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辜望延被老仆辜忠劝了一番,也想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因问道:“我走了,你明天怎样对付他呢?”辜忠道:“到明天再说,只要少爷脱了难,那怕他把老奴来杀来剐,老奴也死而无怨。此时已是四鼓了,请快点走了罢。倘使他们惊醒了,大家徒死无益。”说罢,递过一个小包道:“这是几两银子,请少爷拿去做盘缠。”望延接在手里,忽然想起那个哨弁,在自己书箱里拿出来一个像手巾包的东西,说是凭据,究竟不知是甚么。四下里一看,只见那东西还放在书桌子上,便走过去拿起来抖开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你道是甚么?原来是一张会匪的票布,上面写了些甚么“忠义堂”,甚么“龙头”,甚么“圣贤”,不伦不类的,还印上一颗朱红印信。那印文是甚么,也不及细辨了。辜忠又催逼着走,只得硬着心肠,出了大门。不辨东西南北,只往大路上走去。走到天色黎明,看见路旁一座古庙,便入内憩息。只因被绑了半天半夜,又走了半夜的路,十分困倦。到得庙里,要在神桌前面睡下,又怕睡熟了被人进来看见,没奈何钻到神案底下去睡,也顾不得蛛网罩面,尘埃满身。这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却依然困倦不堪。要想再睡一觉,忽听得有人走进庙来,听那脚步声响,不像是一个人,便不敢动弹。侧耳细听,只听得一个人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毫无凭据的,就诬人家是个革命党。”一个道:“你不听见么?说有甚么票布为凭呢。”又一个道:“别人我不知道,这辜望延是我的紧邻。他平日一举一动我都知,他所有来往的,无非是本村几个读书人,他自己轻易也不出门,那里来的票布?”望延听到这里,认得这个人的声音,是隔壁陆子忠,便想出来相见。忽然一转念,他们何以也跑到这里?不知我走后,家中如何?我且不要出去,且听他再说些甚么。又听得一个道:“但不知他怎生走得脱?”陆子忠道:“怕不是辜忠放走了他。这个老头子真是可惜。”一个道:“你真是好人,他带累了你的房子,你还代他可惜。”陆子忠道:“我们得了性命,已是好的了,还记着那房子呢。”一个道:“他们做官的人,杀人放火都没有罪的,真是便宜事。”一个恨恨的道:“甚么□□【眉】以此二字不雅,故以□代之也。的官,强盗罢咧。”一个道:“遇了强盗,还可以到衙门里去告;遇了他们这一班瘟元帅,还没有地方好告他呢。真是奉旨的强盗。”【眉】奉旨强盗,千古奇谈。望延听到这里,情知有异,正要出来问个底细,忽然又听得咯噔咯噔的进来了两个人,道:“好了,好了,火救熄了,老爷也去了。只有一件不好,说是去禀告统领,我们交不出辜望延,要带兵来洗村呢。”这一句话,只吓得望延魂飞魄越,更不敢出头。又听得那人接着道:“我们快点要设法寻着了辜望延,等他们再来时,交给他方才妥当。不然认真洗村起来,怎么好呢?”一个道:“辜相公是个读书君子,我们怎好害他。况且我们同乡共井,论理只有救他,那里还有害他之理?”一个道:“呸!现今世界上,你若要论理,要做好人,只怕寸步难移呢。况且为了他一个,激的老爷恼了,杀他家人,烧他房子,累的隔壁人家也遭殃,还不应该拿他,送给老爷替我们报仇么?”【眉】世道人心如此,那得不厌世。是乡下人口吻。陆子忠道:“罢了,他此刻已经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既然官兵已去,我们各人回家去检点检点罢。”于是众人都说有理,便一哄而散。
辜望延在神桌底下,听了一番言语,情知辜忠被杀,房屋被烧,由不得悲愤交集。越想越痛,打算到省里具张呈子去告。昨夜辜忠有言,凡做官之人,都不讲理的。万一他动起蛮来,非但不能伸冤,反送了性命;不能伸冤,便要想个报仇的法子。我受了他家破人亡之害,此仇岂可不报!想够多时,总想不起一个法子来,蜷伏在桌子底下出神。猛然想道,他既然诬我做革命党,我何妨就投入革命党里,将来就可望报仇了。想定了主意,便钻将出来,要去投革命党。忽又想道,革命党在那里呢。低头一面拂去身上尘土,一面思想。忽然想着上海租界上,革命党最多,我何妨先到上海去访问呢。想罢,便出了庙门,径奔武穴而来。
