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理想家,想到现实会使我黯然

宋清如出身常熟的一户富豪家庭,相对富裕的家庭为其成长提供了物质保障。朱生豪幼时家道中落,生活困顿。不同的生活境遇,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感情,他们的恋爱不同于世俗,精神远重于物质。信中朱生豪不避讳自己捉襟见肘的窘迫,也能看到宋清如时时关心他的情况。正因为有这样抛去物质条件的感情基础,朱生豪才敢在穷厄困顿、家徒四壁的情况下,仍闭门谢客,不食周粟。婚后,朱生豪一心译莎,宋清如倾力相助,筹划生计,除了烧饭打扫,还要做针线活补贴家用,而不劝朱生豪屈己乞敌,为汪伪政府工作。

这是文人的气节,知识分子的信念。

请借给我五块钱,请讲故事给我听

祖母大人:

请借给我五块钱,好久以后还你。

请讲个故事给我听,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king[1]。

请不要哭。

请待我好。

出须官官 十七

我是个理想家,想到现实会使我黯然

宋:

本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到我家里来,但我确痴心地盼你打上海过,还望你带好东西来我吃呢。又是这么像是特意要避过我似的,连安慰也不留一句地走了,怎不教人耿耿呢?你或许以为车站上几分钟的相对没有甚么意思,徒然引起一些惆怅,但在我,就是惆怅也好,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生活,多么想望一些小小的兴奋,即使不一定是快乐,也总比空虚的想望好些。而且我是那么不自由,要来看你一次,总得顾虑着钱,顾虑着时间。一共在世上我们也没有多少年岁好活,见面的机会是那么稀少得令人伤心,更能禁得多少次的失望呢?

我常常不大愿意提起关于结婚的一个问题,尤其是在一个要好的女朋友之前,但今天却想以纯粹朋友的立场,提供你一些意见。惟一我替你担心的,便是你对于一切都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害怕想到将来,甚至于想借着短命来逃避(也许我也有些如此),其实将来也许并非一定那样可怕也说不定。在此刻,我们的处境很有些相仿,我们的家庭方面都在盼望我们赶快结婚,而我们自己则都在托词敷衍着。关于我自己,我抱着不结婚的理想,少说些也已有五六年了;起初还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诗意的想头,伴着对于现实社会婚姻制度的不满,而近年来生活的困苦的暗影更加强了我的决心。姑母她们以为我现在不愿结婚是有所期待,或者因为嫌现在所入菲薄,要等经济方面有恃无恐后再说,因此倒是相当地嘉许我,但我如说出永远不结婚的话来,她们便要说我是傻子,而且也不肯相信(按照我们的道德的逻辑,你不娶妻生子,父母生下你来做甚么?在这种训条之下,一个男人所受的责备要比女子厉害得多),然而我自己相信我是聪明的,虽然未免贪懒规避了“人生的义务”。同时我对自己也很有把握,即使我母亲从坟墓里复活转来硬要逼我尽我所不愿尽的职,我也不惜做一个忤逆的儿子,为着保持自己最少限度的自由。关于你,那么似乎你的理由只是因为怕和平常女人陷于同样命运之故,然而这并不是怎么充足的理由,因为命运的平凡不平凡和婚姻并无绝对的关系,真是一个能够自己有所树立的女子,那么虽结了婚也不害她为一个不平凡者。不然的话,你能说一般的独身妇人比结婚者的命运更可傲些更幸福些吗?多分是反而更悲惨些。你是爱你的母亲的,如果搪饰到无可搪饰,敷衍到无可敷衍的时候,为了不忍伤她的心,会不会乖乖地听起话来呢?如果终不免有那一天,那么宁愿早些留心为是。一个理想的男人和一个理想的朋友不一样,只要人格高尚,有思想,诚实负责,经济宽裕的人就合适了,如果有这种人,还是不要放弃机会的好(一见面感情泛滥的人是靠不住的)。有了安定的小家庭生活(少年时的彷徨烦闷其实都是生活不能安定之故),只要不忙着养儿子,自己计划着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方式或找些不烦重的工作,或研习学问,何尝不能获得甚大的乐趣(如果有了计划做不到,那是自己本身的劣根性,这种人无论结不结婚皆无办法)。我不知道你对于自身的将来能不能下一番透彻的考虑,因为无主义的因循是不幸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劝你结婚,或不结婚,但无论结婚不结婚,都得立定斩截的主意,不要含糊过去。我以为你的身体不是个耐得起辛苦磨炼的人生战士的身体,事实上你需要一个较温柔的环境。我这种话也许会使你很生气,但这些全是我对于你的诚挚的友情中所发出的一些无我的意见。我相信你如真结了婚一定会使我感到甚大的悲哀,因为也许我们本来不痛快的交往将更受到一重无可如何的拘束,但我对你太关切了,我殊不愿见你永远是一头彷徨歧路的迷羊。我自己又是那么无能为力,除了爱你之外,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你当然也不要太用功(我知道你不会用功的),但在之江这种地方如果说稍为读读书就会对健康有碍的话,我总不能相信。我自己的体格,谁都说我很不好,但在如今这种不健康的环境里过着不健康的生活,两年了,身体也不见坏到甚么地方去。太娇养了也是不对的。

