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辜望延自从得看了各种新书之后,心中便一意去研究新学问,反把要投入革命党的心事,搁过一边。适值此时,各报上喧传长江上下游一带,捕捉革命党甚急。自己曾被两个狗官诬蔑过,一时不敢回家,只索安心在上海住下。终日无所事事,不免染了点上海习气,无事时到茶馆里泡一碗茶,坐个半天,慢慢的也结识两个朋友,便也不甚寂寞。
一天从茶馆里回来,张介卿迎着笑道:“辜先生,我今日代你找着了一部好新书。这部书是奉禁过,外面没有买处的。”望延喜道:“是甚么书?给我看看。”介卿珍珍重重的在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却用旧报纸包着,双手递与望延道:“请拿到楼上去看罢,这里柜上怕不方便。”望延那里来得及,接过手来,便撕去报纸。只见里面是一本薄薄的书,书面上题着“革命军”三个大字,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一向知道这部书是奉禁的,何以还有觅处;喜的是收藏这部书的人,一定是个革命党。介卿既能讨他的书,自然认得他,可以由他介绍去相识这个人。心中一面想着,把这本书放在袖内,问介卿道:“这是那里弄来的?”介卿道:“我是托一个朋友去讨来的。”望延道:“我倒要见见藏这本书的人,你可引我去见见?”介卿道:“我也不认得,若要引见,除非还找我的李朋友若愚。但是他住在新马路,明日我和你去罢。”望延道:“你不知道,我性急得很,巴不得马上就要见这个人。”介卿抬头看看报时钟道:“此刻才四下钟,或者还在茶馆上,也未可定,我就同你去去罢。”
于是二人出了店门,坐了车,到四马路去。在四海升平楼门首下车登楼,可巧李若愚吃罢了茶,正在要走。介卿便招呼着,介绍与望延相见。彼此通过姓名,介卿代达来意,若愚笑道:“要见他也容易,他天天在隔壁青莲阁开灯,此时只怕还在那里,只是这个人没甚道理。”介卿道:“你管他有道理没道理,同他介绍介绍便了。”
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升平楼,向东行去。不多几步,便到了青莲阁,相与登楼,寻到后面一个烟榻上,只见一人横躺着吸烟,若愚便上前招呼。望延抬头看时,只见此人年纪约有二十多岁,生得瘦小身材,一张脸瘦得同猴子一般,又泛出青灰颜色,两只眼睛凹了进去,一双眉毛又粗又浓;又生得低,把两只眼睛紧紧压住;身上穿的一件彩蓝光缎面的羊皮袍,束一条白线络的腰带,没穿马褂,脚下穿了一双外国皮鞋,头上却没有戴帽子。看见若愚招呼,便丢下烟枪起来,伸出右手向若愚的右手拉了一把道:“难得,难得!你也到烟馆来了。”若愚道:“有一个朋友仰慕你,要瞻仰瞻仰你,我特地来介绍的。”说罢便招呼望延相见。那人也伸出手来,向望延拉了一把。望延请教他贵姓,那人道:“姓王。”说时在衣袋里取出一张一寸来长的白片子,递给望延。望延接来一看,见当中印着“王”两个字,底下角上是“及源湖南善化”六个字,便知道这个人号叫及源。望延也通了姓名,却是没有话好说,不过说得两声久慕素仰的话。
介卿恐怕店中有事,便先去了。及源仍旧躺下吸烟。若愚道:“你还是这样吸烟,十年之后,又当如何?”及源听了,尽力吸完了一口烟,把枪一丢,坐起来说道:“你的腐败脾气怎么老不肯改?这种腐败政府的命令,靠得住的么?莫说十年,只怕十万年也禁不绝呢,倒是被外人一语道着,他不过想要专卖鸦片做好生意罢了;除非我们新政府成立了,那就可以有望了。”望廷听得暗想:“这个人真是革命党了。”只听得若愚又道:“你们自命为志士的,纵使政府不禁,也应该躬为表率才是。这样东西,又不是难戒的,何苦被它所累?”及源道:“正惟政府要禁,我偏要吃,以示反对之意;不然我早戒了。况且我的吸烟与大众不同,我是自己有节制的。”望延接口问道:“请教《革命军》这部书,此刻可还有得卖?”及源道:“有,有。此刻有四五个版呢,还有许多《黄帝魂》《种界魂》《思痛录》《孔夫子之心肝》,与及近来出的《民报》,现在都有得卖。”望延道:“不知那一家书铺有卖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及源也未及回答,旁边突然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对及源说道:“王大少,快点呵!