实为平妥。然可怪者则虽与实秋同居而文学之创作反甚少。在功课上成绩颇佳,其为教员重视。可以告慰者止此而已。

你的信中言今年颇注意运动,此诚为急务。但有暇即当养成浏览书报之习惯,不可与友辈闲谈送日也。以我之经验,在学生时代交友乃一大事。不如己者,若我能辅之以进于善则诚为最良之服务精神。若明知自身才力不足以助人,则毋宁绝之。勿为情面所碍而与之周旋也。

关于选科事尚有一年之久,容后再论。目下务求得普通知识为要。医学尚有内科。如不敢解剖则专门内科可也。草此顺问近好?

兄多言

一月八日

《星空》望仍寄一本来。

珂字第十六号

家与国乃不可推卸之责任也

致家人(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四日)

五哥转家大鉴:

宁字第一、二号均先后收到。久不闻家音,信到,徒益增人魂魄悸动。宿常援哲学思想,揣测人生意义,已定为悲观多于乐观。近客处异国,目击身受,凡涉于国家、社会、家庭以及个人之经验,莫不证明所谓生活,乃不断之悲哀而已。知生活为悲哀,为苦痛,而犹不能自弃绝,悲之尤大者也。

我近状如常。无善可述。学校大考已毕。此校今年中国人得学士学位者六人。我亦得毕业证书,习美术者不以学位论也。前月举行成绩展览会,以我之作品为最佳,颇得此地报纸之赞美,题意可译为“中国青年的美术家占展览会中重要部分云云”。

驷弟久无信来。想此书到时,当届暑假。望将本年学业进境作书为我述之。忠、勋两侄信均收到。忠侄之作文胜于书信。二侄似不知书札为何物。书札不仅为道平安、叙寒暄,千篇一律之刻板文字。书札中可以发议论,亦可以记事迹。如此则其内容可以有变化,且可以增篇幅。望教二侄以此法,令其再各作一长书来。且各信中所报告之消息不当雷同。为侄辈之教育起见,我亦当早日回国。惟观目下情形,恐难如愿。美术之为学,其功难就而无穷,惟有宽以岁月以俟效耳。我辈定一身计划,能为个人利益设想之机会不多,家庭问题也、国家问题也,皆不可脱卸之责任。若徒为家庭谋利益,即日归国谋得一饭碗,月得一二百金之入款,且得督率子侄为学做人,亦责任中事。惟国家糜巨万以造就人才,冀其能有所供献也。今粗得学问之毛,即中途而废,问之良心,殊不安也。近者且屡思研究美术,诚足提高一国之文化,为功至大,然此实事之远而久者。当今中国有急需焉,则政治之改良也。故吾近来亦颇注意于世界政治经济之组织及变迁。我无干才,然理论之研究,主义之鼓吹,笔之于文,则吾所能者也。客岁同人尝组织大江学会,其性质已近于政治的,今又有人提议正式改组为政党,其进行之第一步骤则鼓吹国家主义以为革命之基础。今夏同人将在芝加哥、波士顿两处开年会即为讨论此事也。

我辈得良好机会受高深教育者当益有责任心。我辈对于家庭、社会、国家当多担一分责任。诸侄暑假归家时,驷弟当教其读报纸,且将社会种种不平等情形,政治现状如何腐败,用浅近语言告之。在品行方面,家长犹当严责。如说谎、自私等恶习当严禁其滋长。

家中近来平安否?二哥往江西后有何发展消息?望细告我为盼。

忠侄作文用钢笔墨水誊写,此有二弊,一不能长进书法,二近于洋习气也。此当禁止。诸侄当令其每日习大字一纸,小字一纸,一如我辈往日在家时做工夫之惯习。又当教其读诗做诗。忠侄喜作画,只当鼓励,不当禁止。每日又当有讲经一课,讲四书(不可讲五经)只须明其意义,不必背诵。尤当择其易于实行者鼓励诸侄实行之,如“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等等是也。奉此敬请

双亲大人及全家福安!

一多

阳六月十四日

纽约之繁华为人梦想所不及者

致家人(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三日)

驷弟、五哥转家共[12]鉴:

在纽约住址如下:

Mr.T.Wen

International House

Riverside Drive

New York City

U.S.A.

