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若愚听得外场高喊客来,便回头向门口一望,只见得王及源探头望了一望,便嘻嘻哈哈走了进来,谭味辛跟在后面。及源脱下了那外国帽子,走至若愚跟前,拉了拉手,又和望延拉手,却又向那妓女周小乔拉了拉手道:“先生久违了,我惦记你得很,每天粥也吃不下,只吃得两大碗饭。”小乔未及回答,他又对若愚道:“今天却是我吃鸦片的人性急了。你昨天对我说了之后,今天在青莲阁过足了瘾,你的请客条子未到,我便先闯了来。”若愚道:“请客条子方才发出去,却有劳你久候了。”及源好像没听见一般,对着一个年轻婢女亲了一个嘴,那婢女发急要走。及源道:“你急甚么?这接吻是文明国的礼法。”说着走近周小乔前,正要动手,吓得小乔连忙走开,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见了自己相好,便是请安、唱喏、叩头,见了别人,只管动手动脚,回来你敢对你相好胡闹,我便算你本事。”及源听了,赶上一步要捉,小乔身子玲珑,早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不一会,二屠亦到,若愚便叫发局票,摆席,相让坐下。小乔过来敬过一巡酒,轮到及源跟前却被他捉住了手,硬要亲嘴,小乔竭力摆脱。若愚劝了各人一杯,说道:“兄弟今日有事,和各位商量,趁此时局还未到,先把这件正事谈了如何?”说时却看了望延一眼。及源道:“请教有甚正事?”若愚道:“兄弟前几天奉了一个札子……”及源道:“腐败,腐败!”味辛道:“奴隶,奴隶!”牖民道:“阁下向来是满清忠臣,奉札得差,自是意中事,但不知是谁给的?”若愚道:“是两江端制军的,委兄弟在上海开办一个官书局,并向上海道处,指拨六万银子,作为开办经费,专聘通人,编辑翻译各种教科书。一书出版,即由江督咨行学部立案,通饬各省学堂,一体购用。”及源吐出了舌头道:“这才是专利呢,每一部书不知要印多少才够?”若愚道:“这件事本是兄弟上的条陈,所以端制军就把这件事委了我。兄弟前天去见过瑞观察,瑞观察也答应了款子。此刻房子也看定在老牐【眉】按《上海县志》老牐新牐皆作牐,俗作闸,非是。此从老书。桥北,机器也是现成的,不过要添些铅字罢了。”味辛道:“作新社的日本人,我和他相好,若要买铅字,兄弟可以帮忙。”若愚道:“这些都容易,只有请人极难。”说时指着望延道:“方才已经约了望翁,望翁也答应帮忙了。但是兄弟有一句放恣的话,望翁的旧学是极深的,编辑经史最好,若讲新学,却是……”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一会又说道:“不知你们四位可肯帮忙?屡次要求教,又恐怕宗旨不对。”味辛道:“这有甚么宗旨不宗旨,只要有了钱,立宪我们也会讲的。”及源道:“莫说立宪,要我讲专制也使得,只要给的钱够我化。”若愚道:“好在是官款,将来又用压力行销,不怕生意不兴;纵使生意不兴,还可以求上头津贴。诸位倘肯帮忙,每位每月暂送五十金,等试办几个月之后,再商量添送如何?”味辛道:“教科书也没有甚么立宪不立宪,不过不要犯了‘革命’字样罢了。”若愚道:“不独编书,还打算出一部杂志,要力排革命,歌颂朝廷的。”及源道:“若说歌颂朝廷,别处人都可以不必,我们湖南人是不可少的。你想自咸同以来,惟有湖南人圣眷独隆,差不多遍地都是红顶子。”牖民道:“且不必谈这些,倒是你肯就不肯就。”及源道:“有甚么不肯,不过我打算借三个月薪水过年,不知可办得到?”若愚道:“这个且再商量,只要年内能把款子领出来,没有甚么办不到的。”牖民忽然拍手对及源道:“难,难!近来在官人役,是不准吃烟的,你却怎样?”及源道:“说不得也要戒了。其实这东西就是政府不叫戒,也不应该吃,何况奉了煌煌的上谕呢?平心而论,为了我们吃烟,却累皇上费心,只这一层便是天恩高厚;倘再不戒,就未免自外生成了。”莘高道:“你拿甚么来戒?”及源道:“市上卖戒烟丸的尽多,我一家一家试过来,总有灵验的。”若愚正色道:“市上的戒烟药,多半是吗啡,不可不慎。内中有一家分开金银两色的最利害,起了个不中不西的名目去欺人。倘使误吃了他,烟瘾不错是没了,可是上了药瘾了。久而久之,吗啡毒发作起来,还有性命之虞呢。”莘高道:“我有一个朋友,吃了一种甚么彭氏三才丸,戒脱了的。”若愚道:“这个只怕还靠得住。这个做药的人,我有朋友认得他,叫做彭伴渔,是个医生。年纪已经将近六十了,吃了二十多年鸦片烟,忽然起意要戒,便自己定了药方,居然戒脱了。他自己吃的是汤药,因为这个方很灵,但是人家吃起来不便,所以改了丸药。这是他亲身经验的,所以还可以信用得过。”
