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马试演催眠术,误伤了仲达。正在设法施救之际,忽听得外间有脚步声音,不觉又惊又怕。急忙推转仲达的身子,使他面对墙壁,又取一张毛毯来将他兜头盖住。刚刚收拾妥当,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进来。士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妻子王氏,方才放下心来。王氏一面进来,一面口中说道:“饭菜都好了,喜君还是先用点酒罢。”话犹未了,忽见仲达如此情景,不觉大吃一惊,登时顿住了口,呆了一呆道:“这是怎么呀?可是病了?”士马道:“正是呢,他说头痛得很,不吃酒饭,并觉得心里厌烦得很。你先去罢,我在这里看守他。”王氏道:“妾在此陪着照应不好么?”士马道:“他厌烦呢,你可将我的铺盖放在外面一间,你先上楼去睡罢。我等喜君歇歇好了,还有机密话说呢。”王氏不敢违拗,只得去了。

士马打发王氏去了,还在那里种种设法去施救。那晓得越救越不是呢,慢慢的口鼻都歪斜起来,一双眼睛也闹得歪不歪正不正,全然失了从前部位,脸上又浮肿起来,眼看得是绝望的了。又不敢声张,只有对着他叹气。心下一面打算:“要报知警察来验尸呢,一定是说我谋财害命,这是有冤无路诉的;若是不报警察,到明日就此买棺盛殓了,则我住在此处多年,家中多少人口,邻里都是知道的,今平白无端闹出一桩丧事来,人口又不缺少一个,岂不叫人家疑心?”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主意,坐在椅子上,对着死者,只是叹气。忽然又转念道:“仲达今日到伦敦,首先来访我。这伦敦城里,他又没有甚亲族。想他回来,是没有人知道的。他所有一切资财,都带在身边,放在我的铁柜子里面。银行暗号,我又知道了。他今忽然死去,这财产岂不是我的?但是必要设法将他尸首藏过才好。藏到那里才妥当呢?”又想了想:“后门外面就是点士河,莫若把他丢在河里罢。”屈指算一算,此刻潮水将近要退了。等他顺着潮水漂到海里去,岂不是永无踪迹么?”

想定了主意,立起身来,在架上取下一瓶威士忌酒,满满的斟了一大杯,放在嘴边咕噜咕噜的吃下去,要借点酒意壮壮胆力。吃罢了酒,捋一捋袖子,在仲达身上细细的搜了一遍,所有一切东西,都取了下来。又将他手上的指环脱下,这指环正是凤美送行时变了颜色的那个。又将一小瓶鸦片放在他的衣袋里面。他想:“如此办法,纵使有人捞着他的尸首,也不过疑他自寻短见,断断疑不到有人谋杀他的了。”安排停当,又对着尸身打量一打量,还恐有人认得他。取出剪刀来,将他的头发剪短了好些。对尸身说道:“喜君呀,你在印度赚了偌大财产回来,自己不能享用,这也是你命中注定,无可奈何了。我今日并非有意杀你,你可不要怨我。我本来要好好的备了衣衾棺椁办你的后事,但是恐怕不利于我。我今葬你到点士河里去,你好好的随着流水,上天堂去罢。”

说罢,抬头看看自鸣钟,恰恰打两下。于是悄悄的出来,把一重一重的门都开了。仔细听听,四邻都寂寂无声,街上也没有走路的人。喜得离河边不远。复又悄悄的进来,将尸身背起。仲达本来生的高大,士马是个矮小身材,背起来自是吃力,拼命的出一把死力,方才背得动。一步一步的暗中摸索,出得后门,将尸身放下。喘了半晌,把后门关好,复又背起来,四面望望没有人,方又一步一步的走到河边。喜得此时一轮明月,被浓云蔽住,黑魆魆的对面看不见人。捱到河边时,却又有一个铁栅挡住。虽说栅门是虚掩的,只苦背着尸身,两手不能脱空,只得复又放下,推开栅门。不敢喘息,重新背起来。走到一个泊船的码头,喜的没有船泊在这里。士马就轻轻放下尸身,又轻轻的说道:“喜君,此地是你的坟墓了,请你上天堂去罢。”说罢,将尸身一推,扑通一声,水花乱溅。此时潮退正急,水势滔滔。可怜喜仲达在外辛苦几年,赚了一份资财,回到故乡,未曾享用得一日,就将此身付诸流水。并且他又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怜香惜玉的情人,如此归结,真正天祸善人,令人愤懑的了。闲话少提。

