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美站在那琴桌旁边,在那墙上所挂的小镜里一照,吃了一大惊。你道为着甚么来?原来他在镜子里面,看见辉凤打开一个小小纸包,将一包白粉似的东西,倒在凤美的香饼酒杯内,所以吓了一惊。暗想:“他下的是甚么东西呢?想来总是迷魂药之类。此时采莲已去的久了,还不见上来,我一个人落在他手里,无计可逃,这便怎么样好呢?”古语说的好:“人急计生。”凤美在这一时之间,千思百虑,又是害怕。往常在东亚的时节,又常听得人说,有用甚么迷药杀人的,也有下蛊药的,都是混在酒肴之内。此时自己落在这圈套里头,又没有个帮手,你道如何不急?他要想个法子避开,不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自己先定了一定神色,回身慢慢的走回原位坐下。故意暗暗的将指上指环除下来,有意丢在地下道:“呀!这指环怎么掉了?”一面说,一面撩起台布要拾。辉凤道:“不要紧,我替小姐拾来。”说着弯下腰去拾指环。凤美嘴里在那里说:“费心,费心!”手里却悄悄的把自己的一杯香饼酒放在辉凤那边,却将辉凤的酒换了过来。恰好移换停当,辉凤拾起指环,放在凤美跟前道:“在这里了。”凤美道:“费心,费心!”一面取指环仍旧套上。辉凤举起酒杯道:“再敬一杯。”凤美本意不吃,但怕不吃这酒,他不知又要弄甚手脚,只得勉强的也举起酒杯道:“敬领一杯。”两人对干了酒。

凤美心中好像小鹿乱撞一般,恐怕露出神色来,又走到琴桌那边,假意顽弄那琴。辉凤道:“这是一张悲娜(西国琴名)琴,小姐何妨试弹一套?”凤美此时心中乱的不知怎么样,好歹借着弹琴避一避面,免至被辉凤看出面色。想罢就在琴桌旁边坐下,轻舒玉指,把自己生平最心爱的一套《修篁扫月曲》弹出来。恰好此时一轮明月从窗照入。凤美弹得那琴,一阵好像玉佩铿锵,一阵犹如喧阗金鼓。忽而悲壮淋漓,激昂慷慨;忽而低徊靡曼,余音绕梁。一面弹着,一面在镜子里面偷觑辉凤。只因坐了下来,看不见他的身手,只看见他的脸,呆呆的望着自己,好像听琴听出了神的光景。忽然打了个呵欠,便低下头去,此时连他的头也看不见了。又不好回头去看他,只得还是弹琴。弹到琴曲将终的时候,弹得犹如雨打芭蕉一般,一阵紧,一阵慢。凤美双眼仍注在镜子里,忽看见辉凤立起来,歪着身子晃了一晃,就看不见了。

凤美弹罢了琴,只得立起。回头一看,只见辉凤直挺挺的躺在一张睡椅上,双眼紧闭,脸上涨成紫色,唇上是青一半白一半的,明明是中毒样子。心中暗想:“要不是在镜子里看破了他,此刻我就是这个样子。这恶汉不知要怎么处置我呢!”想到这里,不觉心中又恨又怕。“这明明是要设法害我。我同他无怨无仇,他何苦下这毒手?”又想起采莲下楼去了,差不多有三十分钟,如何还不见来?仔细想去,这件事一定是采莲同他通同作弊的。不然,何以将近终席时,就借点意走了,到这时候还不来呢?随手把叫人钟按了一下,外面就走进来一个丫头。凤美问道:“方才下楼去的那一位呢,怎么不见来了?”丫头道:“那个人么?他早就坐了马车回去了。”凤美暗想:“采莲这等举动,一定是同谋的无疑了。这里也不是久居之地,不如走了罢。”因又对丫头道:“我也要走了,但是这个人睡的同死的一般,怎么好?”丫头道:“小姐不要理他,他们吃酒常常是这样的。”

凤美听了,就出了房门下楼。那丫头一面送凤美下去,一面问道:“小姐知道这个男人么?”凤美道:“不知道,我今日才见面呢。”丫头道:“怪道呢,我说我看见小姐言动举止,都是大家人的样子,不合给这些无赖娼婆结识呀!”凤美惊道:“他不是音乐会干事么?”丫头抿一抿嘴道:“那里,他又是无赖,又是强盗,又是鼠窃,又是剪绺,案子也不知犯了多少,牢监也不知坐过多少的了。小姐,你小心查查看,身上有失落东西没有?”凤美打开一个小小皮匣一看道:“还算好,没有丢东西。”原来凤美也甚是小心,因怕旅舍里靠不住,所有身边的二百多元钞票,还有些零碎金银等,总放在小皮匣里,出入都带着的。当下凤美又问道:“那男子是个贼,那女子又是个甚么东西呢?”丫头道:“这可不知底细。他常常引了些不三不四的男子,到这里来吃酒。有人说他是个妓女,有人说他就是这无赖的情妇,不知那一说说得是。总而言之,他不是一个正经人罢了。”

凤美益发惊怪。因在身边取出两元银,谢了那丫头,便出门而去。但是他自己此时也不知道往那里去的好,只是信步行去。心中想道:“我今夜万不能回旅舍去。听方才丫头的话,采莲一定与那无赖通同一气的。他既然合力谋我,自然总是要图谋我甚么东西。此刻他被我窥破了隐情,走了回去,采莲岂不要重下毒手?我在此处人地生疏,怎么敌得他过?”正在一面盘算着要打主意,恰好一辆马车走过来,马夫问道:“小姐坐车么?”凤美此时着实走不动了,就跨上了马车。马夫问道:“小姐到那里去呢?”凤美心中本来没有主意,然而坐了马车,总得要到一个地方,那马夫才好循着路去;不像上海的人,坐夜马车胡乱跑了一趟,无论到东到西,糊里糊涂的就算了。当下凤美听得马夫一问,因说道:“我要到……我要到……”马夫道:“到甚么地方呢?”凤美道:“到……花水桥罢。”其实他并不是一定要到花水桥,只因他一则没有地方好去,二则这伦敦地方他生得很,也说不出甚么地方来,他胸中烂熟的,只有一个花水桥,所以不因不由的就说出他来。马夫听说,便放开辔头,漾了漾鞭梢,驶向花水桥去。