我是个理想家,想到现实会使我黯然,但我也不想躲避现实,一切凭着上帝或魔鬼的旨意吧!

一切的祝福,你知道我将爱你到永远,像爱一个最欢喜的兄弟姐妹一样。

朱 五日晚

先还你五块钱,因需要付房租等没得多,其余的五块过两星期后准还你,虽然我知道你并不要紧。

给你看我今年的收支

阿姐:

我以为我今年(指阴历新年以后)特别用钱,仔细一算,却也并不怎样超过规限:

二月份起——

收入

正式工资 127.00

额外工资 65.00

欠薪发还 30.00

共 222.00

支出

膳宿 60.00

寄家 60.00

借去 30.00

不可免的用途 7.00

浪费 50.00

共 207.00

净余 15.00

学Micanber的语调:Indispensable expenses,10%of the income;extravagance,90%;result,happiness.Indispensable expenses,90%;extravagance,10%;result,misery.[2]

昨天我待自己很好,请吃了一顿满意的夜饭,虽然只费去四角四分钱。并且看了迷人精Marlene Dietritch[3]的戏,Marlene虽然到现在未失去光芒,但她最红的时代的作品我不曾看过,近年来她的东西我倒是每部看的,《恋歌》在Marnonin的导演下是富有诗味的,但不是她本色的作风。《凯塞琳女皇》和Bergner的那一部一比起来,自然是大为逊色,虽然并不是她的错处。《女人是魔鬼》中她充分发挥了自己,但导演Von Sternbourg先生又失败了一次,只不是全然的失败。这部《欲望》,可算是她近来最漂亮的一本轻喜剧了。Borzage先生过去导演的成功作品,我都未曾寓目,近来的平庸作品却常看见,这也是他较好的一本了。在举世奉Shirly Temple为偶像的今日,对于有真实本事的演员如Bergner,Garbo,Hepburn,Dietritch等人,更不能不有甚深的敬仰。

我想世间最讨厌的东西,应该是头发梳得光光的,西装穿着笔挺的,满口Hello,yes,举止轻佻的洋行小鬼了。比起他们来,我们家乡一般商店中的掌柜要风雅得多了。就是上海滩上凸起大肚皮,头顶精秃秃俨然大亨神气的商人,也更有趣可爱一些,至少后者的大肚皮是富于幽默的。

我盼望你今天会有信来。我爱你这样多(“这样多”是so much的直译)。愿你快活。

哺乳类脊椎动物之一

爱虽不能永劫,但可以无穷

好友:

在编辑室的火炉旁熏了这么半天,热得身上发痒。回到自己房间里,并不冷,可是有些发抖的样子。心里又气闷又寂寞,躺在床上淌了些泪,但不能哭个痛快。

家里等着我寄钱去补充兄弟的学费,可是薪水又发不出,存款现在恐怕不好抽,只好让他们自己去设法了。郑天然叫我代买两部佛典,一调查价钱要十块左右,实在没法子买给他。自己要买书也没钱,War and Peace[4]已经读完,此后的黄昏如何消磨又大成问题。写信又写不出新鲜的话儿,左右不过是我待你好你待我好的傻瓜话儿。除了咬啮着自己的心以外,简直是一条活路都没有。读了你的信,“也许不成功来上海”,这“也许”两个字是多加上去的,我知道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安慰也消失了。

