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王既捕石崇,也不审问,也不请旨,即令押赴市曹斩决。计石崇之母及兄、嫂、妻子亲口,死者十五人。孙秀迎合赵王旨意,即率领武士,矫诏籍没石崇家,所有贵重细软及金银等,一时皆辇载入赵王府中。张华闻得此事,不觉大惊,忙到赵王府中求见,便问:“石崇何事得罪?”赵王曰:“伧奴造作蜚言,离间我骨肉,孤奉诏斩之,阁下不必多疑。”张华默然良久,乃曰:“殿下久在关中,于氐羌情形,当所深悉。前者朝廷命御史李苾,前往汉川一带安抚流民,据报称略阳氐李特、李庠、李流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又精于骑射,其种类已布满蜀中。李氏又疏财仗义,前岁关中大饥,又值齐万年造反,关中百姓,多有流入蜀中者,李特广出资财,令其两弟分头赈抚,民皆归心,须防其叵测。近日梁王奏报,齐万年愈加猖獗,连连上表请兵,殿下夙精韬略,不知有何妙法,可以退得齐万年,稳得李特?”赵王冷笑曰:“孤若深通韬略,朝廷又何必使梁王代我?李特之事,不过据李苾一面之词,朝廷果能诚信相孚,外人自服,何必多疑。至于关中一带,全是雍州刺史解系误事,彼自恃才能,妄恣杀戮,氐羌之人恨如切骨,所以才激成边衅。若久任此人,纵使擒获齐万年,而别部羌人必相继而起,虽命将出师,有何用哉?”张华暗思:“前次解系有表到来,称斩一孙秀,可以定边事。孙秀系赵王私人,今赵王此言,虽未必可尽信,然亦可见得边将不睦,各怀意见,以致误事了。当下辞了赵王,径入朝来见惠帝,奏闻关中告警一节。惠帝曰:“卿自筹商遣将可也,何必奏闻?”张华不得已,集了裴、王戎、贾模、贾谧一众商议此事。

时贾模已经病重,扶病来会,只贾谧不见到。王戎无所可否,人云亦云。只有张华、裴两个着急,默计在朝文武诸臣,惟有积弩将军孟观,颇有胆识,不如即使之带兵西征。商量定了,方要入奏,忽见贾谧气冲冲而来,众人忙问:“有何事故?”贾谧恨恨曰:“司马颖老奴辱我!我奏知皇后,谁知反代老奴加上荣耀头衔。”原来贾谧在东宫侍讲,对太子无礼,任情戏谑。适成都王颖偶至东宫,见此情形,乃直叱之。贾谧当面无可如何,及至退值,即奔至中宫,哭诉贾后。恰好哭诉已罢,惠帝驾到,贾后对惠帝曰:“邺郡要地,向未有亲藩驻守,成都王颖在朝无职可授,何不命往镇守?”惠帝曰:“卿言甚善,可加成都王为平北将军,即日往邺。”惠帝言罢,忽又想起张华所奏关中告急一节。贾后曰:“前者以赵王不胜边任,故使梁王往代,今梁王亦是如此,奈何?”河间王颙,【夹】司马孚之孙。虽非亲枝,然其为人轻财爱士,知名之士,多往依之,不如令其往关中与梁王一同镇守。”惠帝大喜,即刻命驾,临轩降诏。

当下贾谧诉说前事既毕,张华愕然曰:“我等方议得使孟观领兵往剿,奈何又派一个河间王?昔者陈准曾言:‘梁王贵戚,非将帅才,进不求名,退不畏罪。’实为至言。周处战殁,即是前车之鉴,为之奈何?裴曰:“我等可奏知天子,分别办理,河间出守自出守,孟观征讨自征讨,两不相涉,自无掣肘之虞矣。”正言间,左右报天子临朝,召百官,于是众人入朝,只有贾模抱病不能同往,先归私第去了。张华等入到朝内,惠帝先颁下成都王颖镇邺,河间王颙镇关中之诏。张华奏曰:“臣等议得积弩将军孟观,才兼文武,深通韬略,拟请旨命孟观率领大兵,进征氐羌,以伸天讨。”惠帝准奏,裴又奏曰:“氐羌多诈,征剿非易,统兵之臣,自当相机行事,陛下若命孟观西征,宜拜为元帅,使便宜行事,不可仍受镇藩节制,使之不能尽其所长。”惠帝一并准奏。即日拜孟观为“征西将军”,领兵征剿。张华又想起赵王言解系之事,奏请惠帝调离解系,别命他人往代雍州刺史之职。惠帝曰:“解系既是误事,即削职为民可也,至于应调何人,卿等自去商议便了。”说罢退朝。

