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美送仲达到停车场,仲达正要上车,凤美忽然面色大变,口中乱说:“不好了,不好了!”这两句“不好了”不打紧,却累得仲达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甚么事不好了?”凤美道:“奴到底要跟郎君到伦敦去。”仲达道:“这又奇了,方才说得好好的,为甚又要同去呢?”凤美伸出纤纤的手指道:“郎君请看这指环上的宝石是甚么颜色?”仲达一向本没有留心,此刻见凤美忽然相问,因定睛看了一看道:“这是青蓝宝石呀!”凤美道:“这宝石本来是红的,倘或有甚不祥之事,它能变作青色,犹如给人投信一般,屡试屡验的。它今日忽然又变起来,莫非郎君身上要有甚事?”仲达笑道:“那有这等事。伦敦又是仆的家乡,能有甚事到我身上来?好歹来回只有三天,小姐请放心罢。车要开行了,不能耽搁了。”说罢,跨上车去。凤美此时心中无限抑郁,无限苦楚,却又说不出来。在指上取下指环,对着火车窗口用力一丢,丢在仲达身上。仲达接在手中,细细一看,明明是一颗青蓝宝石,就将它套在自己指上。心想:“这是个甚么劳什子,晓得甚么吉凶,会变甚么颜色?可笑女子们总是迷信这等事。怎能够得世界上生出一二位聪明出众的人著书立说,破尽种种迷信方好呢!”一面想着,只听得一声汽笛,那火车已风驰电掣似的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仲达在旅馆内想着的那一位医学士苏士马,他住在伦敦上环大街。年可三十二三岁。生得矮小身材,青白面色;额下生得一双深凹的眼睛,那眼睛珠子带着灰色;唇上生得两撇八字式的细胡子。妻子王氏,年在三十左右。这一天,夫妻二人对着火炉谈家常事务。士马叹口气道:“这几天为欠了房租,房东催我搬家,已经催过好几次了。欠了那零碎店账,也是天天来催逼。还有那借款呢,是没有一天不来催利钱。过这种穷日子,实在叫我没法。我想到没得好想了,打算四五天里头,把些家私都卖了,走到乡下里去住几时罢。这大街上实在住不得了。讲究我行医呢,是住在大街上方便;怎奈我的医道虽好,外面那些人都不信用我,叫我也没法。”

王氏道:“君的医道,本来太高了。自古道‘曲高和寡’。何不也学着时下市医的法子,自然有人来请教。君所用的催眠术,着实令人可怕,怎怪得人家不敢领教呢!”士马道:“你懂得甚么?我研究这个催眠术已经多年,那里就肯半途而废?你叫我学时下市医呢,我是断断乎不肯的!你知道时下市医都是些骗子么?”王氏道:“这又奇了,医生怎么是骗子呢?”士马道:“你不知道么?我说给你听。譬如一个人有病,去请教十个医生,这十个医生各人开一个药方出来,一定是十个样子。你想一个病症,是有一定应服的药的呢,他们十个人就开了十个样子的药方,这不是看不出人家的病源,胡乱开的方子吗? 病源还看不出来,就去充做医生,不是骗子是甚么呢?还有一种丧尽良心的,不望人家的病速愈,只望人家的病长久些呢。”王氏道:“这又奇怪,怎么望人家的病长久呢?”士马道:“你好糊涂,病长久些,他好多弄点医金哩!还有呢,有一种故意摆架子的,明明坐在家里没事,偶然有人请他来诊,他总说忙得很呢,故意耽搁到半夜三更,方才肯去。也不顾有病的人睡在床上,等得心焦。到了人家,坐也不曾坐定,开口便是大话,不说今日诊了三十家,便说诊了二十几家。及至诊脉时,又故意装成匆忙的样子,胡乱开了方子,取了医金,算了轿钱,头也不回就走了。你道是骗子不是呢?还有一种终年没有人请教他,他却用了两名轿班,终日抬着他在街上混跑,恐怕人家不晓得他是医生。明明青天白日,他却把那某某医室的灯笼挂在轿子后面,成天的东跑到西,南跑到北。”