人死了,更无所谓幸不幸福,因为有感觉才能感到幸福或苦痛。如果死后而尚有感觉的话,那么死者抛舍了生者和生者失去了死者一定是同样不幸的。但人死后一切归于虚空,因此你如以他们得到永恒的宁静为幸福,这幸福显然他们自己是无法感觉到的。我并不是个生的讴歌者,但世上如尚有可恋的人或事物在,那么这生无论怎样痛苦也是可恋的。因此即使山海隔在我们中间,即使我们将绝无聚首的可能,但使我们一天活着,则希望总未断绝,我肯用地老天荒的忍耐期待着和你一秒钟的见面。

你记不记得我“怜君玉骨如雪洁,奈此烟宵零露溥”两句诗?这正和你说的“我不知道她们静静地躺在泥里是如何沉味”是同样的意思。这种话当然只是一种空想,现代的科学观已使人消失了对于死的怖惧,但同时也夺去了人们的安慰。在从前一个人死时可以相信将来会和他的所爱者在天上重聚,因此死即是永生,抱着这样的思想,他可以含笑而死。但在现在,人对于死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痛苦的一生的代价,只是一切的幻灭而已,死顶多只是一种免罪,天堂的幸福不过是一种妄想,而失去的人是永远失去了的。

我第一次看见死是我的三岁的妹妹,其实不能说是看见,因为她死时是在半夜里,而且是那么突然的,大家以为她的病没有甚么可怕的征象,乳母陪着她睡在隔房,母亲正陪着我们睡好了。忽然她异样地哭了起来,母亲过去看时,她手足发着痉挛,一会儿就死了。我们躲在被头里不敢做声,现在也记不起来那时的感觉是怎样的,后来她怎样穿着好抱下去放进棺材里直至抬了出去,我们都被禁止着不许看。此后我也看见过几次亲戚邻居的死,但永不相信我的母亲也会死的。即使每次医生的摇头说没有希望了,我也总以为他们说的是诳话,因为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有的事。虽则亲眼看见她一天坏一天,但总以为她会好过来,而且好像很有把握似的,其实她早已神智丧失,常常不认识人了。问卦的结果,说是如能挨过廿九三十(阴历的十一月里),便无妨碍,那时当然大家是随便甚么鬼话都肯相信的,廿九过去无事,大家捏了一把汗等待着三十那天,整个白天悠长地守完了,吃夜饭时大家分班看守着,我们正在楼下举筷的时候,楼上喊了起来,奔上去看时,她已经昏了过去,大家慌成一片,灌药掐人中点香望空磕头求天,我跪在床前握住她的手着急地喊着,她醒过来张眼望了我一望,头便歪了过去,断气了。满房间里的人都纵声哭了起来,我们都号啕着在楼板上打滚,被人拖了出去,好几天内都是哭得昏天黑地的。放进棺材之后,棺中内层的板一块块盖了上去,只露着一个面孔的时候,我们看见她脸上隐隐现出汗珠,还哭喊着希望她真的会活过来,如果那时她突然张眼坐了起来,我们也将以为自然而不稀奇的事,但终于一切都像噩梦一般过去了。此后死神便和我家结了缘,但总不能比这次的打击更大。这次把我的生命史完全划分了两半,如今想起来,好像我是从来不曾有过母亲有过童年似的,一切回忆起来都是那样辽远而渺茫。如果母亲此刻能从“无”的世界里回到“有”的世界里来,如果她看见我,也将不复能认识我,我们永远不能再联系在一起,因为过去的我已经跟她一同死去了。再过十年之后,我的年纪将比她更大,如果死后而真有另一世界存在,如果在另一世界中的人们仍旧会年长起来变老起来,那么我死后将和她彼此不能认识;如果人在年轻时死去在那一世界中可以保持永久的青春的话,那么她将不敢再称我为她的儿子。等到残酷的手一把人们分开,无论怎样的希望梦想,即使是最虔诚的宗教信仰,也是毫无用处了。愚蠢而自以为智慧的人,以为既然生离死别是不可避免的事,不如把一切的感情看得淡些。他们不知道人生是赖感情维系着的,没有亲爱的人,活着也等于死一样。如果我在当时知道我母亲会死的话,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本来爱她十分也得爱她一百分一千分。因为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终有一天会分手,因此在我们尚在一起的时候就得尽可能地相爱着,我们的爱虽不能延长至于永劫,但还可以扩大至于无穷。

