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味辛当下对来人说道:“你去回了他,说找我不着便了,我没工夫去。”那来人答应了两声“是”,便去了。及源问是甚么事,味辛道:“那里有甚么大事,他们学会里今日是年终大会,要请我去演说。你想老大帝国境内的学会,有甚么道理?那班会员有甚么学问?我演说出来,只怕他们都不懂呢;若要我降格相从,说点粗浅学问,我又犯不着。所以他写信来请时,我已经回信去辞了。后来他们又来一封信,我没有回他,他就以为我默许了,此刻又叫人来请。其实我今日有别样要紧事,那里有工夫去应酬他?”及源道:“你有要紧事,何以又约我打牌?”味辛道:“打牌便是要紧事。若在平日,本来可以改一天的,然而今日却是他家的归账路头,我承他特别相待,不能不报以相当之利益。”及源道:“碰一场和,也不算甚么利益。”【眉】绝好新名词,却如此用,可发一笑,可发一叹。味辛道:“你不知道,他那里一个正房间,一个客堂房间,我今日是三场和,晚上三台酒呢!你快点过两口瘾去罢,那里已经许多人在那里等着了。”及源便躺下吸烟。味辛又对望延道:“阁下有兴,也请一同去赏光赏光。”望延道:“我初到上海,一向少应酬,少陪了。”味辛道:“除了上海土著之外,那一个没有第一次到上海之一日。若说是第一次到上海不应酬,难道有个成例,必要第几次到上海才可以应酬的么?”望延道:“不是这么说,兄弟是个乡下人,不惯应酬,恐怕贻讥大雅。”味辛尚未答话,及源已吸完了一口烟,坐起来对味辛说道:“这是各人的自由,你也不必强他。”
望延知道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而出。暗想:“这两个人都未必有学问,所说的话,似乎都是驴头不对马嘴的。昨天李若愚便说这个人没有道理,我看若愚举动安详,或者他倒有点道理。方才等他不见到,此刻或者到了,也论不定,何妨再去看看。”想罢就走到升平楼上去,若愚果然在那里。但是四五个人围了一桌,正在那里高谈阔论,知道不便和他说话,只略为点点头,招呼过便自下楼。
回到店里,闷闷不乐,只得仍旧拿几本书和两张日报消遣。此时些微得了点新知识,和他那旧学问渐渐融成一片。加之受了那两个狗官的诬蔑一种激刺,想到“革命未尝无理,只是遇了两个谈革命的,其行为言语,又绝不像是个认真有志之士;若是革命党当中全是这一班人,只怕一万年也是空谈,怎能够访着一个有学问的人,开开见识方好”。
心中正这等想着,只见望廷走了进来,满面愁容,望延便问道:“哥哥为甚烦恼?”望廷道:“兄弟有所不知,前回一个洋行买办,来定了五对花瓶,要送外国人的,我赚了他几两银子。这回又有一个出洋的官,来定了十二对,开出来的花样,同前回那五对差不多,我便照前回价钱和他定了。此刻窑里来信,却涨了价了,要蚀几十两银子的本。”望延道:“怎么忽然涨起价来呢?”望廷道:“兄弟,你只知道读书,那里知道做生意的难处呢?我从前在九江学生意的时候,瓷器一项行销外国的,每年要销到五十多万。这是光绪十年以前的话。到了此时,五万都不到了。我们在上海做这行生意,专靠销洋庄,洋庄滞了,便没有望了。说起来,贩客也不好,窑户也不好。说贩客呢,单知道老规矩,舍不得多出钱,丝毫不肯通融,向来到窑里定货,是讲铜钱数的,及至付价时,却付的是本洋。光绪八九年以前,每一元本洋要兑一千六百文;若是付货价,可作到一千八;近来钱价一年比一年贵了,此时不过值到一千二光景;然而那些贩客,却还是作定了一千八,你想窑户那里吃亏得起,就只得把东西做粗了。因此之故,景德镇的瓷器便一年不如一年了。此时再不赶紧设法,将来细瓷只怕要绝种的了。”望延道:“只要多出他些钱,就做细了,何至绝种?”望廷道:“你那里知道,这做手艺是有师傅的。二十多年以来,不做细瓷了。
老式
新式盖
碗