王氏听得含笑说道:“这又是为甚么呢?”士马道:“为甚么呢?他这跑得慌,好叫人家估量他出来看症忙呢。看他这种忙法,自然是医道高明,有起病来,好请教他了。你道是骗子不是呢?还有那些聋的、瞎的,连望、闻、问、切四个字都懂不清楚;又有那些字也不识,开起脉案来,写满一纸心、肝、肾、肺、脾、胃的,更不用说了。我还给你讲一桩故事:你知道亚洲那边有一个国,叫作支那国。支那国中有一位著名的大医士,叫作叶天士,是苏州人。当日支那医生有八大名家,叶天士也是这八大名家之一。唉!你知道这位大名家是怎么出名的呢?说来也是话长,左右坐着没事,我索性说给你听罢。支那人最迷信神鬼,也可算得是多神教之国。国中有一个张天师,这张天师说是甚么张道陵的子孙。张道陵是道教的领袖,他的子孙世代袭了张天师的封号,说是管理一切神鬼精怪妖魔等事,他的眼睛看得见神鬼的。张天师本来住在江西,一天不知为着甚事,登了船到苏州去,在路上受了些风寒。到了苏州,泊定了船,就请叶天士来医。那时叶天士还同我一样没甚人请教他的呢。不知怎样,偶然被他医好了。张天师就要送银子谢他,他却不肯受银子。张天师道:‘你既然不受银子,我拿甚么谢你呢?’叶天士道:‘天师来到此地,抚台是一定来拜访的。我明日在码头左近等着,等抚台来到船上时,我却坐一乘小轿在船前岸上经过,请天师对着我的轿打一个躬。’天师听了诧异道:‘这是为甚么呢?’天士道:‘如此,抚台一定问天师为甚打躬,只要请天师说是因看见天医星经过,所以要打躬致敬,那么我就受惠不浅了。’天师只得应允了。到了明日,抚台果然来拜会。天师就如法炮制。抚台听得说是甚么天医星,连忙叫人追上去打听是甚么人。打听得是叶天士,这位抚台就牢牢的记着了。从此,叶天士声名大震起来。你说这不是出奇制胜的骗法么?至于近来那些求两个大人先生出个名儿,登上新闻纸告白;或者巴结上报馆主笔,在新闻末后作两句颂扬的话:这种骗法还未算精呢。”

王氏道:“说了半天,君所用的催眠术是不骗人的。”士马道:“你如何懂得?常时有病的人,他不肯把得病的缘由告诉医士,医士又不是扁鹊,看不见病人的脏腑。譬如夹色伤寒之类,本系从暧昧中得病,病人恐不好意思,就不肯直白说出来,往往因此误了性命了。我仗着催眠术,可以叫病人一点不能隐讳,凭他甚么事都要吐露。所以我治病,较别人有把握。独是有了这等本领,却没人赏识,弄得穷到这个样子,你叫我气恼不气恼呢!”说着,又唉声叹气起来。

王氏正欲出言劝慰,忽见所用的一个老仆走进来回道:“有一个客,说是喜仲达,前来拜访。”士马又惊又喜道:“你说的是谁?是喜仲达么?快请,快请!”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迎将出去。两个人久别相逢,相见时那一种情状,我这一支钝笔,可也写不出来了。当下士马先开言道:“喜兄,你这番来,为甚不先给我一个信儿?我以为君还在印度开矿呢。今日忽然回来,好叫我喜又不是,惊又不是。不曾见兄时,打算相见之后,有多少话要说,如今倒弄得一句话也没有了。”一面说,一面王氏也过来相见。仲达坐下道:“那座矿山,本来是先叔的遗产。当初也不知有矿脉没有,后来弟到了印度,细细的试探寻觅,却叫我寻出一个矿脉来。两三年间,出额颇大,实出意料之外。所以托福,好歹挣了些财产。”他两个人本来是极亲热极相好的朋友,一别五年之久,相见时仲达便倾心吐胆,无话不谈。只有凤美的事只字不露。

谈了一会,仲达便道:“伦敦虽系弟的故乡,却是没有亲族,此乃兄所素知的。不揣冒昧,今夜欲在尊处借宿一宵,不知可使得么?”士马道:“彼此相好多年,纵使兄不说,弟亦要挽留,有甚使得使不得呢!隔别了几年,兄倒说起外话来了。”仲达道:“既如此,还要借兄的铁柜一用。因为敝友托带了些紧要物件来,放在铁柜里面好放心些。”王氏从旁插嘴道:“喜君真是好运气,四五年不见,就发了财。”仲达不等说完,便抢着说道:“那里话来。在外头劳碌了几年,不过算是积凑了几个工钱回来罢了。”说话时,士马已将一个小铁柜开了,说道:“兄有甚么东西,只管放进去,这钥匙兄也可以带了,弟并没东西在里面呢。”仲达闻言,就开了自家的大皮匣,取出凤美所托的小皮匣及银行汇票等,放在柜里面,锁好了。王氏知道仲达还没吃晚饭,略略再坐一坐,就辞了仲达,到厨下弄饭去。