苏曼殊这人比我更糊涂些,以才具论也不见得比郑天然更高明,我只记得他的脸孔好像有点像郑天然。

我相信你的读书成绩一定很不坏,一共拿了两只三就说是从未有过的不好(体操的吃四反而表示你的用功,因为读书用功的人大抵体育成绩不大好,虽则体育成绩不好的人未必一定读书用功,因此这自然不能说是你用功的绝对的证据——我不要让你用逻辑来驳我)。一个人不要太客气,正如不要太神气一样。难得拿到一两个三的人,还要说自己书读得不好仿佛该打手心一样,那么人家拿惯四拿惯五甚至常拿六的人该打甚么好呢?你们女学生或者以为拿到三有些难为情,我们男学生倘使能每样功课都是三,就可心满意足,回去向爹娘夸耀了。

我读书的时候,拿到的一比二多,三比四多,这表示我读书不是读得极好,就是极糟糕,所以他们不大给我四者,因为是不好意思给我四的缘故,叫我自己给自己批起分数来,一定不给一就给四或五,没有二也没有三的。

其实这些记号有甚么意思呢?读书读得最好的人往往是最无办法的人。一个连大学都没有资格称的敝学院的所谓高材生,究竟值得几个大呢?想起来我在之江里的时候真神气得很,假是从来不请的,但课是常常缺的(第一年当然不这样,因为需要给他们一个好印象),没有一班功课不旷课至八九次以上,但从来不曾不给学分过。体育军训因为不高兴上,因此就不去上。星期一的纪念周,后来这一两学期简直从来不到。甚么鸟名人的演说,听也不要去听。我相信之江自有历史以来都不曾有过一个像我一样不守规则而仍然被认为好学生的人。到最后一学期,我预备不毕业,论文也不高兴做,别人替我着起急来,说论文非做不可,好,做就做,两个礼拜内就做好了,第一个交卷。糊涂的学校当局到最后结算甚至我的名次第三都已排好了的时候,才发现我有不能毕业的理由。我只笑笑说毕不毕业于我没有关系,你们到现在才知道,我是老早就知道的(钟先生很担心我会消极,但我却在得意我的淘气,你瞧得个第三有甚么意味,连钱芬雅都比不上)。他们说,你非毕业不可,于是硬要我去见校医(我从来不上医药室的,不比你老资格),写了一张鬼证明书呈报到教育部去说有病不能上体操和军训课,教育部核准,但军训学科仍然要上的,好,上就上,我本来军训有一年的学分,把那年术科的学分算作次年的学科,毫无问题,你瞧便当不便当?全然是一个笑话。文凭拿到手,也不知掼到甚么地方去了。

今后是再没有神气的机会了!

我觉得你很爱我,你说是不是?(不晓得!)人家说我追求你得很厉害,你以为怎样?我说你很好很可爱,你同意不同意?你说我是不是个好人?

这回又看不见你,我很伤心,我以为我向你说了这么多可怜话,你一定会可怜我,来看我的,哪里知道你怕可怜我会伤害我的自尊心,因此仍然不来,这当然仍表示你是非常之待我好。但以后如果我说我要到杭州来的时候,你可不要说,“你来不来我都不管”了,这种话是对情人说的,但不是对朋友说的,你应当说,“你来,一定来,不要使我失望”。你不懂的事情太多,因此我得教教你。唉!要是你知道我想念得你多么苦!

