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辜望延正和李若愚谈得入彀,忽然门外一阵喧嚷大闹之声。恰好一个小丫头往外面泡开水回来,走进门便对若愚说道:“屠老爷被隔壁程家大小姐扭住来打呢。”若愚叹了一口气道:“又是一出把戏。”望延正要动问时,只见屠牖民踉跄而来,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的,还听得门外那女子骂声。若愚起身让坐,笑着问道:“在外面吵甚么?”牖民涨红了脸,憩了一会道:“我们中国人的程度低到极点了,怪不得孔子当日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依着文明国之规矩和他结交,认他做一个女朋友,不料他倒干预我的自由起来了。”【眉】以此事标题,却仅以一笔了之,非不能细写也,不欲以此等事污我笔墨也。志士如此,那得不厌世。若愚道:“这个似乎不关程度的高低,倒是社会习惯上的讲究。自从先王制礼,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数千年来秉此礼教,一旦要舍去我的本来,要去改从别人,这又何苦呢?”说着又回头对望延道:“前日我说过于开通,就是这等去处。”

牖民道:“亏你每每自命开通,试问要强国,除了改良社会,从那里入手?”若愚道:“我岂不知改良社会是个要着?不过我所说的改良社会,是要首先提倡道德,务要使德育普及,人人有了个道德心,则社会不改自良,并非要扭转一切习惯,处处要舍己从人的。”牖民呵呵大笑道:“你不要扭转一切习惯,我试举几种习惯你听可要扭转,‘倚赖’‘自利’‘躲懒’‘推委’‘因循’,请教这等习惯,在社会上还能望改良么?”若愚道:“这等都是性质,并非习惯,都是道德沦亡之后,才有这等坏性质。所以我说要德育普及是改良社会第一要义;至于一切习惯,东西异俗,尽可各从其便;若一定要舍己从人,反可以养成崇拜外人之心;况且举动一切都是形式上的问题,与道德毫无干涉的。”

牖民呵呵大笑道:“亏你还要自命开通,戊戌那年,康、梁之徒便有改易服式之议,说是改了服式便可触目惊心,自然振作了。那康、梁之徒,自我辈今日视之,已是腐败之尤。你的见识还不及他呢。”若愚道:“大凡人说一句话,必有所为而发,断非凭空臆说的。戊戌那年,初言变法,一班老愦糊涂的人,拥挤在要津上。此时康、梁辈在政界上发言,自不得不作此说。当时若改了服式,无异给他们写了一张座右铭;若在今日社会上,这改服式与不改,有何关系;若说改了服式可以振起尚武精神,此说固似近是,然而精神之发生,教育最为紧要。所以学堂的讲堂上,实是精神发生之地;若徒然在形式上讲,精神反会生出流弊。我每每听见那些无知少年,说甚么我改了装,坐东洋车,车夫格外跑得快些。有个说我改了装,走起路来,中国人都避我。照这两句话扩充起来,养成崇拜外人之心还是小事,还要养成倚仗外人欺压同种的性质呢。涓涓不厌成为江河,君子所以有杜渐防微之戒。我辈当此道德沦亡的时候,倘有丝毫关切时事之心,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可不谨慎的。”

牖民道:“照你这样说,你是个谨守绳尺的君子,我还敢恭维。若说是能改良社会,我却不敢附会,须知此刻中国的万事万物都应该改革。譬如一所旧房子,已经东倾西圮的了,若不是通身拆卸,重新起造,徒然换一两根庭柱,是断乎收拾不好的。”若愚笑道:“这个譬喻,在初发出来时却新颖可喜,到了现在也是老生常谈了。你既然说这个,我也就这个上面说去。譬如我这房子,是住宅房子,一家老少都这样住惯的了。此刻因为他倾圮了,要翻造,然而也得要照住宅房子的样式改起来,方才合用。总不能改一所门口向天的房子,也不能改一所没有门口的房子。这且不必说,住宅房子总不能改作庙宇,庙宇总不能改作厕所,厕所总不能改作衙门,衙门总不能改作店铺。【眉】厕所不能改衙门,而今日衙门比厕所还臭;衙门不能改店铺,而今日衙门受贿起来,比店铺利钱还多。写来一笑。总而言之,是各有各用,亦即是各有各习惯的缘故,不能一说改,便胡乱都可以改的。”牖民笑道:“拆了中国房子,改一所外国洋房住住,岂不舒服?”若愚道:“这个只能作笑话说,也可以作遁词听。若说改良社会,一切都要学外人,我却断断不赞成。”

