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下敏达要与阿卷同到来安旅舍问话,阿卷就依言同到时敏街来。问出当日服侍凤美的丫头,敏达详详细细的问了凤美的举动,那丫头也一一的告诉了。敏达道:“可知他到过那里么?”丫头道:“就是要搬的那一天出去过一趟。”敏达道:“知道他往那里么?”丫头道:“他回来时,说花水公园景致好的很,想是到花水公园去过。”敏达低头想了一想,对阿卷说道:“快的就是今天,迟的不过两三天,就可以有信了。奶奶安心在这里等信罢。”

说罢出了来安旅舍,在街上站着。等着了马车,坐上去,到得花水公园。他四面留心体察。此处铺户虽少,却有几家旅舍,又有几家酒馆,打算着一家一家旅舍问去。心里这么想着,顺步走到公园里面,也无心观看景致。抬头往四下里一望,只见一家旅舍,四面都有树木围着,甚是幽雅。想来定在那个地方,不免先去访问那家。想罢出了公园,走到那里,果然见门有上等旅舍的招牌,就走了进去,问那主妇道:“有一位小姐叫林凤美的,住在这里么?”那主妇乜斜着一双邪眼,看看敏达,答道:“没有,请到别家访问罢。”敏达抬头四下里一望道:“或者他改了姓名来住,亦未可知。四月某日,可有个小姐来住在这里?老实对你说,我是个侦探,你如果不好好的说出来,可要小心点!”主妇听见说是侦探,不觉变了颜色。看官须知,凡做了不端的事的人,最怕的是公人差役。这主妇虽说开的是上等旅舍,却做的是下等事业。忽然遇了个侦探上门,不由他不害怕起来,战战兢兢的答道:“不敢隐瞒,实在没有个林凤美来住。先生说明了四月某日,妾可想起来了。那天不错,是有个女子来住,年纪大约有十七八岁,头发眼睛都是黑的,相貌很标致。但他不是林凤美,他说是李赛玉。”敏达喜道:“我要访问的,正是这个人。此刻还住在这里么?”主妇道:“住是住在这里。但有一件奇事,他约在十天以前出去了,未曾回来。”敏达惊道:“怎么?十天以前就出去了,没有回来?这十天工夫,又住在那里?是一个人出去的么?”主妇道:“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一个采莲同着去。”敏达道:“采莲又是甚么人?”主妇道:“也是住在这里的女客。那一天他两个人同着出去,却只有这位莲姐回来,那李赛玉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敏达道:“你可有谎话?要是撒了谎,可小心点!”主妇道:“丝毫不敢撒谎。”敏达道:“那采莲又是个甚么样人?干的甚么事业?”主妇道:“那莲姐……是……闲住着没有事的。”敏达笑道:“只怕是卖淫罢?”主妇低了头,并不答应。敏达道:“那采莲此刻在家么?”主妇道:“今天没看见他出去,只怕在家。”敏达道:“那么叫他出来问句话。”主妇答应着去了。

敏达细细打量这旅舍模样,以及那主妇所答的话,这旅舍一定办些不端的勾当,莫非凤美叫他们拐了?正这么想着,只见主妇带着一个女子出来,面色已经吓得变白了。料是采莲,因沉下脸问道:“是你带林……是你带李赛玉出去的么?为甚不同着回来?”采莲道:“并……并不是妾带他出去,因为妾一个相识的朋友请吃酒,叫妾约了李小姐同去的。”敏达道:“我只问你为甚事不同着回来?”采莲道:“吃酒中间,忽然有人叫来,说有要紧事,妾就先走了。到后来本来要回去,算算时候,料定他们已经散了,并且这一夜风大得很,所以没有去,就回来了。以后闻得李小姐也是先走的,只不知他走到那里去。”敏达道:“有这等奇事?你那相识的是谁?”采莲道:“他……他是……是妾的堂房家兄。当日是家兄喝醉了,李小姐先走的。这是句句实话。”敏达道:“是那一家酒楼?”采莲道:“是天香楼。”敏达暗想:“采莲的话虽然未见得靠得住,但是到酒楼去查问,也是个法子。”