三日夜

宋清如先生鉴:此信信封上写宋清如女士,因为恐怕它会比你先到校,也许落在别人手里,免得被人知道是我给你的起见。

时间重得拖都拖不动[5]

清如贤弟:

昨天夜里看Booth Tarkington[6]的《十七岁》,看到第二百页的时候,已经倦得了不得,勉强再看了三四十页,不觉昏昏睡去,做了许多乱梦,其中有一个梦五彩缤纷,鲜丽夺目(你有没有做过五彩的梦?),迨到睡醒,忽然看见电灯尚未扭熄,大吃一惊,如果给居停看见了,又要痛心电费。一看表已快五点钟,熄了灯,天也已亮,于是把《十七岁》看完,再睡下去,梦魇了起来,照例是身子压得不能动弹,心里知道在梦魇,努力想挣扎醒来,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半身抬起,其实仍旧躺在床上那一套。

在良友里用廉价把《十七岁》买来,作者B.T.或者不能说是美国第一流的作家,但总是第二流中的佼佼者,描写十七岁男孩子在初恋时种种呆样子,令人可笑可怜,至少很发松,大可供消遣之用。“大华烈士”以论语派的文字把它译出,译文也不讨厌。如果你不讨厌我只会向你献些无聊的小殷勤,便寄给你。实在!让疯头疯脑的十七岁做做恋爱的梦,也尚可原谅,如果活过了二十岁还是老着脸皮谈恋爱,真太不识羞了,因此我从来不曾和你恋过爱,是不是?

今天希望有你的信(但似乎是没有的样子)。我待你好。

吃笔者 十四

好人:

为甚么你欢喜叫我朱先生我总不懂,简直使我很悲哀。

我知道你成绩并不坏,如果从来不曾用过功,更见得你的天才,因此不用再自谦了,如果你门门功课拿1[7],我也不见得会更爱你一些。

我要寄一些外国花纸头给你:

No.1“Scenes Galantes”of the Romantic Period[8](19世纪法国名画四帧)

No.2Sleeping Beauty[9](色粉素描)

No.3猎人与枭(水彩)

No.4舞蹈素描六帧

No.5画人谑画九帧 附说明

很精美的印刷物,收到后告知我一声。

我想你得不得了,怎么办?几时才许我看见你?我明知你并不欺负我,但总觉得似乎你欺负我一样。地球明年要和某行星相碰,我们所处这一带很有陆沉的危险,要是不能多见你几次面,岂不令我饮恨而长终?

又怨又气又恨又伤心,你的来信也不能使我略快活一点,很想发神经病打地上滚。

我确信你是个女人,但我害怕你不大能做得来女人,正如你做起男人来也要失败一样。

不骗你,从那天为了你做了一次阿木林后,一直抱悲观到现在,时间重得拖都拖不动。

房间内是狗窝一样糟,窗外是单调的房屋和半片灰黑的天,耳朵里是怪难听的无线电播音和隔壁不断地放自来水的声音。一个黄昏从八点到十一点之间,那间洗脸室浴室兼厕所是永远没有空的,心烦的时候听着那种水声简直要发疯。其实如果有眼睛而不能见你,那么还是让它瞎了吧,有耳朵而不能听见你的声音,那么还是让它聋了吧,多少也安静一点,只要让心不要死去,因为它还能想你。(下略)

去年有一个时候我专门跟我案头的格言日历捣蛋:

四月廿九:醇酒与妇人是痛苦之原因——玛歇尔(痛苦是醇酒与妇人之原因)

五月三日:总不使吾之嗜欲戕贼吾之躯命——曾国藩(设人以不享乐而长命,生命不啻为长期之系狱)

六日:空言要少,实行要多——韩瑞芝(多作空言,可出风头,实行让诸笨人)

七日:人不能绝灭爱情,亦不可恋爱情——培根(人根本无爱情,因人根本是个人主义者故)(人做了许多次数傻子以后所获得的代价是一种经验,这种经验便是明白自己是个傻子)

八日:破衣破袜破巾,不足以为耻,德行一破,其耻曷当——胡氏家训(破衣破袜破巾,人见之而姗笑,是为以耻,德行一破,人视若无睹,斯不足以为耻)

十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仰不愧于天,因鬼神为妄语,俯不怍于人,因人人与我一辙)

十一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庶几乎受用)