却说士马推了仲达下水,看着那水流的方向,忽听得耳边呜呜的一阵风响,吓得他毛骨悚然。回身走入栅内,急急回去。一路上好像是有人跟着似的,左右回顾,却不见有甚人。走到后门,推门进去,复又一重一重的把门关好。回到房内坐定了,喘息半晌,打开仲达的大皮匣一看,无非是些随身衣服等类。又打开铁柜,取出小皮匣,检出了那八千五百元的汇单,内中还有好几张随时可以取得的汇单,总共有二万金光景。想来这几张是没甚暗话的了。又看那些钗环首饰,只觉得五光十色,宝光射人,心中又惊又喜。想到凭空的杀了人,又是害怕。正在那里出神,忽听得架子上訇的一声响,吓得士马一大惊,十万八千根毛管一齐竖起,那汗出个不住。勉强大着胆,打一个咳嗽,拿起蜡烛往架子上战战兢兢的照看,忽见黑魆魆的一个小小东西在架子上跳下来。士马又吓得倒退了一步,几乎又把手中蜡烛摔了,一阵冷汗又出起来。定了定神,方才想着是个老鼠,刚才声响,想来是那鼠子推翻瓶罂之类。也不敢再向那架子上细看,走过来把翻出来看的东西胡乱塞好,锁了铁柜,换过拖鞋,走到外间。

他妻子早已搬过铺盖来,他放下烛台,跨上床去。上床时,又好像有人在床底下拉他的腿似的。一登脚上得床时,一双拖鞋已是撂得远远的了。一头钻到被窝里面,紧紧的闭着眼睛,那心里好像有七八个小鹿乱撞,那里还睡得着,只闹得方寸中不得安宁。偏偏那蜡烛又点完了,房间弄个漆黑。偶然张开眼睛时,黑暗中好像仲达站在面前,越发不敢开眼。忽然又想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么?”足足胡思乱想了一夜。

好容易捱到天色黎明,便起来将仲达的皮匣藏过,开了铁柜,取出那八千五百元的汇单,放在身边,坐在椅子上出神。自己也不知是甚时候。忽听得砉然一声门响,士马又是一惊。抬头看时,见是王氏,方才按下心头。王氏不见仲达,便问道:“喜君呢?”士马道:“喜君么?他……他……他昨夜去了。”王氏讶道:“呀!半夜三更,往那里去?是坐车去的呢,还是走路去的?”士马道:“我……我要代他叫马车,他……他一定不肯,说有要紧事,也留不住,就那么去了。此刻我要出去有事呢。”说着,催取了脸水,盥洗了,出门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凤美送仲达上车之后,看着那车开行,一直到望不见那车,还望着车上烟囱喷出来的烟,慢慢地连烟也望不见了。他的那一寸芳心,几几乎在铁轨上跟了那火车去呢。站在那里出了一回神,忽然又想起那宝石变色的事,心中越发不安。不觉后悔起来,顿足自语道:“我如何放郎君一个人去呢?郎君到伦敦,一定有意外的事,如果我在身边,也好照应照应。唉!车已去的远了,这便如何是好?”转眼看见一个驿丁站在旁边,因问道:“请问下一班往伦敦的车,要到几时开呢?”那驿丁见他是送上等车客人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答道:“要歇两句钟才开下一班呢。”凤美道:“我等下一班的车开时,要赶上先前开行的那个车可以么?”驿丁听了,不觉又惊又笑:惊是惊他的话说得太奇怪;笑是笑他不懂事。又不好摆在脸上,仍是和和气气的答道:“赶是赶不上的。此地到伦敦,有六个停车场。已经开行的是急行车,只在前面清水驿停一停,其余五个驿站都不停的。等到下一班车,却是六处都要停歇,如何赶得上呢?”凤美听罢,不觉双眉紧皱,呆了一会,几乎要哭出来。驿丁看见这个情形,不觉动了怜惜之心,因对凤美道:“小姐要赶那车,是万万赶不上的。如果送行时忘了甚说话,可以打电报到清水驿去,请那一位下车等候。这里小姐等下一班车开时,坐到那里去相会,不是好么?”凤美听了,不觉大喜道:“原来有这种方便法门,我那里知道?既是这么样,就多谢你代我去打电报罢。”驿丁道:“打电报也得要小姐自己起了底稿。不如我带小姐到电报房去罢。”凤美不胜之喜,就跟了驿丁到电报房,借了一支笔,写一个信稿道:

两句钟所发急行车上等车内,有客名喜仲达,车到时乞转达此人,嘱其下车相待。并请传言:凤美附坐四句钟所发之车,随后即至。韶安凤美。

写罢交与电报房的人,算交了报费。不到十分钟,即接到了回电,报房人了出来,交给凤美。凤美看时,只有七个字道:

谨遵命。清水驿长。

凤美看罢,心中那一乐,就犹如已经见了仲达一般。决定主意,四句钟时要往清水驿。心中又想道:“郎君临行时,把我托付了阿卷,我今到清水驿去要寻郎君,也得告诉了阿卷方是情理。”想罢出了停车场,附了一辆马车,回到东明栈,告知阿卷,要到清水驿。阿卷再三相劝道:“喜客官三天就来的,小姐何必这等性急?”凤美道:“我电报已经打了去,此时不去,不是要累喜君在清水驿呆等么?”阿卷不便再阻。

等到了时候,凤美别过阿卷,便附上等火车而去。到得清水驿时,急急下车,四围一望,人众虽多,却不见仲达,还恐怕是人多看迷了。等了几分钟,那一火车开行了,上车的,落车的,送客的,接客的,种种人都散了。停车场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驿丁,那有个仲达哩!四面张望,心下怀疑道:“莫非郎君等得不耐烦,往外散步么?抑或恼我不从命,不肯等我,一直往伦敦去呢?郎君呀!果然如此,你便错怪了奴了。”正在那里左思右想,一个驿丁上前问道:“小姐是要到那里去的么?”凤美道:“否,本来约定一个人在这里等我的,此刻却寻不见那人。请问驿长在那里?我要见驿长问句话呢。”

驿丁闻言,就带凤美到驿长房里。凤美就把前后的事告诉了驿长。那驿长道:“那里有这等事?我已经叫驿丁将电报送到车上去了,况且急行车只有三辆是上等座位,断没有交不到之理呀!”说罢,又叫过一个驿丁来问道:“我先前叫你送电报与上等车的喜仲达君,你交到了没有?”驿丁道:“交到了。”驿长又问道:“交到了他说甚么?”驿丁道:“那位没说甚么,看完了信,只说得一声‘知道了’。”驿长道:“他有下车么?”驿丁道:“那时上下的人十分混乱,却不曾留心看得。”说罢退了出去。驿长转对凤美道:“小姐所托的事,我是办妥的了。”凤美焦急道:“虽然费过了驿长的心,但是这喜君如何不在这里呢?”驿长笑道:“这个我那里知道呢?想是喜君等得不耐烦了,往外面散步去,也未可知。那边有一个女客堂,请小姐到那边去坐坐等着罢,我这里有事,恕不能奉陪了。”

凤美无奈,只得退了出来。走到女客堂里面,一个人坐着,思来想去,无限心焦。坐了一会,坐未暖,又起来走几步,往门口外面张张,又靠着窗户望望。偶然听见脚步声响,以为仲达来了,抢出来看时,却是个生脸的人,倒弄得不好意思。低着头,咬着那一点朱唇,想一回又叹一口气。坐在这把椅子上不是,又走到那把椅子上坐坐,坐不安稳,又起来走几步,又往窗户外望望;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怎样才好。这里是极洁净的一座女客堂,他看得犹如牢狱一般。等得没有多少时候,他过得犹如多少年一样。想到自家因为一点痴情,远渡重洋,来到此处,郎君已去,并没一个相识人,又是气苦;想到仲达身上,不知吉凶如何,又是担心害怕;看看天色已晚,自己是个孤身幼女,还不知住宿在那里,又是焦急。

唉!不要说是凤美当日亲身经历的,就是我译书衍义的人,衍到这里,也替他难过呢!好了,好了!外面又听见有脚步声响了,而且不止脚步声响,还打着一声咳嗽呢。这声音刺到凤美耳朵里来,明明是仲达的声音,连忙出来一望。正是:

彷徨岐路心如沸,寂寞空堂耳有闻。

要知此人是仲达不是仲达,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