凤美如醉如痴的坐在车上,也不知走了几时,忽听得马夫问道:“花水桥是到了,还是过桥去,不过桥去呢?”凤美方才猛然醒悟道:“不过桥,不过桥!”那马夫就勒住了马缰。凤美付了车钱,下得车来,那马夫放缰到别处去了。凤美耳边忽听得当、当、当打钟声音,屈指数着,恰好打了十下。这花水桥离热闹市尘远了,加以这一夜北风甚大,天气也寒,所以路上的人甚少。凤美此时虽不愿回旅舍去,却没有主意要到那里。下了车,便信步走到桥上去,在那桥当中呆呆的站着,在那里思前想后。想着:“自己要托终身的男子,已是薄幸无情,一味贪财。要托他谋生的女子,又是个妖魔淫妇,设法害人。自己生平所经历的,就只这两件事,这两个人,可都不是好人,都干不出好事。以后生在世上,那一处没有人陷害我?那一处不是陷坑?倘然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带着自己,不论何时何日,都可以跌入陷坑的。要想一个法子,免了受人暗算,只有一个法子。是个甚么法子呢?只有死了的一个法子。”一面想着,望望桥下,正当潮流急退的时候。“若趁此时跳了下去,一定连尸首都要漂到海里,岂不干净?”想到这里,不由的说一声:“父亲恕孩儿不孝之罪,就此要永别了!”正要跳下去时,忽然一个警察兵走来问道:“这么大的风,站在这里做甚么呢?”凤美倒吃了一惊,支吾着答道:“因为头痛得很,在这里乘凉。”一面说着,恐怕那警察兵再来盘问,一面就走到桥那边去了。

正在走到桥头时,忽见黑的一个黑魆魆影子在前面晃了一晃。凤美又吃了一惊,不觉立住了脚。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人,走近凤美跟前问道:“要新闻纸么?”又自言自语道:“今日只卖得七张,剩下的比卖脱的还多几倍呢。”凤美对他看了一看,只见那人手里挟着一大包新闻纸。电灯之下,细审他的形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蓬头垢面,生得一嘴黑须。那耳目口鼻的位置,看着令人可笑;一只右眼歪了下来,嘴也是歪的;那两腮的肉及嘴唇,不住的在那里颤动。再细看他时,那身子也好像打颤的样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又是个跛子。凤美看着甚觉可怜,因问他道:“你要钱么?”那人低头想了一想道:“钱有甚么不要的呢?只是要钱也得要得在理。譬如小姐把我这新闻纸都买了去,那就是我想要钱的意思了。”凤美道:“你怎么卖了一天,只卖得七张?”那人道:“我不及人家的会卖,而且我身上衣服褴褛,人家看见我都讨厌,多有不肯同我买的。”凤美道:“你如果有了钱,就可以过个安乐日子了么?”那人又低头想了一想道:“如果能多卖些新闻纸就好了,我同阿四都可以一天吃三顿饭了。”凤美道:“阿四又是谁?”那人道:“他是我同居的人。因为他叫阿四,我年纪好像大些,就叫了阿三;又因为我蠢钝,又叫我钝三。”凤美道:“怎么叫作年纪好像大些?这年纪怎么可以好像起来的?”钝三道:“因为我面貌生得苍老些。若要问我多大年纪,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凤美暗想:“天下那里有这等蠢人,连自己年纪也不晓得的?”因又问道:“你姓甚么呢?”钝三道:“这个阿四也常常问我,我也狠狠的想过好几天,却只想不出来。连我父母是个甚么样子的,叫甚名字,我也不知道。”凤美听了,越发觉得可怜。暗想:“我是在这里等死的人,要钱也没有用处的了,不如拿来济了这个人罢。”想罢,将手中的小皮匣递给钝三道:“给你这个,你拿了回去好好的过日子罢。”说罢,复回身走到桥上去。

钝三接过手来,觉得沉重,不觉惊道:“人家都说我蠢钝,谁知这女子比我还蠢钝些。怎么把自己的钱,一齐都给了别人?”打开皮匣看时,原来金子也有在里面。“我要这许多钱有甚么用处呢?”抬头再看凤美时,只见他站在桥栏旁边,低下头,在那里看水。心里暗暗惊道:“嗄!你看他一定是要想投水。”钝三此时忽然不钝,暗想道:“天下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罢,罢,待我想法子救了他罢。”忙忙的把皮匣揣在怀里,把新闻纸放在黑暗地方,注定两只眼睛,看着凤美。

凤美此时看见桥上还有往来的人,五步一停,十步一歇的,在那里延捱时刻。这一夜虽然风大,他是打算要死的人,也顾不了许多,并且也不觉着难过。看看到十二点钟时候,四围一望,见没有人了;侧耳细听,也寂无人声。遂双手扶住桥栏,暗暗说道:“父亲恕罪,孩儿今生不能报答养育之恩了!母亲呀!请母亲援引孩儿一把,待孩儿跟母亲去罢。”说罢,扳紧桥栏,闭着眼睛,咬着牙齿,尽力一翻,跳了下去。此时寒风料峭,月色昏蒙,可怜:

珠沉玉碎无人管,付与东风扫落花。

要知凤美性命如何,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