当下屋里只有仲达、士马两个,促膝谈心,说不尽那五年的别绪。士马又说起一心要研究催眠术,以及家计艰难一节。仲达道:“兄要研究学问,请尽心研究去。至于家计一事,弟近年托福,多少赚得几两银子,自当尽力帮助。我等多年老友,谅来兄必不怪弟亵渎罢?”士马喜道:“这才是分金逢鲍叔呢!话虽如此,但钱财与交情不可混杂。既承兄好意,只求借给我二百元,我这里自当写立借券,照例纳息。”仲达皱眉道:“兄要二百元作甚么用呢?”士马道:“有了二百元,就可以还了房租及那些零碎店账,也算驱赶了一班讨债鬼。”仲达道:“照这样说,不过是眼前之计,以后还是不能专心致志去研究催眠术呀。弟的意思,想借一千元给兄,或者还可以稍为料理料理家计,那就可以腾出工夫来考究学问了。至于利息一层,更不要说起,咱们是多年老朋友,还讲这个么?”士马闻言,又是一番惊喜。正要回答,仲达又抢着说道:“士马兄,弟是个率直的人,说出话来,一句是一句的,也不许你推辞呢。”士马道:“却之不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仲达又抢着说道:“那那那!兄又要说这些无味客套的话,说来做甚么呢?弟是听了这种说话最厌烦的。”士马道:“只是无以为谢呀!”仲达皱着眉,用脚尖儿点一点地说道:“还要说个谢字,五年不见兄,兄的世故越发深了,不似从前爽快。须知这世故上的虚文客套,最是能妨害人德性的呀!不信但看那专门在世故上周旋的人,任凭他性质如何忠厚,只要被世故熏陶的久了,渐渐的把忠厚两个字丢往爪哇国去,心肠变了,面目换了,嘴也油滑了。外面看着是很圆通一个人,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个欺字打了底,不但欺人,还要欺自己。士马兄,你想这不是叫世故把那德性全汩没了么?”士马听了一番高论,十分钦佩,自不敢再提到谢字,只有暗暗的感激便了。

二人又说些闲话,仲达问起催眠术的功用。士马道:“这是用一副电机,叫人感了我这电气,便自忘其所以。所有十分秘密之事,平生断不肯告诉人的,也要说出来。我设此术,盖非要探人隐事,不过借此问病人得病的由来罢了。”仲达道:“这电气无论何人都可以感得么?”士马道:“施展起来,人人都可以感得。”仲达道:“弟却不信。弟想感受这种电气的人,必是迷信极深的,倘是受过文明教育的人,断不致感受。即如此刻,兄能使弟感受那电气,将未对兄说的事都说出来么?”士马道:“这有何不可,不过费十分钟工夫罢了。”

仲达听到此处,忽然生了一种好奇的心,就央着士马试验。士马在架上取下一副电机来,把正负两端递给仲达,叫他拿着。然后用尽目力,注射着仲达双眼。不到十分钟时,仲达脸上渐渐现出失心的形状。又等了少顷,仲达已是全行感受了。士马道:“喜君,你今在那里,可知道么?”仲达变了一种怪异的声音道:“我不知道在那里。”士马道:“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这里是印度呀。印度比不得英国,你不觉着热吗?”说也奇怪,登时仲达变了满头大汗,热得气喘喘的。士马又笑道:“你有甚隐讳的事么?可告诉我。”仲达道:“甚么隐讳的事呢,是事业上的事么?”士马道:“正是。”仲达道:“我有八千五百元的汇单,已经签名在单上。因恐怕路上遗失,别人拾了,就可以去取,我已通知过银行,谅来也未必有这等事。因我近来回国,银行叫我改用过一个新图章。这个新图章的字迹,已经由孟买代理店通知伦敦银行。并且我到伦敦银行取银时,要说一句暗话。因为恐怕有人冒我名字去取银,他甚么都可以冒得,这句暗话却只有银行当事与我两人知道,别人断不能冒得出的呢。我还有一个极相好的朋友,叫作苏士马,如今不知他还在伦敦否?我很惦记着他呢。他很穷的,我很想帮助帮助他,也不枉我们一场相好。”士马道:“那句暗话是怎么说呢?”仲达道:“这暗话是我去取银时,银行中人问我要多少,只答应说四十八个,这就是句暗话了。”

士马试演已毕,笑道:“喜君,喜君,便闭目归原罢。”仲达依言,闭了双眼。若照士马平常施用这催眠术,只要闭了双眼,不一会就还过原来了。不知怎样,这回仲达却闭了半日的,还没有动静。士马又伸手去摇摇他道:“喜君,喜君,苏醒呢,苏醒呢。”仲达并不回答。正待再叫时,忽见他面色大变,伏到地上。士马着了忙,执着手诊他的脉,已是其冷如冰,脉息全无了,十指拘挛了,如同鹰爪一般。再欲将他抱起时,谁知连身体也硬了。士马方才大惊,在药架上取药水来救。一面在手腕上代他放血,谁知血也凝了,割了大大一刀,只流出一滴黑血。这可明明是死了。人命关系,这便如何是好呢?正在十分着忙,忽听得外间脚步乱响,吓得士马越发手足无措。正是:

误将良友伤生命,疑是公差来访查。

未知仲达性命到底如何,外面脚步声响又是何人,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