于是出了旅舍,走到天香楼去,说明来历,要查这件事。这酒楼里面天天人来人往的,那里记得许多,谈了半天,没个理会。敏达道:“你们只想风大那一夜,就容易记起来了。”酒楼掌柜低头想了一想道:“哦!是了。那一夜因为风大,酒客少得很,只有三席。内中有一席,是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的。那男人先来定了座,点了菜;那两个女子是后来同来的。”敏达喜道:“我问的正是这个。但不知他三个人是同去的么?”掌柜的道:“这个要问侍应的丫头。”说罢,伸手按了一按叫人的电钟。

一会儿,楼上就跑了一个丫头下来。掌柜的对敏达道:“只问他便知道。”敏达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又问:“他三个人可是同走的?”那个丫头想了一想道:“不是,不是,三个人三起走的。先是有个人送个甚么信来,那卖淫的婆娘看了信,就走了。后来这汉子醉倒了,这一个女子才走的。依我看来,这一个女子不定是受了骗呢,我看他完全是一个处女。”敏达道:“何以见得他被骗呢?”丫头道:“这不过是我推测的意思。只因这汉子不是正路上人,曾经犯过好几次案的,端的是个无赖。”敏达暗想:“那男子一定是采莲同谋的人。但不知凤美独自一个人走到那里去了?莫非采莲在半路上截着他,施甚手段么?”又问道:“那男子几时才走的?”丫头道:“他醉了一点多钟,方才醒过来,就问他同伴的人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一点钟前先走了。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又四下里张望,看见琴桌那边挂着一面镜子,他就走过去看了一看,恨恨的说道:‘这镜子,这镜子!’还瞪着眼睛,狠狠的瞧了我一瞧,方才算清了账去了。”敏达心中想道:“照这么说,是那男子自己失策,断没有采莲在半路上截住的了。但他既然要算计别人,为甚又要自己醉倒呢?”因又问道:“他们吃了多少酒呢?”丫头道:“只开了一瓶香饼酒。”敏达道:“这又奇了,一瓶香饼酒,怎么就醉到这个份儿?那女子临走时,有甚么话?是甚么神气?”丫头道:“是我送他下楼的。他的神气,像很恼的样子。我曾问他识那男子不识,他说是头一次相会,闻得他是一个甚么会的干事。我还告诉他不是的,并且告诉他这男子是个无赖,又是个贼。又告诉他先去的那个婆娘是卖淫的。他听了十分惊讶,还赏给我两元银呢。”敏达道:“那么说,我要到那一间座儿里去看看,不知可有客在那里?”掌柜的道:“白天里没有客,可以去看看。”

敏达就叫丫头带着路上楼,到那座儿里周围看了一遍。又问了丫头当日三个人的座位,仔细忖度一番。又走到琴桌那边,看了一看那镜子。叫丫头坐在那男子的座位上,自己再在镜子里看。又问丫头道:“林小姐……不,那女子有弹琴么?”丫头道:“弹的,一直弹到要走了,才住手呢。”敏达拍手道:“明白了,明白了!”他此时已经认定了凤美在镜子里看破了奸谋。这奸谋一定是用迷药之类,总是凤美用甚么手段掉了过来。所以那汉子反把自己迷住了,凤美得脱身而去。凤美也知道是采莲同谋的,所以不回旅舍。但是他出了门,到那里去了呢?不免再要设法。遂辞了酒楼,再去查访。这且暂时按下不提。