十四日:十二时中,莫欺自己——葛邲(人以自骗骗人为生活之根据)

十六日:兄须爱其弟,弟须敬其兄——方正学(倘兄不足敬,弟不足爱,则如之何)

十七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育我……昊天罔极——《诗经》(我不欲父母生我,父母奚为生我)

廿八日:浊富宁可清贫——姚崇(贫而不能清,则如之何)

六月一日:生死穷达,不易其操——苏轼(不易其操者,有死无生,有穷无达)

四日:勿谓今日不学有来日,勿谓今年不学有来年——朱子(今日不学有来日,今年不学有来年)

五日:做人以居心宽厚,气度和平为主——蔡英(居20世纪之文明都市,殆无有居心宽厚气度和平者矣)

你要不要著一本书驳斥我?

寄上屠格涅夫《猎人日记》一本,及杂志两本,希望你谢谢我。

臭灰鸭蛋

朋友:

今天你也显出你的弱点来了。我还以为你真是“寡情”的,然而寡情的人是应该无爱亦无恨的,那么发狠做甚么。

你骂我,我会嬉皮涎脸向你笑;你捶我,虽然鸡肋不足以当尊拳,但你的小拳头估量起来力气也无多,不至于吃不消;你要看我气得呕血,也许我反会快乐得流眼泪。我猜想你一定想念我,否则该已忘了我(已经四五十年不通信了呢,把一天当作三年计算)。我早已对你说过我向你说的是谎话,因此你不该现在才知道。你不要我怜悯,我偏要怜悯你,小宝贝怎么好让你枯死渴死萎死呢?天那么暖,冰冻死是暂时不会的。

一个人只被人家当作淡烟一样看待,想想看也真乏味得很,我倒愿做一把烈火把你烧死了呢。做人如此无聊,令人不高兴写信。

寄奉图画杂志两本,并内附图画数幅,亦小殷勤之类。你如嫌嘴酸,不要骂我也罢,如嫌手痛,不要捶我也罢,如怕自己心痛,不要看我呕血也罢。

老鼠(因不及小猫,故名)

我爱宋清如

我爱宋清如,风流天下闻;

红颜不爱酒,秀颊易生氛。

冷雨孤山路,凄风苏小坟;

香车安可即,徒此挹清芬。

我爱宋清如,诗名天下闻;

无心谈恋爱,埋首写论文。

夜怕贼来又,晓嫌信到频;

怜余魂梦阻,旦暮仰孤芬。

我爱宋清如,温柔我独云;

三生应存约,一笑忆前盟。

莫道缘逢偶,信知梦有痕;

寸心怀夙好,常艺瓣香芬。

又打油诗三首

我的快乐即是爱你

宋:

心里说不出的恼,难过,真不想你竟这样不了解我。我不知道甚么叫作配不配,人间贫富有阶级,地位身份有阶级,才智贤愚有阶级,难道心灵也有阶级吗?我不是漫然把好感给人的人,在校里同学的一年,虽然是那样欢喜你,也从不曾想到要爱你像自己生命一般,于今是这样觉得了。我并不要你也爱我,一切都出于自愿,用不到你不安,你当作我是在爱一个幻像[10]也好。就是说爱,你也不用害怕,我是不会把爱情和友谊分得明白的,我说爱,也不过是纯粹的深切的友情,毫没有其他的意思。别离对于我是痛苦,但也不乏相当的安慰,然而我并不希望永久厮守在一起。我是个平凡的人,不像你那么“狂野”,但我厌弃的是平凡的梦。我只愿意凭着这一点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辉,照耀我疲惫的梦寐,永远存一个安慰,纵然在别离的时候”。当然能够时时见见面叙叙契阔,是最快活的,但即此也并非十分的必要。如果我有梦,那便是这样的梦;如果我有恋爱观,那便是我的恋爱观;如果问我对于友谊的见解,也只是如此。如果我是真心地喜爱你(不懂得配与不配,你配不配被我爱或我配不配爱你),我没有不该待你太好的理由,更懂不得为甚么该忘记你。我的快乐即是爱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你愿不愿待我好则非我所愿计及。