函件寄来此处无误。此处乃公寓性质,名称可译为“万国公寓”。房屋及设备皆美国豪富煤油大王劳克非洛所捐助者。意在招待各国青年学生,以促进世界大同之情谊。故此中寄寓者美国人甚少,外国人居多。中国学生在此者几达百数,其外有日本人、菲律滨人、印度人、俄罗斯人、小亚细亚人、西班牙人等等,形色色之人种无不备有。此房屋乃新完工者,一切器具皆崭新。房租每星期六元,在纽约亦不算贵。寓中有饭馆,有洗发店、理发店、裁缝店、杂货店,俨如一独立之小社会然。美国人之组织力洵足惊人也。

公寓中清华同学亦达十余人,然人多品杂,堪与为伍者亦寥寥耳。新交中有张君嘉铸者,亦曾在清华肄业二年,后由自费来美。张君之文学美术鉴赏力甚高,敦敦[13]好学,思想亦超凡俗,有乃兄张嘉森(君劢)之风。银行家张嘉墩亦系嘉铸之兄,张氏可谓当今之望族也。嘉铸之嗜好在文学、美术,然非专攻文学、美术者。察其意颇欲以搜罗人才、鼓励文化为事业,如梁新会及乃兄君劢先生之行事者。故其于在美之好学之士中交游甚众,而于好文学、美术者,以其性之所尤近,则尤之致意焉。当今为趋势骛利者之世界,习文学、美术者辄为众所轻视,余能得如张君其人者而友之,宁非幸哉!

纽约之繁华为人梦想所不及者,在天空者有高架电车,架铁为桥,高出屋顶,车行其上,可通全城。在平地上者有电车,有汽车,络绎不绝,夜以继日。在地心者有地底电车,于街道之下,河流之下,穿土为隧道,行电车其中,五分钱可通行全城。围城有火车,河上有轮船。交通如此之多,而行人之拥挤犹数百倍蓰于上海。来此半月矣,尚未见一层之房屋,十层楼者常事耳。最热闹处,夜间缀电灯为招牌,瞬息百变,异彩夺目,真所谓“不夜之城”也。

八哥接家书时,秋伍洲堤犹未决,目下不知如何。江浙战争,沪宁两处人受惊否?从纽约一转而谈及故国事,如坠千丈之岩,感慨曷可问哉!专此敬请

双亲大人及全家福安!

骅书于纽约万国

公寓九层楼上

阳九月二十三日

正式加入新月社

致闻家驷(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一日)

驷弟:

北来主张甚是。北大旁听生亦须经考试。本年考期约在阳历八月二十几,或者还较迟点亦未可知。考试章程尚未公布。查得消息仅此而已。今日为八月十一日。弟若须先赴申,绕道北上,则时日亦甚迫促。望接信马上起程为是。

徐志摩约今日午餐,并约有胡适之,陈通伯(即现代评论上署名西滢者)、张欣海、张仲述、丁西林、萧友梅、蒲伯英等在座,讨论剧院事。近得消息谓萧友梅(音乐家)与某法国人募得四十万资本,将在北京建筑剧园。故志摩招此会议,商议合作办法也。

我等已正式加入新月社,前日茶叙时遇见社员多人,中有汤尔和、林长民、丁在君(话间谈及舒天)等人。此外则北大及北大外诸名教授大多皆社员也。新月社已正式通过援助我辈剧院之活动。徐志摩顷从欧洲归来,相见如故,且于戏剧深有兴趣,将来之大帮手也。

家中均吉否?迁居武昌计划有实现之必要否?

母亲大人旧疾复作否。念甚。

兄多上

八月十一日早

恢复美专亦不难实现

致闻家骢(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一日)

三哥大鉴:

今早寄来快信一件想已入览。顷自新月社归来,关于筹划剧院事已有结果。书此报告,以释悬念。

□[14]昨日到会者有徐志摩、胡适、张欣海、蒲伯英、邓以蛰、丁燮林、陈通伯以及萧友梅。萧君已筹得可靠款项二十万元,拟办一“国民剧场”。萧之专门为音乐,正缺艺术人才,故以得遇弟等为至幸。弟等所拟计划与彼等之计划大同小异,故今日双方皆愿合作。照此看来,剧场事业可庆成功矣。

又有可喜消息:则今日席间又谈及北京美专事,同人皆谓极宜恢复,并由本社同人主持其事。故已议定上书章行严,由林长民任疏通之责。大概美专之恢复,亦不难实现矣。

再者北京《晨报》为国内学术界中最有势力之新闻纸,而《晨报》之《副镌》尤能转移一时之思想。《副镌》编辑事本由正张编辑刘勉己兼任。现该报拟另觅人专管《副镌》,已与徐志摩接洽数次。徐已担任北大钟点,徐之友人不愿彼承办《晨副》,故徐有意将《晨副》事让弟办理。据徐云薪水总在二三百之间,大约至少总在百元以上。今日徐问弟:“谋到饭碗否?”弟答“没有。可否替我想想法子?”后谈及《晨副》事,又向弟讲:“一多,你来办罢!”弟因徐意当时还在犹夷,不便直接应诺。容稍迟请上沅或太侔向徐再提一提,想不致绝无希望也。刘勉己与弟已有来往,昨日来函约为特约投稿员,稿费每千字在二元以上。刘初次遇弟时,甚表敬意。刘亦属新月社。大约弟担任《副镌》,刘之方面亦不致有异议。此问近好?

