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阿卷当下对着凤美说道:“小姐一定要到伦敦去,妾那里有个相好朋友,在伦敦时敏街开设一家来安旅舍,妾当写一封信,托他照应小姐,小姐是必到那里去住。到了伦敦之后,无论寻着喜客官与否,必要给我寄个信来。小姐若肯依妾这个办法,便可去得。”凤美道:“这是多承奶奶照应,有甚不依?妾这里谢还谢不尽呢!妾到得伦敦,三天之后,必有信来。总没有奶奶这等照应我,我倒叫奶奶挂念着的道理。”阿卷听说,就修了一封书,交代给凤美。当日已不及动身了,须要明日早晨。

这一夜,凤美的心事又换转了一番,想到:“明日到了伦敦,寻着了仲达,料想仲达已经求得了允许状,我们两个就可以即刻成亲。这一段美满姻缘,真是满心满意。从此一生一世,与情人永远的寸步不离,以偿这几天相思之苦。”想到这里 ,只觉得心痒难挠,不知怎样才好。忽然又想到:“万一寻不着仲达,我是个青年幼女,孤苦伶仃的撇了老父,弃了家园,走到伦敦。那里是个人生路不熟的所在,正是东西南北的方向都认不出来,不知要流落到怎么个地步?而且又听见阿卷说,那里歹人极多,叫我怎样提防得来?”想到这里,不觉又是害怕,又是苦楚。忽然又转念到仲达身上,不知吉凶如何。那一寸芳心,就如辘轳一般转个不了,依然一夜未曾合眼。天还没有亮,已经起来了,呆呆的坐在那里。等到了天色微明的时候,还未见阿卷来招呼,他就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你道他急甚么呢?原来他急着恐怕赶不上头班的火车。其实就是头班火车,也要九点钟方才开行,这时候不过是五点钟光景,那里就会来不及呢?然而心中有事的人,一定有这个光景,并不是我演义的造他的谣言。闲话少提。

且说当下凤美眼巴巴的望阿卷来招呼,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连忙开了房门。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伺候的丫头,双手揉着眼睛,一面走路,一面还是打呵欠呢。见了凤美,讶道:“小姐,好早呀!莫非又是一夜没睡么?”凤美道:“你家奶奶呢?我今天要动身往伦敦去,恐怕误了头班火车呀!”那丫头笑道:“就是头班火车,也要到九点钟才开车呢,那里就会误了?”说着,就到房里来打扫一遍,又去取洗脸水来。凤美梳洗过,阿卷也来了。见了面就说道:“小姐好早!为甚不多睡些,养养神?回来在火车上辛苦呢。”凤美道:“妾也知道,只是睡不着。躺在床上,也是无谓,不如起来的好。”说着彼此让座。凤美便算清了房饭钱,说了些多承照应的话。阿卷也说些前途珍重的话。不一会吃过了早点,阿卷便亲自送凤美到停车场上,大家握手而别。

凤美上了车,坐了半天,方才开车,风驰电掣的到了伦敦。凤美因为不认得路,就雇了一辆马车,直到时敏街来安旅舍。一路上看见那高楼大厦分列路旁,高矗云霄,也数不尽它多少层数。往来的人累万盈千,车马交驰,络绎不绝。那一种繁华富丽的景象,真是生平目所未睹的。回想自己在孟买时,孟买的地方,在印度境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繁华所在,那里及得这伦敦十分之一?又想着这样人山人海,那里去访寻仲达?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再没有空回的道理,无论上天入地,都要把仲达寻了出来,方了心愿。一面想着,不觉到了来安旅舍门首,马夫收缰停车。凤美付过车钱,下车入内,交明了阿卷的信。旅舍主人见是阿卷介绍来的,信内又再三嘱托郑重招呼,便不敢怠慢,拣了一间幽静房舍,请凤美看过合意,方才安置住下。

凤美住定了,便要想法子去寻仲达。但是方才在车上看见那种肩摩毂击的光景,从何处寻来?呆想了一会,无端又想到那宝石变色的那回事,料得仲达必定有事,不知可有性命之虞,不觉一阵一阵的心寒起来。忽然又自开自解的想道:“我今来到伦敦,是为寻喜君起见,何苦要一味迷信着这个?还是赶紧想法子,寻出人来,便见分晓。但是从那里寻起呢?”忽然省悟了一件事,想仲达来到伦敦,为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到礼拜堂求允许状;第二件,是到银行里去取银子,及寄放宝石首饰。只往这两处地方访问,一定有个着落。

