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八年

童年到弱冠,我和清华的八年缘分

我自民国四年进清华学校读书,民国十二年毕业,整整八年的工夫在清华园里度过。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八年,何况是正在宝贵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回想已经有些模糊,如梦如烟,但是较为突出的印象则尚未磨灭。有人说,人在开始喜欢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

民国四年,我十四岁,在北京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毕业,我的父亲接受朋友的劝告要我投考清华学校。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因为这个学校远在郊外,我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独自在街头闯荡过,这时候要捆起铺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住,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且在这个学校经过八年之后便要漂洋过海离乡背井到新大陆去负笈求学,更是难以设想的事。所以父亲这一决定下来,母亲急得直哭。

清华学校在那时候尚不大引人注意。学校的创立乃是由于民国纪元前四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决定退还庚子赔款半数,指定用于教育用途,意思是好的,但是带着深刻的国耻的意味。所以这学校的学制特殊,事实上是留美预备学校,不由教育部管理,校长由外交部派。每年招考学生的名额,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我原籍浙江杭县,本应到杭州去应试,往返太费事,而且我家寄居北京很久,也可算是北京的人家,为了取得法定的根据起见,我父亲特赴京兆大兴县署办理入籍手续,得到准许备案,我才到天津(当时直隶省会)省长公署报名。我的籍贯从此确定为京兆大兴县,即北京。北京东城属大兴,西城属宛平。

那一年直隶省分配名额为五名,报名应试的大概是三十几个人,初试结果取十名,复试再遴选五名。复试由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此公素来喜欢事必躬亲,不愿假手他人,居恒有一颗闲章,文曰:“官要自作”。我获得初试入选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十四岁的孩子几曾到过官署?大门口站班的衙役一声吆喝,吓我一大跳,只见门内左右站着几个穿宽袍大褂的衙役垂手肃立,我逡巡走进二门,又是一声吆喝,然后进入大厅。十个孩子都到齐,有人出来点名。静静地等了一刻钟,一位面团团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容不迫地抽起水烟袋,逐个地盘问我们几句话,无非是姓甚、名谁、几岁、什么属性之类的淡话。然后我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面前,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孝悌为人之本》。这个题目我好像从前作过,于是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总之是一些陈词滥调。

过后不久榜发,榜上有名的除我之外有吴卓、安绍芸、梅贻宝及一位未及入学即行病逝的应某。考取学校总是幸运的事,虽然那时候我自己以及一般人并不怎样珍视这样的一个机会。

就是这样我和清华结下了八年的缘分。

八月末,北京已是初秋天气,我带着铺盖到清华去报到,出家门时母亲直哭,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以后读英诗人Cowper的传记之时特别同情他,即是因为我自己深切体验到一个幼小的心灵在离开父母出外读书时的那种滋味——说是“第二次断奶”实在不为过。第一次断奶,固然苦痛,但那是在孩提时代,尚不懂事,没有人能回忆自己断奶时的懊恼,第二次断奶就不然了,从父母身边把自己扯开,在心里需要一点气力,而且少不了一阵辛酸。

清华园在北京西郊外的海淀的西北。出西直门走上一条漫长的马路,沿途有几处步兵统领衙门的“堆子”,清道夫一铲一铲地在道上撒黄土,一勺一勺地在道上泼清水,路的两旁是铺石的路专给套马的大敞车走的。最不能忘的是路边的官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丫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鹅黄,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我初上这条大道,离开温暖的家,走向一个新的环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海淀是一小乡镇,过仁和酒店微闻酒香,那一家的茵陈酒“莲花白”是有名的,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石桥,左转趋颐和园,右转经圆明园遗址,再过去就是清华园了。清华园原是清室某亲贵的花园,大门上“清华园”三字是大学士那桐题的,门并不大,有两扇铁栅,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斜倚有态,门前小桥流水,桥头上经常系着几匹小毛驴。

园里谈不到什么景致,不过非常整洁,绿草如茵,校舍十分简朴但是一尘不染。原来的一点点中国式的园林点缀保存在“工字厅”“古月堂”,尤其是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徘徊池畔,有“风来荷气,人在木荫”之致。塘坳有亭翼然,旁有巨钟为报时之用。池畔松柏参天,厅后匾额上的“水木清华”四字确是当之无愧。又有长联一副:“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祁巂藻书)我在这个地方不知道消磨了多少黄昏。

西园榛莽未除,一片芦蒿,但是登土山西望,圆明园的断垣残石历历可见,俯仰苍茫,别饶野趣。我记得有一次郁达夫特来访问,央我陪他到圆明园去凭吊遗迹,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谓“万园之园”的四十美景只好参考后人画图于想象中得之。