弟骅上

八月十一日

目下尚无危险,遇事仍需谨慎

致赵秀亭(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

赵秀亭知悉:

最近来信二封,均已收到。二四两少爷亦已到家,得知园内平安,甚喜。所寄之书尚未收到,但想不至失落。目下邮政既通,汝所搬去之黑皮箱,可设法打开,内有金戒指一对,金字四个,小银角子若干,水晶图章三个,玉图章五六个,银颈圈一个,玉牌二块,汝可收起,妥为保藏,其余衣服一概寄来。此外所需衣物,名目见另纸,亦可寄归。赵妈夹衣棉衣亦寄归。箱上之锁可设法扭开。今由金城银行汇来国币贰十六元五角(又赵妈寄来五元共三十一元五角),内六元五角是汝九月份工资,其余可用作寄衣邮费。赵妈在此甚好,一切汝可放心。汝在园内,目下想无危险,但遇事仍须谨慎。俟平汉车通后,或我等北上,或汝南来,再作打算。钱若不够用,可写信来,以便再汇。

多示

八月九日

如孙先生处方便,家中一切能移动之物件,除能寄归者,统搬往孙先生处,汝即暂在孙先生处伺候,工资仍由我付。

书籍已另有信给孙先生,请他来搬往城内。其中有一部分须寄来者,请孙先生检出后,汝可料理寄出。前所寄来之书,尚未收到,汝可开明物件数目,付邮日期,及发件收件人姓名,往邮局一问,是否失落。

皮袄三件 毛绒衣全套(裤挎坎肩) 大衣四件 皮帽四顶(大弟等用) 以上在双锁大樟木箱内

卡其布裤挎 大弟二弟 三弟 六套 丝棉袍一件

夹袄太太三件 线绒小裤挎六套

夹袍 大弟 二弟 二件 棉袍 小弟大妹 小妹 三件

以上在红皮箱内

太太及大弟等之皮鞋择较新者寄来

以上在小屋及网篮内

棉被套子(棉花不要)及被单

棉被在木箱内被单在小屋内 又黑毛毯子大概在柳条箱内

孩子们,要听妈妈的话

致闻立鹤、闻立雕(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日)

鹤 雕两儿:

昨天寄回一信,想已收到。盼望你们来信,到现在还是没有。小小妹病究竟好了没有?小弟大妹好否?鹤儿身体有进步否?雕儿读书用心否?我无时不在挂念。我明天搬到衡山上去。衡山又名南岳,所以那边有一镇市名曰南岳市。你们写信可以写“湖南南岳市临时大学文学院”。昨天这里有过一次警报,但敌机并未来。南岳离长沙一百余里,汽车行三四小时。那边决无空袭的危险。你们都要听妈妈的话,千万千万。

父字

十一月二日

云彩从我们身边飘过

致闻立鹤、闻立雕、闻立鹏、闻名(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八日)

鹤雕鹏名: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曾经蒋委员长住过,但这房子并不好,冬天尤其不好。这窗子外面有两扇窗门,是木板做的,刮起风来,劈劈拍拍打的响声很大,打一下,楼板就震动一下,天花板的泥土随着往下掉一块。假使夜间你们住在这样一间房里,而且房里是点着煤油灯,你们怕不怕?这就是现在我所住的房子。但是这里风景却好极了。最有趣的是前天下大雨,我们站在阳台上,望着望着一朵云彩在我们对面,越来越近,一会儿从我们身边飘过去,钻进窗子到屋子里去了。中国古时,管五座大山叫五岳,中岳嵩山在河南,东岳泰山在山东,北岳恒山在河北,西岳华山在陕西,南岳衡山在湖南,就是我现在所住的这地方。古人说游山若游遍五岳,便足以自豪。我从前游过泰山,现在又住在衡山上,五岳中总算游了两岳。

十一月八日父字

这封信,鹤雕两人看得懂吗?如果你们喜欢这样的信,以后我可以常常这样写。可是这些信,你们要好好的保存。

汝等宜早回乡为妙

致闻立鹤(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一日)

鹤儿知悉:

汝母四日及汝三日所写之信,今已收到。我在此间有许久未见报纸,故武汉情形,完全不知。近数日来始稍得消息,闻武汉人心颇恐慌,政府并且劝令人民搬下乡去。似此情形,则汝等自宜早些回乡为妙。伯伯、三伯叫你们回去,必因你们人口甚多,而且都是妇孺,万一时局更紧张起来,定难照顾。至于他们两房不但人少,而且差不多都是大人,所以比较不要紧。十月份薪水条子,昨日才寄到。但我又已经将图章交给叶先生,托他在长沙去领去了。我曾托叶先生代寄一百元回来,如果他能领得现款,想不久你们定可收到。这次仍旧是寄给三伯代收的,因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刻了图章。这一百元中应给外祖母二十元,还细叔二十元,算起来所余并不多,汝可告汝母减省点用,因为这次发了薪水,下次不知道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发下。近来我军战事不利,我们人民真正的难关快要来到,我们都应该准备吃苦才对。你同你母亲都不愿回乡,这是不对的。你们回乡,不但生命可以安全,使我放心,并且可以省些用度。我看,一等钱寄到,你们便应回去。目前不妨把东西陆续收拾起来。学校定明年一月三十一日起,放寒假一星期,届时我回来看你们,再请假一星期,在家中多住几天。雕儿功课太坏,我很担心。或者回乡去有祖父监督着,还可以多做点功课。总之回乡以后,你们不至有什么不方便,一切的事,你们可向祖父说,祖父自然会有安顿。至于我在这里生活现在很好,饮食及一切都改良了,现在我并不吃苦,你们可以放心。下回发薪水,我就寄到乡下去,外祖母的钱,我直接寄到他们家里去。他们的门牌我忘记了,下次你写信来,务必告诉我。汝母脚痛,至今未愈,我很忧虑,应找医生吃点药,千万不可大意。脚冻了,则最好天天用热水洗一次,棉鞋还要大些厚些,便自然会好。乡下空气较好,房屋较大,易得阳光,你们回乡身体应该好些。这也是我要你们回去的一种理由。你渐渐能懂事了,并能写信,我很快乐。从此你更应用心读书写字,并带领弟妹们用功。如此,你便真是我的好儿子。下次叫雕写信来,看他有进步否。

多示

十二月十一日

家中老幼均好否

致父母亲(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双亲大人膝下:

学校迁桂林之议,现已作罢,因桂林房屋不敷故也。但近数日来又有迁回长沙之议,现正在磋商之中,一般观察,恐迁移之成分居多。此事对男个人殊有利,因自南岳至长沙交通不便,不但旅行困难,即邮递亦太迟滞也。此间上课情形不比寻常;教员请假他去者往往一去数星期。男拟迁回长沙后请假回家一看,但不知由武汉至巴河之交通情形如何耳。男妇来信云与三嫂同行返乡,目下不知已到家否。前寄百元至省寓请二哥转呈大人,不知大人已收到否。闻校中经费并不困难,但能继续上课,薪金谅不成问题,所愁惟在时局更趋恶化,学校须根本解散耳。乡间近来安谧否,家中老幼均好否,两大人入冬康健否,并家中一切情形,祈嘱令侄辈写一详细信来,以慰悬念。鹤雕两儿务当严格做功课,祈大人严加督责,是为至祷。肃此敬请

福安

男多叩禀

十二月二十六日

决定立即回家一看

致父母亲(一九三八年一月三日)

双亲大人膝下:

前上一禀计已达到。文学院决迁回长沙。男与同事三数人因有蒋梦麟先生私备汽车之便,已于昨日先行迁回,其余同人及学生至早亦须一星期始能动身,因交通工具尚未觅妥也。临大全校现又有迁云南昆明之议,并拟自购汽车十辆以供运输之用。男恐西迁之后路途遥远一时不能回家,故决定立即回家一看。好在文学院一时不能到此,无课可上,大约请假两星期尚不致十分耽搁功课也。兹定今晚搭特别快赴鄂,因不知由汉至巴间之交通情形,故何日到家现尚难卜也。恕侄已于昨午回鄂,决在武汉找工作。学生离校者甚多,大约愿随校西迁者不过数百人而已。校中实亦不愿人数过多,恐旅行不便也。余容面察,敬颂

全安

男多叩

一月三日

拟徒步入滇

致闻家骥(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

二哥:

此间学生拟徒步入滇,教职员方面有杨金甫、黄子坚、曾昭抡等五六人加入,弟亦拟加入,因一则可得经验,二则可以省钱。今将不甚重要之书籍及皮大衣共一柳条包托人带至亦齐弟处,目下计已带到,请派老韦过江取来,随后再托人带回乡下。此中书籍驷弟皆可用,其余衣物亦以存放乡下为妥。校中本拟发给教员路费六十五元,由香港取道安南入滇,步行者则一切费用皆由校备,不知路费是否照发,若仍照发,则此款可以干落矣。启程日期尚未决定,大约在一星期后,届时再函告家中。顺候

安佳

弟 多

二月一日

借此得一游桂林山水

致父母亲(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一日)

双亲大人膝下:

前奉两禀,计已达到。校中迁滇路程,分三种:一、由粤汉取道香港,转海防入滇;二、步行经贵阳入滇;三、乘汽车经桂林至龙州,入安南,乘火车入滇。第一线因广州时有空袭,不甚安全,第二线男本有意加入,今复虑身体不支,故决采第三线,此线用费较多,然除校中津贴六十五元外,自担者想至多不过四五十元耳,借此得一游桂省山水,亦殊不恶也。三哥来函云恕侄仍决返校,此举甚是,但不知已首途来湘否。步行入滇者,一切费用皆由校备,恕侄自当加入此种,至滇后,校中对寒苦学生有补助办法,但详细办法现尚未公布耳,万一此举不能实现,恕侄一切男亦可担负也。日前曾汇三百元至二哥处,想不久即可带归,鹤雕等读书事,不知如何处置。出门将近二十日,此事时时在心中,而儿辈竟无只字寄来,殊可恨也。启程日期大约在二月十五六日,届时再行奉闻。敬颂