且说孟观自从谄事贾后,交结董猛,杀杨骏之后,便不次升官,此时封积弩将军,领宿卫兵十万,朝朝训练。是日奉诏后,先去奏知贾后,贾后曰:“卿此次出关立功,班师之日,朝廷不吝封爵也。”孟观大喜,辞出寻思:“赵王镇关中多年,必知氐羌情形,我何不托言辞行,去一叩虚实。并且孙秀又是知己,亦可以考查一切。”想罢径投赵王府中来。赵王此时籍没了石崇之家,虽未得绿珠,然金谷园内一众歌姬,已尽辇入府中。此时正拥着群姬,饮酒作乐,无暇会客,只命孙秀出去相见。孟观先表明辞行之意,然后访问氐羌情形。孙秀虽在关中多年,惟向以谄媚赵王为事,何曾留心过敌情,惟有随嘴敷衍而已。又问孟观何日起节,领多少兵马。孟观曰:“关中之兵士,多是离心离德,不听调度。弟所领守卫兵十万,平日训练纯熟,拟奏闻天子,尽提本部前去,庶几易于指挥。”孙秀闻言,心中暗喜曰:“彼尽提守备兵去,京城空虚,是赵王好机会也。”因以言挑之曰:“今皇上昏庸,权臣用事,在外立功,亦非易易。”孟观曰:“弟此次出征,却还便宜行事,不受镇藩节制。”孙秀曰:“弟非言此,恐论功行赏时,未免不公耳。”孟观曰:“幸得皇后贤明,或者不致向隅。”孙秀曰:“倘赵王当国,足下官职必不止此。”孟观曰:“赵王当国,有公为我引荐,自然容易升阶。”孙秀正色曰:“不然,赵王礼贤下士,爱才若渴,足下自可表见,何必引荐哉?”言罢孟观辞去,即日点起马步各兵,向关中进发不提。

且说贾后干预外政,日恣骄横。从前抱了韩寿之子入宫,伪为自己所生,一心只望废立,不料此子养不到几岁,竟自死了。贾后转恨太子,时欲加害。奈贾后之母广城君郭槐,时时入宫,劝贾后慈爱太子,贾模亦常常进劝。贾后颇不耐,曰:“他人谤我犹可,汝乃我一家人,亦谤我耶?”贾模由是忧忿成病,不久遂死。广城君不久亦死。贾后喜曰:“今后无人聒我矣。”遂央计谋害太子。

且说太子遹,自幼即有令名,贾后恐其名立,则人心归附,乃暗使内侍数人,诱之嬉戏废学。太子遂日事游荡,招市人在东宫内陈列市肆,使屠人悬猪肉于架上,太子自以手揣其斤两轻重,乃以秤秤之,不差累黍,终日以此为乐,自是名誉大减。一日,贾后伪称惠帝有病,使人召太子入宫。太子既入,却不见惠帝及贾后,惟有宫女数人,设酒相待,言是惠帝之赐。太子乐得开怀畅饮,宫女等又为之歌舞进酒,不觉酩酊大醉。忽然黄门潘岳进见,奏曰:“臣久慕太子法书,欲求赐书一幅,俾得悬之壁间,为蓬荜光,不胜宠幸。”太子欣然,便命取纸笔,忽又沉吟曰:“平日读过诗歌,一时却想不起,可取一本书来,我录写数行可也。”潘岳袖出一纸曰:“请太子即照录此纸如何?”时太子醉中迷惘,不知就里。竟秉笔为之代录一遍。潘岳大喜,拜谢,即持往见贾后。贾后大喜,重赏潘岳,视太子所书之纸,有醉中手颤,写不成字之处,都代补写完全。然后使人请惠帝来,贾后故作恨怒惊惶之色曰:“陛下生得好儿子!”惠帝愕然,不解所谓。贾后出太子所书曰:“陛下自去看来。”惠帝接过一看,不觉勃然大怒曰:“逆子乃如是耶!”立即命驾御式乾殿,鸣钟击鼓,聚集百官。惠帝怒气冲天,将太子所书掷下,命众官观看。众官彼此传观,只见上写着: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约,刻期两举。