人家三缺一,单等你一个。”及源眉花眼笑道:“我刚刚要来了,遇了这两个朋友,有点事体,你不要急,我就来。”那女子道:“你不要推三阻四,先生交代捉你去呢,走罢!你朋友有话说,可一起到我们那里。”及源道:“我还没有过瘾,等我过了瘾去。”那女子道:“到我们那里,我装给你吃,你嫌我装得不好,你的相好就在对过房间,也可以叫他来装。”望延道:“阁下有事,我们改日再谈罢。”及源并不听见,对着那年轻女子深深一揖道:“多谢你,阿珠姐,让我吸了斗上的一口再去罢。”那女子“扑嗤”一声笑了。及源便躺下去呼呼的吸完了起来,大叫:“堂倌!拿我马褂来!”望延此时便立起来道:“阁下有事,我们改天再谈罢。”若愚也立起来道:“正是,你打牌去罢!”及源道:“你二位同去看看如何?”若愚道:“我还有事呢。”望延也说有事,及源便道:“如此改日会罢,我天天在这里开灯的。”说话时,堂倌送过一件天青缎洋灰鼠马褂,一顶外国帽子。及源接过,把帽子戴在头上,马褂掖在左手夹支窝下。那女子便拉着他走下了楼。出得门时,及源用右手把帽子揭了一揭,嘴里说了一声“古得拜”,便拉着那女子向西去了。若愚也拱手别去,望延独自一人,回到店里。
恰值夜饭时候,吃饭中间介卿问起了见那人如何,望延道:“初次相见,未曾深谈,然而听他的说话,连吃鸦片烟也要和政府反对,未免无谓。”望廷便问甚么人甚么事,望延一一告知。望廷道:“兄弟,你小心点,做《革命军》的这个人,为了《苏报》一案关在外国牢监里死掉的。这部书不看也罢。”望延道:“哥哥前回不说是外国人不杀革命党么?”望廷道:“外国人本来不杀,只因中国官和他再三商量,他只得卖个人情,将来监禁几天,谁知他就死在里面。”
吃完了饭,望延便急急的到自己房里,翻开《革命军》来看,不多一会,便看完了,不觉狂笑起来。介卿走进来问笑甚么,望延知道他生意人,不懂甚么,纵同他说了,他也不懂,便道:“我不笑甚么,我正要问你,那李若愚可是天天在升平楼吃茶的么?”介卿道:“正是,他们那里有个茶会,天天都有一大班朋友在那里聚会的。”望延便不再说。
一宵已过,次日午后,便独自一个走到升平楼。四面一看,却不见李若愚,只得泡一碗茶,在那里等。等到两下钟,还不见来,只得起身,下楼回去。走过青莲阁,想起了王及源,便进内登楼,果然及源在那里,还有一个西装少年,和他对坐着。望延上前相见,及源也是起来拉拉手,又介绍他与那少年相见道:“这位是留学生,此刻放年假回国的谭味辛君。”望延不免周旋了几句话,又问起及源昨日所谈各种书,要到那里去买。及源道:“你要,我给你弄来罢。会买的,一部《革命军》,只须五分洋钱;若是不会买的,出了五元也买不动。”味辛看了望延一眼道:“阁下这种书都未看见过么?”望延道:“一向乡居,真是孤陋寡闻。自到上海以来,虽略略见过几部新书,然关于革命一类的,却未见过。昨日才看见一部《革命军》。”及源道:“这就是谈革命的第一部书了,真是言人所不敢言,言人所不能言。将来铜像巍巍,高出云表,自当首推邹蔚丹先生了。”望延道:“这位邹君听说是死于西牢的,当日论罪时,倘是专指《苏报》案定罪,我就不敢赞一词;若有丝毫涉及《革命军》,则这位邹君未免死得不值了。”味辛道:“为国民牺牲,有何不值,他这一死,唤醒多少国民呢。”望延道:“讲到为国民牺牲,自然没甚不值得;但是他代人受罪,就未免太不值了。”味辛瞪着双眼道:“何以谓之代人受罪?”望延道:“所有革命军的说话,早经浏阳谭壮飞先生所著的《仁学》说过的了,然而戊戌那年,谭先生就戮,绝无爰书,亦丝毫未涉及《仁学》一字。是谭先生著《仁学》未尝得罪,这一位搬字过纸的倒代他受了罪,岂非不值?”及源呵呵大笑道:“《仁学》几几乎是十年前的旧书了,谁还看他;况且谭嗣同是康党,康党之人是腐败到极点的,掮起一扇保皇党的招牌,甘做牛马奴隶。”望延道:“《仁学》自谭先生死后,才由《清议报》出现,《亚东时报》也登录过,以后才有单行本,也不能算十年前的旧书。”味辛道:“阁下向在内地,不知道人家进步之速,以日本而论,新出版的书,不过一年半年,便三版四版,甚至有十多版的,迨及一二年后,便无人过问的了。”望延方欲答话,忽见一个人走来,对味辛说道:“□□学会又着人来请了。”味辛睖了一睖道:“我竟忘了。”正是:
一夕长谈方逞辩,何来俗事阻机锋。
未知学会来请味辛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