清华分高等科、中等科两部分。刚入校的便是中等科的一年级生。中等四年,高等四年,毕业后送到美国去,这两部分是隔离的,食宿教室均不在一起。

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地代表着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我不相信除了清华之外有任何一个学校其学生籍贯是如此的复杂。有些从广东、福建来的,方言特殊,起初与外人交谈不无困难,不过年轻人学语迅速,稍后亦可适应。由于方言不同,同乡的观念容易加强,虽无同乡会的组织,事实上一省的同乡自成一个集团。我是北京人,我说普通话,大家都学着说普通话,所以我没有方言,因此我也就没有同乡观念。如果我可以算得是北京土著,像我这样的土著,清华一共没有几个(原籍满族的陶世杰,原籍蒙古族的杨宗瀚都可以算是真正的北京人)。北京也有北京的土语,但是从这时候起我就和各个不同省籍的同学交往,我只好抛弃了我的土语的成分,养成使用较为普通的普通话的习惯。我一向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组织,同时我也没有浓厚的乡土观念,因为我在这样的环境有过八年的熏陶,凡是中国人都是我的同乡。

一天夜里下大雪,黎明时同屋的一位广东同学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啦!”别的寝室的广东同学也出来奔走相告,一个个从箱里取出羊皮袍穿上,但是里面穿的是单布裤子!

有一位从厦门来的同学,因为言语不通没人可以交谈,孤独郁闷而精神失常,整天用英语喊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乡,但是不能时常来陪伴他。结果这位可怜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

我是比较幸运的,每逢星期日,我缴上一封家长的信便可获准出校返家,骑驴抄小径,经过大钟寺,到西直门,或是坐一小时的人力车遵大道进城。在家里吃一顿午饭,不大工夫夕阳西下又该回学校去了。回家的手续是在星期六晚办妥的,领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第二天交到看守大门的一位张姓老头儿的手里,才得出门。平常是不准越大门一步的。但是高等科的同学们,和张老头打个招呼,也可以出门走走,买点什么鸭梨、柿子、烤白薯之类的东西。

新生是一群孩子,我这一班里以项君为最矮小,有一回他掉在一只大尿桶里几乎淹死。二三十年后我在天津遇到他,他已经任一个银行的经理,还是那么高,想起往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新生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津人,说话干脆而尖刻,精神饱满,认真负责。学生都编有学号,我在中等科时是五八一,在高等科时是一四九,我毕业后十几年在南京车站偶然遇到他,他还能随口说出我的学号。每天早晨七点打起床钟,赴盥洗室,每人的手巾脸盆都写上号码,脏了要罚。七点二十分吃早饭,四碟咸菜如萝卜干、八宝菜之类,每人三个馒头,稀饭不限。饭桌上,也有各人的学号,缺席就要记下处罚。脸可以不洗,早饭不能不去吃。陈先生常常躲在门后,拿着纸笔把迟到的一一记下,专写学号,一个也漏不掉。我从小就有早起的习惯,永远在打钟以前很久就起床,所以从不误吃早饭。

学生有久久不写平安家信以致家长向学校查询者,因此学校规定每两星期必须写家信一封,交斋务室登记寄出。我每星期回家一次,应免此一举,但恪于规定仍须照办。我父亲说这是很好的练习小楷的机会,特为我在荣宝斋印制了宣纸的信笺,要我恭楷写信,年终汇订成册,留作纪念。

学生身上不许带钱,钱要存在学校银行里,平常的零用钱可以存少许在身上,但一角钱一分钱都要记账,而且是新式簿记,有明细账,有资产负债对照表,月底结算完竣要呈送斋务室备核盖印然后发还。在学校用钱的机会很少,伙食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的那一年才开始收半费,每月伙食是六元半,我交三元,在我以后就是交全费的了,洗衣服每月二元,这都是在开学时交清了的。理发每次一角,手艺不高明,设备也简陋,有一样好处——快,十分钟连揪带拔一定完工(我的朋友张心一来自甘肃,认为一角钱太贵,总是自剃光头,青白油亮,只是偶带刀痕)。所以花钱只是买零食。校内有一个地方卖日用品及食物,起初名为嘉华公司,后改称为售品所,卖豆浆、点心、冰激凌、花生、栗子之类。只有在寝室里可以吃东西,在路上走的时候吃东西是被禁止的。

洗澡的设备很简单,用的是铅铁桶,由工友担冷热水。孩子们很多不喜欢亲近水和肥皂,于是洗澡便需要签名,以备查核。规定一星期洗澡至少两次,这要求并不过分,可是还是有人只签名而不洗澡。照规定一星期不洗澡予以警告,若仍不洗澡则在星期五下午四时周会(名为伦理演讲)时公布姓名,若仍不洗澡则强制执行,派员监视。以我所知,这规则尚不曾实行过。