众官看得面面相觑,惊惶失色。惠帝大呼:“速擒逆子来,便当杀却。”一众王公大臣,见惠帝盛怒,都不敢多言。张华独奏曰:“此国之大祸,自古常因废黜正嫡,以致丧乱,愿陛下察之。”惠帝曰:“卿尚拘拘于古往之事,今逆子反情已露,朕不废他,他将废朕矣。”裴奏曰:“太子此书何自而来?何人传入,宫中交与谁人之手?传书之人又何由获得此书?皆须审问明白。又当请太子来此对笔迹,此事自易明白,陛下不必怒也。”惠帝闻言愕然,默念:“此书果从何而来?察其笔迹,虽与太子相似,然太子平日书法端正,此则凌乱无章。”不觉迟疑不决。诸王公大臣,皆窃窃私议,卒不得主意。忽贾后使黄门出殿进表,请废太子遹为庶人。惠帝立即准奏,饬令有司并太子之三子、臧、尚,皆押送金墉城安置,并传旨将太子之生母谢淑媛赐死。慌得王衍立即上表,请与太子离婚,愿迎其女大归。原来王衍之女嫁为太子妃,衍见太子得罪,恐累及自己,故首先上表请离婚。惠帝亦即准奏。

当时恼了一位大臣,乃是卫督司马雅。司马雅曾经在东宫给事,深知太子之为人,虽被左右所诱,日恣荒嬉,然英明武勇,孝友慈祥,无损大德,今日之书,料定是内监等之奸计。无奈惠帝盛怒之下,欲救不得。退朝之后,即来访殿前将军郎士猗。士猗曰:“公满面怒气,何也?”司马雅曰:“今日之事,神人共愤,岂公独不怒耶?”士猗曰:“公正与吾同心。但不知有何法可以救太子?倘不能救,徒怒何益哉!”雅曰:“中宫淫乱,举国皆知,此事必淫后所为。我欲联络张华、裴共举大事,废淫后,复太子,清君侧,不知公肯助我否?”士猗曰:“张华、裴徒负虚名,拥有众望,其实皆自了汉耳。当日贾模在时,曾谋废后,与张华商议,华曰:‘公于中宫为宗亲,言或肯信,宜时时进谏,为之陈说利害祸福,庶几皇后知所警惕,天下不致大乱,吾辈得以优游卒岁而已。’裴亦是中宫亲戚,前拜尚书仆射,又奉诏专任门下事,上表固辞,或劝之曰:‘君于中宫为亲戚,当竭诚规谏,谏而不从,即当引疾辞职。倘不如是,虽上十表,有何益哉?’不能从。观二人此等行止,岂可与图大事者哉?”雅曰:“然则公意中有何人可以共图者?”士猗曰:“自孟观尽领守卫兵出征,赵王伦新拜右军将军,拥有兵柄,兼系东宫师保,若与谋之,大事可成矣。”

雅大喜,二人遂同来访孙秀,曰:“今日之事,诚为大变,此时国无嫡嗣,人心汹汹,社稷将危,大臣将起大事。而赵王侍奉中宫,与皇后亲昵,无人不知。今太子之废,人皆谓赵王实与同谋,一旦事起,必然累及,何不先谋之。”孙秀佯问曰:“谋之奈何?”二人曰:“复太子,清君侧耳。”孙秀大喜曰:“此赵王之素志也。二公且退,吾当言之,必有以报命。”二人大喜曰:“此晋室之福也。”拜谢而退。不知二人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