想罢,就雇了马车先到礼拜堂去,求见那位管理允许状的大牧师。本来自家是个青年幼女,不好意思去问,然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可奈何,只得羞答答的问道:“请问大牧师,这几天里头,可有一个姓喜,名叫仲达的,到这里求取允许状么?”那牧师见了凤美这副神气,便会他的意,含笑说道:“小姐请坐,待我查一查就知道了。”说罢,取过一本账簿,细细的查了一会,说道:“并没有叫喜仲达的。”凤美听了,又如冷水浇背一般,心中一阵凄凉起来,暗暗叫苦。心想:“我以为喜君必到这里,才来打听,谁知又落了个空。”回想阿卷的话,不是全没道理。一时间心乱如麻,在身边取出一信,递与大牧师道:“妾留下这封信,如果喜君到这里求允许状,费心代交给他。”原来这封信,凤美在东明栈的时候,就预先写好的,此刻顺带了来。那大牧师不知就里,点头应允道:“这个我必交到。我想喜君既是要求允许状,他早晚总要来的。”

凤美别过大牧师,没精打采的回到来安旅舍。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大街灯火齐明。料想银行里已经关门了,只好等明天再去访问。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只见一个丫头在房门外面走过,凤美叫住了,问他银行在那一条街上。那丫头道:“这里银行多着呢,不知小姐问的是那一家?”这句话说出来,倒把凤美闷住了,半晌回答不来,慢慢的说道:“我只问一家最可靠的。”那丫头道:“可靠的也多着呢,谁开了银行,肯自己说靠不住?谁又肯胡说人家的银行靠不住呢?小姐要查这个,待我取个行名簿来,小姐自己查一查。”凤美道:“好,好!你就拿来。”那丫头果然去拿了一本册子来。凤美翻开查点时,谁知伦敦的银行有几百家,明日正不知从那一家问起。一时间心里又乱起来,呆呆的翻着这本行名簿去看,自己也不知看些甚么东西。后来困倦到十分、十二分,方才上床睡去。

到了天亮,梳洗过后,雇了马车,到大街上去拣大的银行,胡乱找上几家,到后来可巧碰到伦敦银行里去。凤美将仲达的事细问那柜上的人,那人道:“喜仲达么?他二十一日那天来过的。本来说要再来一次的,不知怎样,这几天总不见来,我还等他呢。”凤美听说,这一喜只喜得心花怒放,犹如拾着了异宝一般。又默默计算:“我同喜君二十日到的韶安,当日喜君便动身来伦敦,二十一日正是到伦敦的第二天。此刻已隔了七八天了,怎么还不再来呢?这七八天,他住在那里呢?”因含笑问道:“这位喜君住在那里?先生知道么?”那人道:“这个……我问问经理的总该知道,小姐请等一等。”说罢到里面去了。

此时凤美心中犹如开了千朵莲花一般,心想:“只等那人告诉了我他的住址,我出了银行门口,跨上马车,许那马夫几个酒钱,叫他加上几鞭,好快呀!到得那里,我也来不及握手,也来不及寒暄,我先要痛痛快快的埋怨他一顿。问他为甚么作弄我?这几天不给一个信与我,害得我捱一天犹如捱一年一般。哎!这也不好。说起埋怨,那里埋怨得许多?这点点小事情就埋怨起来,将来一生一世永远的夫妻,不知有多少埋怨呢。况且他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干正经事,一时顾不来家里,也是常有的。”

正在这么想着,只见那人出来说道:“那天喜君来的忙得很,谈了不到几句话,并没有提起住址;敝行的经理,也未曾问到这一层。但是一两天里头,喜君一定再来的。”凤美听了,顿时冷了半截身子,把方才怒放的心花,登时就凋谢完了。心想:“今日仍旧是白忙了这半天,依然不能见面。”忽听得那人说道:“一两天之内,喜君必定再来。小姐可留个信在这里,等喜君来时,我代小姐给他。”凤美就取出一封信来,递给那人道:“那么着,就拜托先生。”那人道:“不要紧,这个总可以交到的。”

凤美就辞了出来,仍旧回到来安旅舍,把上项事情写了封信,寄给阿卷。又叫丫头取了二十一日以后的新闻纸来,逐细翻看,要去逐细参详;好像仲达躲在新闻纸里面,他要在新闻纸上找个仲达出来一般。看官,你道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他此时又想到仲达身上,不知有甚事故,倘然有甚事故,新闻纸的信息最灵,必定刊布出来。因此取了新闻纸,逐条细看,看有像仲达身上事情的新闻没有。他那里知道,仲达在半夜三更时候,叫人家弄死了,沉在点士河里面。到了这七八天的工夫,莫说葬于鱼腹,只怕还变了鱼粪了呢。所以任凭他逐段新闻去参详,总参详不出那一条是类似仲达的事。一时心上又好像放心了些。只因他一向总疑心仲达身上有甚不祥的事,但仲达好好的一个人,身体又雄壮,办事又精细,如果有甚不祥之事,必定出于意外。这出于意外之事,岂不惊人耳目?既然惊人耳目,自然采访新闻的也要采访出来,刊登在新闻纸上,供人观看。今看遍了这几天的新闻纸,毫无动静,想来没甚要紧的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翻过前幅后幅的告白来看,心中也没有主意是要看那一条,不过也是希冀看得着“喜仲达”三个字罢了。正在胡乱翻看之时,忽然看出一条寻仲达的路子来。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苦海迷津遇救星。

要知凤美看出甚么寻仲达的路子,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