万福

男 多叩

二、十一

大多数仍知读书重要

致父亲(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六日)

父亲大人膝下:

前函云乘汽车经桂林赴滇,今因费用过巨之故,仍改偕学生步行。其路程计由长沙至常德一百九十三公里,乘民船;由常德至芷江三百六十一公里,步行;由芷江至晃县六十五公里,汽车;由晃县至贵阳三百九十公里,汽车;由贵阳至永宁一百九十公里,步行;由永宁至平彝二百三十二公里,汽车;由平彝至昆明二百三十七公里,步行。全程约须四十余日。参加者学生将近三百人,教授有黄子坚、曾昭抡、袁复礼、李继侗及男等五人,助教五人,学生由张主席派一师长率领,编成若干队,教员则为辅导团,携有医生护士各一人,无线电收音机一架,图书若干箱,伙夫十余人。张主席赠行军用具如水壶、干粮袋、草鞋、裹腿等数百份,猪五只,教[15]厅长朱经农赠猪二只。定十九日启程,此行可称壮举矣。恕侄至今未到,不知何故,现报到期已过,继续加入须罚洋三十元,即等于路费用备[16],恕侄不来则已,来则大吃亏矣。且其他手续是否能办理完毕亦一问题,男前已去函催彼速来,又托饶子离兄带口信,据三哥来函云,彼到汉后须买俄文书,准星期日动身。不知俄文书对气象学有何关系,何以必需买他,真荒谬绝伦矣。前传赴滇学生仅四百人,今则报名者已达九百,可见大多数仍知读书重要,恕若改变计划不来,尤为失策,若仍须来,则势已不可能,缘加入旅行团(即步行者)颇有困难,已如上述,而由粤汉路走,则领取补助费期限已过,路费完全须自备,少则六七十元,多则百元,其他如办理护照等困难尤多,尚非所论矣。自出门来,于今将近一月,未接家信,到昆明须四十余日,此中即有信来亦接不到,此在出门人心上是何滋味!男妇非不知书,儿辈亦略识字,过去亦常通信,何以此次狠心至此!

敬颂

金安

男 多叩禀

二月十六日

通信处

云南昆明国立临时大学办事处

难道我一出门你们就把我忘记了?

致闻立雕(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九日)

雕儿知悉:

我在家时曾嘱你特别要多写信来。难道我一出门,你们就把我忘记了吗?但我并没有忘记你们,尤其是你们读书的事。你尤其要用心,也不要和小弟大妹吵闹。一切要听爹爹说话。乡里暂时平安,一切我都放心,所不放心的,就是怕你们不用心读书。我今天上船,三天后到常德,再写信回。

父多字

二月十九日

离家愈远,系念愈切

致父亲(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六日)

父亲大人膝下:

前上数禀,谅均达览。十九日上船,实际二十日晚始启椗。二十四日抵常德。现定二十七日实行徒步往沅陵,大约须九始能达到。截至目下止,只是乘船,途上并不辛苦。此后步行,不知如何。惟男前在南岳游山经验,一日行八十里,尚不觉疲乏。此次行程,初行规定每日五十里,以后每星期递加十里,至八十里止,是不出男能力之限度也。常德为湖南第二大城市(长沙第一),目下因驻兵及难民关系,人口陡增,尤见热闹。同人寓县立中学,校长杨筠如君系男在青岛时同事,故到此颇蒙款待。艺专现设沅陵,到时又可找太侔兄矣。乡间想仍能安堵,惟家中老幼不知清吉否。离家愈远,系念愈切,人情盖皆如此也,敬颂

金安

男 多叩禀

二月廿六日寄自常德县中

步行渐成习惯,不觉难矣

致父母亲(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二日)

双亲大人膝下:

出发后寄上明信片数张,计已入览。三月一日自桃源县舍舟步行,至今日凡六日,始达沅陵(旧辰州府)。第一至第三日各行六十里,第四日行八十五里,第五日行六十里,第六日行二十余里。第四日最疲乏,路途亦最远,故颇感辛苦,此后则渐成习惯,不觉其难矣。如此继续步行六日之经验,以男等体力,在平时实不堪想象,然而竟能完成,今而后乃知“事非经过不知易”矣。至途中饮食起居,尤多此生从来尝过之滋味,每日六时起床(实则无床可起),时天未甚亮,草草盥漱,即进早餐,在不能下咽之状况下必须吞干饭两碗,因在晚七时晚餐时间前,终日无饭吃,仅中途约正午前后打尖一次而已。所谓打尖者,行军者在中途作大休息,用干粮、饮水是也。至投宿经验,尤为别致,六日来惟今日至沅陵有旅馆可住,前五日皆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在沅陵或可休息三日,从此更西往芷江或有汽车可坐,然亦无十分把握。(以上六日所写,以下十二日补完)近因天雪汽车难行,留沅将及一周,现雪已解,定明日乘汽车至晃县,当日可到,过此则恐全须步行矣。家中老幼近皆安吉否,深以为念。到贵阳后当再有信归。肃此敬颂