正说话间,诸局陆续到了,便一个个的回转头去唧唧哝哝,丑态百出。望延听了他们一番话,又见了此种状态,不觉暗暗好笑。却见及源背后坐了一个颀而长的妓女,满面庄严气象,及源却端坐不动,比起先安详了好些。若愚让过了几巡酒,小乔忽然对及源道:“你此刻可要香面孔了。”及源回过头来,对那妓女唧哝了两句。那妓女猛然举起一只纤纤玉手,向及源脸上拍的一声打去,其声清脆可听。及源连忙起身离了坐位,对那妓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起身请了个安,一言不发,仍旧归坐。那妓女却端坐不动。望延更是诧异的了不得,小乔却拊掌大笑。一时间各人唱曲、拇战、钏动、钗飞,兴尽而散。及源却被那妓女守至终席,扭着辫子带了去。望延也起身作别,若愚便陪着出来,分手各散。
且说望延回至店中,默默寻思:“这等人何以必要高谈革命,及至有了五十金一个月,便圣恩高厚起来,然则从前谈革命时却又何所图?”真是狐疑不决,一夜辗转无眠。到了次日,便独自一个去访若愚,要请教他这个道理。走到若愚门口,只见他隔壁那女子已站在门前,戴着黑玻璃眼镜,东张西望。见了望延,便钉了一眼,猝然问道:“阁下莫非是屠牖民的朋友?”望延出其不意,吃了一吓,涨红了脸,呐呐答道:“是认得的。”那女子道:“可曾见他来?”望延道:“今日未见着,昨夜同席的。”那女子又道:“在那里同席?”望延道:“在妓院里。”那女子现了咬牙切齿的样子,便不再问了。
望延便到若愚家叩门而入,彼此相见,寒暄已毕。若愚先说道:“昨夜的情形,阁下都看见了,只要有了五十金一月,便马上转过风头,圣恩高厚皇帝万岁的了。”望延道:“我正为了此事要来请教,他们一向高谈革命,难道亦有所图的么?”若愚道:“有何所图,不过胡乱说说罢了。然而这里面,也有个原因,我们中国向来有一种名士,或会作些诗词歌赋,或能作两篇古文,或懂点金石,最高等的是注疏过一部半部古书。这等人都是自以为名士的,走起路来,眼睛看看天,自以为学问充足,恃以骄人。大抵中国中古而后,这等不疯不颠的名士,向来未曾断过种,便有许多不长进的人,跟着他学。到了近年以来,东西交通,输进的新学问不少,而且又多了洋务一派人,看得中国古学不甚重了,便有一两个名士,想到从此之后,不能以旧学问骄人了。无奈肚子里却没有一些新学问,看了两部译本书,见有些甚么种族之说,于是异想天开,倡为革命逐满之说,装做了那疯疯颠颠的样子,动辄骂人家做奴隶,以逞其骄人之素志。据我看来,还是名士的变相罢了。可有一层,他的文章却做得好,足以动人,所以就有这一班随声附和的了。你只就昨夜所见的举动,所听的议论,就可见他们的人格了。”
望延笑道:“王及源何以被那妓女收拾得如此贴服?”若愚也笑道:“所以我常说,上海四马路的妓女真是大清皇帝的功臣,我若当了政府,一定要奏明朝廷,一个个都给他封典。他们死了,还要另外给他盖一座女功臣祠祭他呢。”望延诧异道:“这却为何?”若愚道:“凡是气焰万丈,摩拳擦掌要革命的人,一见了妓女,没有一个不骨软身酥,把万丈气焰消归乌有的,这不是弭巨患于无形的大功么?”望延道:“在海外的革命党未必都是如此。”若愚道:“这却不知,然而总是随声附和的多,未必是有能力的。这里头政府也担着一个不是,把海外的侨民视同漠外,任从人家虐待,永远不想保护。于是那谈革命的人,便乘机蛊惑,说现在政府无用,必须建设了新政府,便可以如何如何保护侨民。所以侨民便信了。此刻各处搜捕革命党,也不问真的假的,胡乱诬人。其实这等胡闹,越闹越激的民心思变,倒是急与各国订约,把保护侨民一事视为重大事件,倒是正本清源的办法。”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一阵大闹起来,正是:
一席清谈方入彀,何来琐屑扰词锋?
未知门外闹的是甚么人,甚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