牖民道:“你处处不赞成学外人,又不主张改装,请教你此刻穿的可是中国衣服?”若愚大笑道:“这一句话,又是谈革命的无聊之谈。中国自三代以来,历代衣冠,都有改革,请教一定要穿中国衣服,应遵何代?若说汉官威仪,应遵汉代,难道汉以前都是夷狄?明太祖得了天下,衣冠一遵唐制,请教他中间隔了宋元三四百年,他那一只眼睛看见过唐代衣冠来?不过复了纱帽圆领,得其大意罢了。至于现在的衣冠,不错,是满洲装束,然而二三百年来,久已成了习惯。我戴的是中国天,履的是中国地,读的是中国书,讲的是中国理。况且二三百年来,满洲人全都被了中国的教化,变成汉人一样了。不信你看各处驻防的旗人,差不多全都不懂满洲话的了。我既生长在这个地方,这个时代,祖父相传下来的习惯如此,我就何妨把他作中国衣冠看呢?近来所称有志之士,我看每每于实际上不甚着意,倒是那无关得失的形式上、习惯上处处龂龂以争,殊属无谓。”

牖民道:“形式习惯先改革了,方能触目惊心,岂可以看得轻了,说是无关得失的?”若愚道:“既要提倡改革,自当身为表率,你一定自愿先实行改革,以为之倡的了?”牖民道:“这个自然。”若愚道:“既如此,我有一句极放恣的话,要你据实回答我,不准口与心违的,可说得么?”牖民道:“你且说来,我自然据实回答。”若愚道:“你可不要动怒,我前天听见莘高说,你有一位令叔在这里看见你无意到日本,在上海胡闹,已经写信去接你宝眷出来了。你若是实行改革,为社会倡的,等尊夫人到时,我专诚到公馆拜望,我可要行拉手接吻礼的,你若答应了出来……”说到这里,指着望延道:“有望翁为证,不能食言的。”牖民呆了半晌,涨红了脸道:“我是无有不可的,只怕女子们不肯。”若愚道:“好,好,尊夫人是守中国礼的,是以不肯;我也是守中国习惯的,也不肯相强,不过这样说说罢了。然而何以及源和你贵相好【眉】俗以所眷之妓为相好也。私下行了一个外国礼,接了一下吻,你却大翻腔起来,甚至于和贵相好断绝呢?这个道理倒要请教。”牖民呆了半天道:“这件事你从何得知?”若愚道:“你休问我那里得知,须不是我捏造的,你只回答我这个道理。”牖民道:“我说你不过,算我降服了你罢。”

若愚道:“也不必说降服不降服,不过要知道天下事尽多宜于此不宜于彼的。大至国家制度,小至儿童玩具,在外国是件件好的,移到我国来,也得要和我国人民的习惯性质程度比较比较,方可施行,不是囫囵吞枣般,是外人的全都合式的。譬如手枪,是件文明利器,我也不能作违心之论,说他不好,倘使我辈得有此物,藉以防护身家性命,岂非极好的么?然而落在坏人手里,他却仗了这个去打劫抢掠,这不是个明证么?照说我国社会中尚有坏人,这等文明利器还是不输入为妙,然而就不免因噎废食了。所以我主张德育普及,并不是死守旧学,正是要望道德昌明之后,不为外界摇动,然后输入文明,方可有利无害的意思。”【眉】先生此愿太奢,以现在社会观之,恐千万尚不能偿此愿也。

若愚一面说,牖民一面低头寻思,犹如没有听见一般。至此忽然说道:“不错,我们中国人最没有公德。”若愚笑道:“这又是新学家的口头禅,我最不信服的。道德有甚么公私之分?而且公者私之积也,人人有了道德,人人以道德相接待,那不就是公德了么?何必要标奇立异,别为一门呢?”牖民抢着道:“中国古人立教,只讲三纲五常,绝不曾提到社会上的道德,与及爱群爱国的道德,岂不是不完全么?”若愚道:“你不要忙,古人的时候,或者不曾有社会的名词,是说不定的。然而《大学》上‘与国人交,止于信’不知说的是甚么?古人‘民胞物与’之说,不知再有比这个‘群’大的没有?孔子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不知算爱国不算,倒要请教。其余如‘泛爱众’‘主忠信’等,不胜枚举。”

牖民又抢着说道:“罢了,罢了!中国人单知道忠君。”若愚道:“有话慢慢说,何必这等忙。前两年《新民丛报》上,梁卓如说了一句皇帝要尽忠的话,于是大众诧为新到极处的说话,以为发前人所未发,不知‘主忠信’的‘忠’字,何尝是对于人君而言?‘教人以善谓之忠’这个‘人’字,何尝是指人君而言?至于《左传》‘齐师伐我’一篇,曹刿问‘何以战’,公曰:‘大小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刿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可见数千年前,早有了皇帝要尽忠的话,并且皇帝必要尽忠,方可叫百姓去出战。看得何等重要,后世之人,鼠目寸光,读书不求甚解,被中古时代那一孔之儒欺骗到底,到了死的那天,还堕在五里雾中,反要怪自己宗国的道德不完全。我看着实在可怜、可恨、可笑、可恼!’

正说得高兴时,忽听得窗外呵呵大笑,三人吃了一吓。正是:

何来吃吃鹭鹚笑,打断滔滔挥麈谈。

未知窗外笑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