看小说也在禁止之列,小说是所谓“闲书”,据说是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诲淫就是诲盗,年轻人血气未定,看了要出乱子的。可是像《水浒传》《红楼梦》之类我早就在家里看过,也是偷着看的,看到妙处心里确是怦怦然。

我到清华之后,经朋友指点,海淀有一家小书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我顺便去了一看,琳琅满目,如入宝山,于是买了一部《绿牡丹》。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字小,纸光,灯暗,倦极抛卷而眠,翌晨起来就忘记从枕下捡起,斋务先生查寝室,伸手一摸就拿走了。当天就有条子送来,要我去回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见陈先生铁青着脸,把那本《绿牡丹》往我面前一丢,说:“这是嘛?”“嘛”者天津话“什么”也。我的热血涌到脸上,无话可说,准备接受打击。也许是因为我是初犯,而且并无其他前科,也许是因为我诚惶诚恐俯首认罪,使得惩罚者消了不少怒意,我居然除了受几声叱责及查获禁书没收之外没有受到惩罚。依法,这种罪过是要处分的,应于星期六下午大家自由活动之际被罚禁闭,地点在“思过室”,这种处分是最轻微的处分,在思过室里静坐几小时,屋里壁上满挂着格言,所谓“闭门思过”。凡是受过此等处分的,就算是有了记录,休想再能获得品行优良奖的大铜墨盒。我没进过思过室,可是也从来没有得过大铜墨盒,可能是受了《绿牡丹》事件的影响。我们对于得过墨盒的同学们既不嫉妒亦不羡慕,因为人人心里明白那个墨盒的代价是什么,并且事后证明墨盒的得主将来都变成了什么样的角色。

思过是要牌示的,若干次思过等于记一小过,三小过为一大过,三大过则恶贯满盈实行开除。记过开除之事在清华随时有之,有时候一向品学兼优的学生亦不能免于记过。比我高一班的潘光旦曾告诉我他就被记小过一次,事由是他在严寒冬夜不敢外出如厕,就在寝室门外便宜行事,事有凑巧,陈斋务主任正好深夜巡查,迎面相值当场查获,当时未交一语,翌日挂牌记过。光旦认为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从不讳言。中等科的厕所(绰号九间楼)在夜晚是没有人敢去的,面临操场,一片寂寥,加上狂风怒吼,孩子们是有一点怕。最严重的罪过是偷窃,一经破获,立刻开除,有时候拿了人家的一本字典或是拿了人家一匹夏布,都要受最严重的处分,趁上课时扃闭寝室通路,翻箱倒箧实行突检,大概没有窃案不被破获的,虽然用重典,总还有人要蹈法网。有些学生被当作“线民”使用,负责打小报告,这种间谍制度后来大受外国教员指责,不久就废弃了,做线民的大概都是得过墨盒的。

清华对于年幼的学生还有过一阵的另一训导制度,三五个年幼的学生配给一个导师,导师由高等科的大学生担任之,每星期聚会一次,在生活上予以指导。指导我的是一位沈隽淇先生,大概比我大七八岁,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这制度用意颇佳,但滞碍难行,因为硬性配给,不免扞格。此制行之不久即废,沈隽淇先生毕业后我也从来没听见过他的消息。

严格的生活管理只限于中等科,我们事后想想像陈筱田先生所执行的那一套管理方法,究竟是利多弊少,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本来是应该在幼小的时候就要认识。许多自然主义的教育信仰者,以为儿童的个性应该任其自由发展,否则受了摧残以后,便不得伸展自如。至少我个人觉得我的个性没有受到压抑以至于以后不能充分发展。我从来不相信“树大自直”。等我们升到高等科,一切管理松弛多了,尤其是正值五四运动之后,学生的气焰万丈,谁还能管学生?

清华是预备留美的学校,所以课程的安排与众不同,上午的课如英文、作文、公民(美国公民)、数学、地理、历史(西洋史)、生物、物理、化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都一律用英语讲授,一律用美国出版的教科书;下午的课如国文、历史、地理、修身、哲学史、伦理学、修辞、中国文学史……都一律用普通话,用中国的教科书。这样划分的目的,显然的要加强英语教学,使学生多得听说英语的机会。上午的教师一部分是美国人,一部分是能说英语的中国人。下午的教师是一些中国的老先生,好多都是在前清有过功名的。但是也有流弊,重点放在上午,下午的课就显得稀松。尤其是在毕业的时候,上午的成绩需要及格,下午的成绩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因此大部分学生轻视中文的课程。这是清华在教育上最大的缺点,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顾了英文就不容易再顾中文,这困难的情形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惜的是学校没有想出更合理的办法,同时对待中文教师之差别待遇也令学生生出很奇异的感想,薪给特别低,集中住在比较简陋的古月堂,显然中文教师是不受尊重的。这在学生的心理上有不寻常的影响,一方面使学生蔑视本国的文化,崇拜外人;另一方面激起反感,对于洋人偏偏不肯低头。我个人的心理反应即属于后者,我下午上课从来不和先生捣乱,上午在课堂里就常不驯顺。而且我一想起母校,就不能不联想起庚子赔款、义和团、吃教的洋人、昏聩的官吏……这一连串的联想使我惭愧、愤怒。我爱我的母校,但这些联想如何能使我对母校毫无保留地感觉骄傲呢?