万福

男 多叩

三月十二日

保险公司通知事宜

致闻家骢(一九三八年三月下旬)

三哥大鉴:

计期保险公司通知应已寄到,本届或当交一百二十余元,请从弟存款中按通知中所开数目代为汇去。如弟前寄归之款已带回家,则请设法挪垫,由弟妇拨还。如大陆存款已寄来,即由大陆款中拨寄更为省事矣。途中情形详另函,此不赘。敬候

安好

弟 多上

贵阳遇熟人甚多

致父母亲(一九三八年四月二日)览

双亲大人膝下:

沅陵奉上一禀,想已达览。十七日自晃县出发,步行三十日抵贵阳。贵州境内遍地皆山,故此半月中较为劳苦,加之天时多雨,地方贫瘠,旅行益形困难。本地谚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盖得其实矣。贵阳遇熟人甚多,清华方面自前校长周寄梅先生以下逮旧同学不下数十人,同班中有吴泽霖,聂鸿逵二兄,聂系本地人,吴任大夏大学文法学院长,随校迁此。据近悉昆明校舍不敷,文法二院决设蒙自。以意揣之,昆明新房屋造成后文法二院恐仍当迁回,蒙自距昆明铁道一日路程,地近安南。此行本如投荒,今则愈投愈远矣。近日前方捷报频传,殊堪欣慰,然武汉敌机轰炸亦因此益亟。二哥不知已迁动否?乡间谅安谧如常,但不知家中老幼清吉否?鹤雕二儿读书有进益否?通信仍暂寄昆明临时大学。如欲速达,可用航空邮递。余容续禀。敬颂

万福

男 多叩头

四月二日自贵阳

能诵四书将来可终身受用

致父母亲(一九三八年五月五日)

双亲大人膝下:

鹤雕两儿来函云现方从大人读书,甚感兴趣,雕儿写信较前尤有进步,殊可喜也。男意目前既不能学算术,则专心致力中文,亦是一策。惟欲求中文打下切实根底,则非读旧书不可。在平时同事中如孔云卿刘寿民二君皆令其少君读四书,殊有见地。男意鹤雕亦当仿效。曾见坊间有白话注解本,可购来参考,以助彼等之了解。纵使书中义理不能真实领会,但能背诵经文,将来亦可终身受用不已。驷弟方致力国学,经史理宜并治,倘能同时读四书,遇有新解时,亦不妨对两儿随时加以指示,如此两儿受益,诚不待言,对驷弟或亦可增加读经之兴趣也。校中情形,详另函及五月二日云南日报。敬颂

万茀

男 多叩禀

五月五日

家中琐事,都可写信告我

致闻立鹤、闻立雕(一九三八年五月)

鹤、雕两儿阅悉:

今天上课回来,看见桌上一封家信,已经喜欢得很。拆开一看,文字比从前更通顺,字迹也整齐,我更高兴。再加上信中带来消息,说北平的书寄来了一部分,尤其令我喜出望外。今天非多吃一碗饭不可!你们的信稿究竟有人改过没有?象这样进步下去,如何是好!你们真应感谢祖父,应当加意服侍祖父和祖母。你们年纪一天大一天,应该能够服侍。写信可以代替作文,以后要每星期来一次信。如果太忙,可以由你们二人和你母亲轮流写。信中少说空话,多报消息。家中或乡间任何琐事,都是写信的资料。这样写法,我每次接到你们一封信,不就等于回家一次吗?上次写信给祖父,请教你们读四书,不知已实行否。在这未上学校的期间,务必把中文底子打好。我自己教中文,我希望我的儿子在中文上总要比一般强一点。三月薪金已发,但蒙自尚未领到。因为此地银行办事处尚未成立,一时也不能汇钱回来。你母亲手中余款总共还有多少,来信务须告我。小弟、大妹、小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告诉我,我很想念他们。天气渐热,怕生病,一切要小心。每次来信应书明阳历日期。

父字

不久即可重见天日也

致闻家驷(一九三八年五月七日)

驷弟:

蒋梦麟近来蒙自小住,公超已将聘弟事详细谈过,现决由联大聘请,将来三校分开时再由北大续聘,资格为教授或副教授尚未定,月薪大约三百四十元。梦麟一星期内回昆明。即将向常务委员会提出,请求通过。此事今番应无问题,俟议案正式通过后,再行函告。一嫂来函称家中迁松滋,此举极是,尤应速行。兄意弟与一嫂等将来即由彼处转道来滇。十哥在重庆,可先托打听汽车到贵阳办法。到贵阳后,兄有同班聂君安陶在彼住家,可以照顾,如有需要,兄亦可来贵阳一次,好在此路兄甚熟也。文鉴、立珠可约其同来,姐姐则宜往松滋。五哥现在何处,亦可分一部分暂住彼处。请劝两老勿忧虑,只到安全地带,生活不足虑,弟事若成,由我二人接济,绰有余裕。对杭战兄向抱乐观,暂时忍此痛苦,不久即可重见天日也。顺问

近好

兄 多

五月七日

驷弟事已大有眉目

致闻家骥、闻家骢(一九三八年五月七日)

展、藜两哥大鉴:

前因时局变化,家中人口众多,急宜疏散,适鉴甥来函询来滇办法,故函嘱弟妇随鉴甥来滇。昨接家信知有全家迁松滋之议,并云先行上省,此举极是,不知现已到省否?驷弟事已大有眉目,蒋梦麟近来蒙小住,公超已将聘驷弟事与彼详细谈过,现决定由联大聘请,俟三校分开后,北大再续聘,资格教授或副教授待定,月薪大约三百四十元。俟梦麟回昆明提出常务委员会通过,即发聘书。弟意如驷弟事成,我家到松滋后,弟与驷弟两房可由松滋转道重庆、贵阳来滨。重庆至贵阳、贵阳至昆明均有公路,姐姐宜往松滋,文鉴、立珠则可来滇。但到松滋后可小住休息,候八月暑假期届,再行前进。因届时如有需要,弟可来贵阳迎接也。如此弟等两房分出后,则家中人口较少,可减少拥挤也。至生活问题,弟与驷弟一日发薪,即当量力接济一日,不必发愁,望禀明双亲放心。一般观察对抗战前途乐观,故暂时忍此痛苦,不久即可重见天日。弟已另函家中,深恐业已来省,故重述梗概,前周由金城用航信寄归三百元,不知收到否?一切情形,望随示知,以便取得联络。至祷至祷。顺候

安佳

弟 多上

五月七日

北平寄回之书望早寄来。

来信望用航空,平信需时过久。

时局变化不测

致父母亲(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双亲大人膝下:

时局变化不测,家中殊可顾虑,就人力所能设法者,惟有尽量减少家中人口,庶以后行动较为灵活。关于接眷来滇种种,具见另函,此不赘述。顷公超来谈,校中下年须聘日、俄、法文教员各一人,法文以驷弟为最适宜。杨今甫主张找梁宗岱回来,宗岱南开归人,南开处处减省、似不欲积极请其回校(因教授薪金由原校付)、以增加担负。而蒋梦麟则对宗岱甚不满梁与胡适之感情甚恶,梅贻琦无所谓,故就常委意见分析之,驷弟颇有望也。此公超所言,然公超办事热心有余而毅力不足,尚须看最后决定如何也。鉴甥复学自属正当,恕侄近况如何,颇以为念,前既未随校前来,今虽欲来,恐路费不易解决也。校中下年拟招新生五百人,一切进行均甚积极。后方空气宁静,故得如此耳。肃此·敬颂

万福

男 多叩禀

二十七日

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致父亲(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三日)

父亲大人膝下:

今接三哥来函,称迁松滋事已作罢,母亲允先往沙洋,而大人则坚不愿离家。男闻讯甚为忧虑,若全家皆走,而大人一人在家,纵托安全,男等心中亦无宁息矣,仍望再作考虑,改变前意,以免男等罪戾。关于驷弟事,日来颇费心思。今公超提出北大巨头会议,由北大聘请,盖必如此,则趁蒋梦麟在此,事可速决也,无奈公超虽提出,而北大目前仍无此经费,故未通过。第二步计划,只有提出联大常委会由联大聘请。公超已允约芝生连名提出,此层自不难办到。但其中亦有一大障碍,杨金甫力主请梁宗岱回校,南开已应允。据公超云梁不愿教语言,且不一定教法国文学。如此则法文方面仍须添人,但男深恐学校当局为经济计,或将勒令梁教语言及法国文学,或且以此为回校条件,亦未可知,如此则添新人即无十分必要矣。公超之口惠而实不至已非一次,故不敢信任其推断也。关于此事男以弟兄关系,不便亲向他人启齿,只有推动公超,而公超适亦为负责人,若公超而无能为力,则亦恐无他途径可走矣。目下蒋梦麟仍在蒙自,三四日后始回昆明,开常委会更不知在何时,男甚望此事可早定,俾驷弟亦可早日决定其行止,因之鹤儿等亦可随同来滇。但事实恐不能如人所欲,奈何!奈何!鹤等前次未随男来滇,致今日为一大系累,使大人分心,男自认无识,死罪、死罪。然事已至此,无可如何,万一彼等无人护送,全家复决定迁移,仍祈在可能范围内附属任何部分,暂避至一较安全地带,一俟男功课结束,即当归来接至云南,决不至久为系累也。男本不敢存此非望,故在另函中未提及此层,然倘蒙大人主张,并诸兄弟念及半世骨肉之情,使男全家免于离散或死亡,则感恩戴德,没齿不忘矣。掬泪陈词,倘有语涉质直,然决无丝毫意气存其间,诸兄弟见此,幸勿误会也。肃此敬颂