愿你好。

朱 廿四

我不很快乐,你不很爱我

青女:

我不很快乐,因为你不很爱我。但所谓不很快乐者并不等于不快乐,正如不很爱我不等于不爱我一样。而且一个人有时是“不很”知道自己的,也许我以为我爱你,其实我并不爱你;也许你以为不很爱我,其实很爱我也说不定,因此这一切不必深究。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欢喜,你把它丢了也得,我不管。因为如果你把“欢喜”还给我,那即是说你也得欢喜我,我知道你是不肯怎样很欢喜我的。你以为你很不好也罢,我只以为你是很好的。你以为将来我会不欢喜你也罢,我只以为我会永远欢喜你的。这种话空口说说不能令人相信,到将来再看吧。我希望我们能倒转活着,先活将来,后活现在,这样我可以举实在的凭据打倒你对我的不信任。

我永远不恨你骂你好不好?

不准你问我要不要钱用,因为如果我没钱用而真非用不可的时候,我总有设法处的,要是真没有设法处,我也会自己向你开口的。此刻我尚有钱。

兄弟如有不好之处,务望包涵见谅为荷!

以后我每天或间一天给信你,你每星期给一次信我,好不好?其实我只要你稍为有点欢喜我,就已心满意足了,我相信你总不致于[11]全然不欢喜我,有时你说起话来带着——不说了。

我发疯似的祝你好!

丑小鸭 十

我一定要把你欺侮得哭不出来

宋:

你把我杀了吧,我越变越不好了。

我想不出你将来会变得怎样,但很知道我自己将来会变得怎样,当我看见一个眼睛似乎很贪馋,走路东张西望,时常踩在人家脚上,嘴里似乎喃喃自语的老头子,我就认识这就是我。

今天幸亏天气好——不热,有些雨,否则我一定已经死了,最近的将来我一定要生几天病,因为好久不病了。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侮得哭不出来。

俚词四首(借用张荃女史诗韵)

水面花飘水面舟 猖狂一辈少年游

宁教飞花随水去 莫令插向老人头

美人汗与花香融 且敞罗衫纳野风

春去春来都不管 好酒能驻朱颜红

恼杀枝头间关禽 恼杀一院春光深

敲碎一树桃李花 莫教历落乱侬心

陌上花儿缓缓开 天涯游子迟迟回

只愁来早去亦早 不如日日盼伊来

我爱宋清如,因为她是那么好。比她更好的人,古时候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现在绝对再找不到,我甘心被她吃笔。

我吃力得很,祝你非常好,许我和你偎一偎脸颊。

无赖 星期日

我爱你,不和你谈君子之交

傻丫头:

我不要向你表敬意,因为我不要和你谈君子之交。如果称“朱先生”是表示敬意,“愿你乖”是不是也算表示敬意?你说如果有人称你宋先生你决不嫌客气,这里自从陆经理以下至于用人都和你一样称我为朱先生(除了我们的主任称我为“生豪公”,英文部一二个同事称我为“密斯脱朱”,因为他们懂得英文的缘故,一位茶房亲热地称我为“朱”,大概自以为这样叫法很时髦,不知全然缺乏了“敬意”),我又何尝嫌他们客气?问题只是在你称我为朱先生是否合适这一点上。就常识而言,“先生”二字是对于尊长者及陌生或疏远者的敬称,在俚俗的用法中,亦用于女人对他人称自己的丈夫或称他人的丈夫的代名词,如云“我家先生不在家”“你的先生有没有回来?”等。用于熟识的朋友间,常会有故意见疏的意味,因此是不能容忍的。

今天,没有甚么好说的,上午满想睡半天,可是到十点钟仍旧起来了,读了一些……下午……天晓得我真要无聊死。

我爱你,此外甚么都不知道。

心里异常不满足,因为写不出甚么话。要是此刻你来敲门唤我,出去take a walk[12]多好。

黄天霸 五夜

我待你好,愿与不愿?