晓行夜宿,不止一日,来到武穴。到洋篷里等下水船到了,便坐了划子,上了轮船。船上搭客,挤的不堪。喜得没有行李,只在大舱外面,觅了一席之地,权且坐下。默念我向来未到过上海,不知上海情形如何,须得先打听明白,方可走动。喜得船上人多,内中必有到上海之人,便中便可打听。正转念间,忽见两个外国人,从舱里面走出来,同倚在栏杆上,眺望江景。忽听得一个说道:“我们到底进那个学校?也要定一个方针。”望延听得,大以为奇,暗想两个没有辫子的,明明是个外国人,何以说起中国话来呢?正沉思时,又听得那一个道:“到了日本再说,好歹先顽他两三个月。”一个道:“不然也,我们留学,也是要紧事。你想停了科举,我们更无出路,喜得还有考试留学生一事,倒又是替我们开了一条捷径。”那个道:“何以见得就是捷径?”这个道:“你想,从小儿读书,读了十多年,完了篇出考,今天考这个,明天考那个,闹了半年多,一个秀才,还不定中不中;就算中了,还要等三年乡试;乡试中了过后,还要会试、殿试、朝考,算是一帆风顺的都中了,点了翰林,还要散馆,这里头要多少工夫,多少日子。此刻我们只要留学三年,回来考一场试,只作得两三篇策论,便是翰林进士,还不是捷径么?”那一个扑嗤的一声笑了,道:“你晓得甚么?你当那个翰林进士,当真是从策论上取中的么?”这一个现出惊讶之色道:“不凭策论取中,却凭甚么?”那一个道:“只靠着卒业文凭。”这一个拍手道:“是不是呢?卒业文凭也要留学几年,才得到手啊!”那一个呵呵大笑道:“你真是书呆子,前回点了翰林的留学生当中,有一位的历史很奇怪的,你知道么?”这一个又现了惊讶之色道:“怎么奇怪历史,请道其详。”那一个道:“这位太史公,当初曾经跟钦差出过洋,到一个甚么大学里念过三个月的书,后来回国,连捐带保的,就弄了一个外官候补当中的顶大一个功名。到孔夫子家乡去候补,后来得着考试留学生的消息,他便打个电报,花了三千银子,买了那甚么大学的一张卒业文凭,便捞了一个翰林。像他那种身在本国的,也可以买得着。我们老头子肯给钱我花,我乐得到那边痛痛快快的顽他三两年,临了不要说买一张卒业文凭,就是买三张五张,只怕也还办得到。”这一个道:“你便如此,你尊翁又肯给你钱花,自然乐得这样顽,但是我家寒,带来的费用有限,断不能跟着你顽;况且家父极严,无论留学几年,回来时他一定要考查功课,所以这一层只好让足下独乐乐的了。”那一个又呵呵大笑道:“你真是无意识的动物!留学生难道都是富家儿么?你只要——”说到这里,附耳又说了两句话,【眉】他虽附耳而言,我却听见了。观以上一大篇留学生之行径如是,期望如是,见解如是,那得不厌世。又大声道:“戏资、酒资,何愁没有着落,搅得好,嫖资也出在里面呢。至于令尊翁考查功课一层,更是易事,一班守旧的老头子,那里懂得甚么新学问。你只要把几句新名词,放在嘴里乱说几句,说得他不懂,包他问也不敢问你。”望延听了二人一番对答,方才知道他是两个留学生,但是这未进学堂,先打算赖学的本事,未免太高了。
自己思量了一会,不觉船到了九江,泊定。望延心中一想,九江里洋街有一家布店,是自己母舅所开,不免上去商量,借一副铺盖,并多借几个盘缠。想定了主意,即便登岸,匆匆而去。果然借来被褥一套,衣箱一口,又多少借了几元洋银,复到船上,打开铺盖,这才有了坐卧之处,暇时便与同舟之人交谈,顺便要打听上海的情形。只见那两个留学生,终日跑出跑进,没有宁息的时候。望延等他又倚在船舷时,有意过去同他招呼。通过姓名,方知他两个都姓屠,同姓不宗的。一个叫屠牖民,湖北人;一个叫屠辛高,却是湖南人。望延便问:“二位不知是到东洋,还是到西洋?”牖民道:“放着东洋是条捷径,谁还高兴跑到西洋去。”望延道:“二位想到过上海了。”牖民笑道:“往往来来,走过十七八遍了。”望延道:“兄弟此番却是初到,诸事还望指教。”辛高道:“不知足下到上海有甚么贵事?”望延道:“没有甚么事,不过去逛逛罢了,碰了机会,也打算出洋去走走。”牖民道:“现在的时势不得不出洋,死守着老大帝国,总难望输进新学问。”望延道:“闻得上海革命党人最多,不知确否?”牖民笑道:“足下莫非奉了札子,去访拿革命党的么?”望延吃惊道:“此话怎讲?”牖民道:“不然,你问他甚么?”望延道:“不过闲谈罢了。”牖民叹道:“若论现在的时势,实在不能不革命。”望延闻言,老大吃了一惊。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不知望延为甚吃惊,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