且说凤美被钝三止住了投河,同到十家巷,不过要暂求一宿,到了次日,再作行止的。谁知当夜就发起病来。大凡生病的人,心事最多。他睡在床上,忽然想起仲达负心,殊觉可恨。想到采莲阴险,又是可怕。想起自己只身出门,父亲不知怎样挂念,那里知道我落难在这里?那一寸芳心,犹如车轮般转个不了。外面已是受了风寒,又加上这一番苦恼的感情,不免在病上加上些材料,到了第二天,竟然是头也抬不起来了。阿宝看见,十分着急。他急的不是怕服侍病人,也不是急的被凤美用了自己的被褥;他所急的是恐怕凤美看出了自己的窘况,住得不安。原来阿宝并不是自小就穷的,十多年前,也是一个素封人家。后来败了下来,慢慢的才弄到这步田地。所以他的穷景况,是很怕人家知道的。

凤美烧了一夜,自然没有气力。他几次要挣扎起来,怎奈头重脚轻,身不由主的,急得他哭了起来。阿宝听得抽抽噎噎的声音,连忙走来安慰。凤美道:“奶奶不要见怪,妾今日实在不能起来,并且这个病,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好的。妾想到不如昨夜在花水桥投河死了,免得受这个罪。”说着,又抽噎起来道:“只是打搅奶奶不安。”阿宝道:“小姐那里话来?就是小姐在这里长住下来,也用不着打搅这句话。只是这里狗窠似的地方,屈了小姐的大驾。我们照应得又不周到,吃的喝的,都是些粗糙东西,不能适口。妾正踌躇这一着呢。”凤美道:“奶奶何必虑到这些?不过无缘无故的弄一个病人在家里,妾总觉着打搅不安是真的。”阿宝道:“只要小姐不嫌弃,还有甚么话说?但是妾看小姐从来没有住过这种逼窄肮脏的地方,未免有屈些罢了。”凤美听了,并不答话,拿手帕拭着眼泪。

阿宝又道:“小姐只管安心在这里养病,妾去请医生来。”说罢,起身要去。凤美连忙叫住道:“奶奶且等一等,我有话说。”阿宝又站住了脚。凤美取出那小皮匣,递给阿宝道:“奶奶要甚么医生银,以及一切费用,可在这里面取用。”阿宝道:“小姐快不要这样!”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因家计艰难,很想借用的。但是一时已经推辞了,不便再受。忽然想着钝三昨日的银,不算那两元金钱,也有十多元银钱,何不借来一用?因对凤美道:“小姐不要劳心,静养点罢。妾去请医生就来。”说罢去了。不一会医生来诊过脉,说是感冒风寒,大约要六七天方能痊愈。定了脉案,开了药方去了。

又歇了一会,钝三往各处送新闻纸回来了。阿宝叫了他到厨房里,对他说道:“阿三哥,我有一件事,求你千万要答应我。”这一句话,又触动了他那一种又蠢笨、又肫诚的性子,唠唠叨叨的说道:“婶婶,有甚么话只管说,我是没有不答应的。我生来蠢笨,人家都讨厌我。记得那回我病在街上,没有一个人肯理我。那时婶婶本是不认得我的,见我病了,大发慈情,收留我在家,给我医病,病好了又教我卖新闻纸。可怜我忘了我的生身父母,只婶婶便是我娘一般。如果我有本事多赚些钱,还不知怎样报答婶婶呢。婶婶叫我做甚么,那里有不答应的道理?那怕叫我上天,只要有梯子,我也会爬上去;叫我下地,只要有个窟窿,我也会钻下去。这才是我报答救命恩人的道理呀!”阿宝等他说完了,方才笑着说道:“阿三哥,不是这么大的事。”钝三大声道:“那么到底有甚么事?也要请婶婶说明白了,我才好照办呀。”阿宝摇摇手道:“低声点,不要叫那位小姐听见了。就是因为小姐的事,他今日病的重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急得钝三直跳起来。正是:

须知愚蠢痴呆汉,也有怜香惜玉心。

要知阿宝到底说出句甚么话来,钝三肯答应不肯,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