金安

男 多叩首

六月十三夜

请通知弟妇速上省来

致闻家骢(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五日)

三哥大鉴:

手示敬悉,游国恩兄(字泽承)拟携眷迁黔(有本家在贵阳经商),现已返江西故里,大约不久即由赣直至长沙,候车西行,弟已函请电示行期及长沙住址,俾便同行。务请通知弟妇速上省来,候游电来,即赴长沙相会。然我家仍需有人护送。前函家中请训侄来滇,如办不到,即请高孝慈送至贵阳打转,弟则亲至贵阳迎接也,另由金城汇来三百元,想即可收到。驷(弟)事不能速决,已有详函寄家中说明此中底细,然彼函观察或过于消极,今早公超又来谈,下年法文班甚多,纵令梁宗岱来仍教法文,亦不妨也。关于班次数目,彼以主任地位,自有把握,故所言或非虚也。游君住址列下,俾于必要时可通函电“江西临川流坊墟义昌祥转”,匆候

近好

弟 多上言

十五

享自由为权利,则争自由为义务

致闻亦博(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普天弟青及:

前接来函,适因事冗,继以家人卧病,致久稽裁复,罪甚罪甚。月前渝昆两处所传一节,经各方辩明以后,真相业已大白,想早蒙释念矣。今日之事,百孔千疮,似若头绪纷繁,而夷考其实,则一言可以尽之,无真正民主政治是也。惟纵观各国之享有民主者,莫不由其人民努力争来,今日我辈之无思想言论自由,正以我辈能思想能言论者,甘心放弃其权利耳。且真正民主之基础,即在似若无足轻重之每一公民。由每一公民点点滴滴获得之自由,方为真正自由。故享自由若为我辈之权利,则争自由即为我辈之义务。明乎权利义务之不可须臾离,则居今之世,我辈其知所以自处矣。读来函乃知吾弟亦一有心人,既喜吾道不孤,愿即以上述之义务观念时时共勉之。平生赋性懒散,渝中兄弟亲友处,欠缺音候,然朝夕之暇,步檐伫望,系念实股,非真淡忘也。此间兄与驷哥两家大小粗托平安,鹤、雕、鹏三儿及名女现均在中学,幼女亦已入小学。兄食口较众,前二三年,书籍衣物变卖殆尽,生活殊窘,年来开始兼课,益以治印所得,差可糊口,然著述研究,则几完全停顿矣。潜此敬复顺问

安好

兄 一多 启

九月廿五日

有哥以下暨诸亲友处乞遍为致意

纪念鲁迅祭日

致闻家驷(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九日)

驷弟:

本日为鲁迅忌辰,同人发起赴陈家花园一聚,藉资纪念,如得暇盼饭后即来兄处一齐出发。

兄 多

十,十九

不会放弃早来的机会

致闻立雕、闻立鹏(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九日)

雕、鹏:

鹏的信和许先生的信同时收到,知道你们有机会早飞北平。这机会千万不要失掉。如果无内战,以后飞机当然比较容易找,我们便尽早飞北平。如果有内战,我们恐怕短期无法飞来,那么你们孤独的留在重庆,便不是办法。相反的,你们到平后,住在叔叔家,我们倒也可以放心。钱如不够,可向许先生暂借。到平时,可照通讯处去找叔叔,这不是太麻烦的事,相信你们能照顾自己。如许先生同行,那便更好,他是会照顾你们的。

大妹小妹都天天吵着要早来,其实我也有愿意早来的心事。你们放心,我是不会放弃早来的机会的。家中都好,妈的身体这几天来也比较健康。我这几天特别忙,一半也是要把应办的事早些办完,以便早些动身。

小弟的皮鞋买了没有?如未买,应早买,因为北平更贵。

父字

六月廿九晚

注解:

[1] 原信此处空格。

[2] 原信此处空格。

[3] 原信此处空格。

[4] 应为“筋”字。

[5] 原信此处缺字。

[6] 现译为“芝加哥”。

[7] 应为“家人”。

[8] 应为“加拿大”。

[9] 即“震旦大学”。

[10] 与后文“珂泉”同。

[11] 应为“总之”。

[12] 宜为“公”。

[13] 应为“孜孜”。

[14] 原信件此处有缺失。

[15] 应为“教育厅长”。

[16] 应为“自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