宝贝:

说得那样可怜。自己要别人忘记你,别人信刚写得略微迟一点就那么急,真有意思!我不会恼你的,即使你的话说痛了我的心也仍是欢喜你的。也许你望着月亮的时候,我正在想着我的宝贝笑哩,或者是正神往于那天的同游也说不定。

回答我,不准含糊:究竟你愿我待你好还是不愿我待你好?只回答我愿与不愿,不准说其余的话。如不回答,只算你默认愿意。

明儿你上北方去,大概我已经死了,否则总不会不知道,也许我连做人的一半资格都没有,所以你说没有半个人知道。我想我一定要更多地写信给你呢,也许那时心情好一些,能说一些略微有意思一点的话,你也有更多的物事好告诉我吧?别离是只使我更爱你的,想到我的好人一个子跑得那远,无论如何,要不爱她是不行的。

日子过得非常恶劣,只想你是我的安慰,昨夜我梦见你的。

不要不待我好,在这世上我最欢喜你

宋:

昨夜我写了一封痴痴癫癫的信,幸亏不寄出,否则你又要骂我。

我知道你很爱我,如果你骗你自己说不爱我,我也无法禁止你。

照相即使你硬要送给我,我也不要了,因为你已送过了别人。你瞧我好像也会喝醋的样子。

关于朋友我向来主张“不交主义”,除非人家要来交我,我决不去交人家。男朋友我也不要,何况女朋友,何况是含有特殊意义的女朋友。除非你忍心要我在不相识的姑娘们前出乖露丑,像一个呆大女婿那么地,你总不好意思劝我交女朋友吧?

你说的“光明坦白”四个字我也不很懂,心中存着“光明坦白”四个字,已经有些不十分光明坦白了,时时刻刻记得这四个字而去交起朋友来,往往会变得充满了做作。友情不是可以用人工方法培植起来的,毫无理由地和一个不相识者交起朋友来,随便你怎样光明坦白也是awkward[13]的。你老是说些不通的话,真是可爱得很。

你因为客气而不骂我,不知这算不算得光明坦白?如果朋友有失而不骂,也未免不够交情。只有好朋友的骂才能使人心悦诚服,即使使被骂者脸红耳赤,也不致怀恨在心,你为甚么不骂我呢?还是我没有被你骂的资格?——我简直要声势汹汹地质问你。

你原来就是笨的,现在并不比从前更笨,可是笨得可爱。

这次你写了一段很好的文字:“日日在怅惘中看着天明,再由白天挨到夜晚。这种不快意的心情,说悲哀似乎太重,说惆怅又嫌太轻,要说这是愁,那我更不知是愁些甚么来。”令人咏叹不尽。

不要不待我好,在这世上我最欢喜你。

朱 十九

我爱你,几时我们一块儿放羊去

宋:

总之你不好

我爱你

我不快活,灰心,厌世,想钻到坟墓里抱死人睡觉。

想吃点甚么,心里饿得慌。

几时我们一块儿青草地上放羊去

你不待我好,我知道的

明天又是星期了。上星期日整天看影戏,索性连中饭夜饭完全不吃,其实自己知道那天没有一张片子值得看的,因此目的并不在看戏,除了杀时间之外,完全是为的虐待自己,我完全不要看《泰山情侣》,但偏偏去看了,如果那真也能像《爱斯基摩》一样给我意外的惊喜,那我一定要大大地失望了,幸而好,真是一张荒谬不通讲不到电影艺术的东西,耐心着看完了出来,很满意,因为我抵庄着看坏片子,不虚此行了。一般人大概都与我有同病,因此这片打破了卖座纪录,从来不看电影的人也要看它一看,因为他们不曾看过电影,因此这一张在他们所看过的电影中间自然是顶好的一张了。

朱朱

注解

[1] 从前有一个国王。

[2] 如果收入的10%用于必要开支,90%用于浪费,带来的结果是快乐;如果90%用于必要开支,10%用于浪费,带来的结果是苦恼。

[3] 应为Marlene Dietrich。

[4] 《战争与和平》。

[5] 含信四封。

[6] 美国作家布斯·塔金顿。

[7] 之江大学当时的评分,以1为最好成绩。

[8] 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浪漫主义时期求爱主题的绘画。

[9] 睡美人。

[10] 幻象。后同。

[11] 不至于。

[12] 散步。

[13] 笨拙的、拙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