从前做细瓷的人渐渐老了,再过几年便都死了;后来的学徒,因为学了细功夫,没有用,就都改学了粗功夫了,这还不要绝种么?这一层是被贩客害出来的。至于窑户呢,却又死守了老古板的样子,你若是出一个新花样去定做,他那种要起价来,比那贪官刮地皮还要利害。外国人最欢喜的是新样子,倘使窑户肯通融做点新式东西出来还好,他却又如此。有一回我想着那一种老式有瓣的茶碗,到窑里买起来不过几十文一个,我想外国人看茶样时,所用来泡茶的碗也差不多,不过多一个嘴,多一个盖。若是做起来卖给外国人,只怕还可以赚钱,就带了样子到窑里去定。你猜他要多少来,竟要到七百文一个,丝毫也不肯减。”望延道:“这就奇了!”望廷道:“这是他们的老行规,凡做出一件东西,都画了图的,这本图册存在他们那个工头那里。有人拿了样子去定做,这窑户先要到工头那里查旧图,查得这个样子,从前有过的,便由得窑户自己去要价;倘是查得从前未曾有过的,却由工头定价。他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价钱来,窑户可不能私减分毫,倘若私减了,被他查出来,却要罚的。”望延道:“罚甚么呢?”望廷道:“只罚他请众工人吃一碗面。”望延道:“一碗面,却微乎其微。”望廷吐出舌头道:“只怕和景德镇的面馆坐满了,也坐不下那些窑工呢。我这回蚀本,也因为那瓶样上些微有点不对之故。”望延听了,默默寻思:“原来内中有这种道理。我想中国事事物物都是止有退步,没有进步,其内情大抵亦必有此种毛病,不过我们不得而知罢了。这等工匠人等,不知世事,只顾眼前小利,不顾大局,却也难怪。然而当此商战竞争的时候,此等事地方官就应该去切实开导,劝谕才是。这等应该干预的事,他却不闻不问;倒要到处骚扰,诬人家做革命党,想着真是可恨。况且我哥哥做了碗店生意,才知得瓷窑这一行的毛病,其余各种工艺,应该整顿的还不知多少呢?”
昏昏闷闷的过了一天,次日方欲约了介卿同去看若愚,恰好是日到了一票货,介卿忙着点收,不得工夫,只得耐着性子,在店里看众夥友收货。店里的楼板上本来开了一个大洞,犹如船上舱口一般,平常仍用板盖住。此时要搬货到楼上去,便开了这块板,一个人站在楼上洞口,一个人在底下,把一包一包的瓷器往上抛去,上面那人便一一接住,百无一失。望延暗暗称奇。等忙了一日之后,各人略为闲暇,望延便对两个抛接的夥友说道:“你两位的手段着实可以,我看了一天,竟没有一件失手的。”介卿道:“这是吃瓷器饭的人,学就的本事人人都会,不足为奇的。”望延道:“用绳吊上去,岂不省事,何必要抛?”介卿道:“若是上货出货本可以用绳吊的,然而万一遇了火烛,势不能不拣值钱的抢些出来,那时仓卒之间,那里来得及吊,所以碗店里收学徒先教他学抛学接,以备不虞。这个抛接的本事,就变了碗店的专门学。近来,上海有了保险,到了失事时,只拿了账簿及保险单往外一走,这个倒用不着了,所以也有不学的了。然而内行的谋事,却难了。从前非在碗店当过学徒的,不能当碗店夥友,此刻有了这一着,外行的也可以混进来了。”望延道:“保险这一层倒是个好法子,只要保了险,就可以高枕无忧。”介卿道:“说便如此,只是自从有了保险,火烛便多了。”望延吃惊道:“这却为何?”介卿道:“有一种狡猾险恶的人,故意保了险,却自己去放火图赔,这个且不必说。譬如我们住在乡下,没有保险的,偶然遇了邻家失事,没有个不出死力去救的,就是我家失事,邻家也是舍命来救,推其原故,无非是防到连累自己。大众都存了这个心,自然火烛就少了。至于保了险,听得隔壁失事,只要拿了保险单等,果然烧到我家时往外一溜,谁还去救,这火不就容易烧起来了么?”望延道:“这样说,只要保了险,不过是保险行破财,纵使火烛多,也不要紧。”介卿道:“照这样说来,要家家都保险方好,若是保不起险的,住在保了险的人家附近,岂非受累;而且越是保不起险的人家,越是烧不起,这是一定之理。所以我住家房子,总要找保险人家少的地方去住,大家都没有保险,总小心点;倘是大家都保了险,纵然不是存心不良,也总不免大意的了。”望廷点头道:“可见得有一利必有一害,这句话是牢不可破的了。”当下各个无话。
过了一宿,望延急着要去访李若愚,便央介卿同去。介卿道:“在上海访朋友,总是在茶馆相会,到人家家里去很不便当的。莫若到了下午,仍到茶馆里去会他罢。”望延道:“茶馆里人多,说话不便,况且我有事请教他,必要专诚去访他,方才是个道理。”介卿无奈,吃过了早饭,便雇了东洋车,同到新马路来。在一处巷口下车,给过车钱,二人一同进巷。忽见一家门首,站着一个少年女子和一个西装少年,在那里尽情调笑。望延定睛一看,不觉愕然。那西装少年见了望延,也是一睖,正是:
浪迹萍踪同海上,天涯何处不相逢。
未知此西装少年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