清华特别注重英文一课,由于分配的钟点特多,再加上午其他各课亦用英语讲授,所以平均成绩可能较一般的学校略胜。使用的教本开始时是《鲍尔文读本》,以后就由浅而深地选读文学作品,如《阿丽斯异乡游记》《陶姆·伯朗就学记》《柴斯·菲德训子书》《金银岛》《欧文杂记》,阿迪生的《洛杰爵士杂记》,霍桑的《七山墙之屋》《块肉余生述》《朱立阿·西撒》《威尼斯商人》,等等。前后八年教过我英文的老师有马国骥先生、林语堂先生、孟宪承先生、巢堃霖先生,美籍的有Miss Beader,Miss Clemens,Mr.D.Smith等。马、林、孟三位先生都是当时比较年轻的教师,不但学问好、教法好,而且热心教学,是难得的好教师。巢先生是在英国受教育的,英文根底极好,我很惭愧的是我曾在班上屡次无理捣乱反抗,使他很生气,但是我来台湾后他从香港寄信给我,要我到香港大学去教中文,我感谢这位老师尚未忘记几十年前的一个顽皮的学生。两位美籍的女教师使我特殊受益的倒不在英文训练,而在她们教导我们练习使用“议会法”,这一套如何主持会议、如何进行讨论、如何交付表决等等的艺术,以后证明十分有用,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谓的“民权初步”。在民主社会里到处随时有集会,怎么可以不懂集会的艺术?我幸而从小就学会了这一套,以后受用不浅,以后每逢我来主持任何大小会议,我知道如何控制会场秩序,如何迅速地处理案件的讨论。她们还教了我们作文的方法,题目到手之后,怎样先作大纲,怎样写提纲挈领的句子,有时还要把别人的文章缩写成为大纲,有时从一个大纲扩展成为一篇文章,这一切其实就是思想训练,所以不仅对英文作文有用,对国文也一样的有用。我的文章写得不好,但如果层次不太紊乱,思路不太糊涂,其得力处在此。美国的高等学校大概就是注重此种教学方法,清华在此等处模仿美国,是有益的。

上午的所有课程有一特色,即是每次上课之前学生必须做充分准备,先生指定阅览的资料必须事先读过,否则上课即无从听讲或应付。上课时间用在练习讨论者多,用在讲解者少,同时鼓励学生发问。我们中国学生素来没有当众发问的习惯,美籍教师常常感觉困惑,有时指名发问令其回答,造成讨论的气氛。美国大学里的课外指定阅读的资料分量甚重,所以清华先有此种准备,免得到了美国顿觉不胜负荷。我记得到了高等科之后,先生指定要读许多参考书,某书某章必须阅读,我们在图书馆未开门之前就排了长龙,抢着阅读参考书架上的资料,迟到者就要等候。

我的国文老师中使我获益最多的是徐镜澄先生,我曾为文纪念过他(见《秋室杂文》)。他在中等科教我作文一年,批改课业大勾大抹,有时全页都是大墨杠子,我几千字的文章往往被他删削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三二百字,我始而懊恼,继而觉得经他勾改之后确实是另有一副面貌,终乃接受了他的“割爱主义”,写文章少说废话,开门见山;拐弯抹角的地方求其挺拔,避免阘茸。

午后的课程大致不能令学生满意。学校聘请教员只知道注意其有无举人进士的头衔,而不问其是否为优良教师。尤其是“五四”以后的几年,学生求知若渴,不但要求新知,对于中国旧学问也要求用新眼光来处理。比我低一班的朱湘先生就跑到北大旁听去了。清华午后上课情形简直是荒唐!先生点名,一个学生可以代替许多学生答到,或者答到之后就开溜,留在课室者可以写信、看小说甚至打瞌睡,而先生高踞讲坛视若无睹。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位时先生年老而无须,有一位学生发问了:“先生,你为什么不生胡须?”先生急忙用手遮盖他的下巴,缩颈俯首而不答,全班哄笑。这一类不成体统的事不止一端。

清华素重体育。上午有十五分钟柔软操,下午四至五时强迫运动一小时。起码的健康基础是在清华打下的,维持至今。

于此我不能不提到梁任公先生。大概是我毕业前一年,我们几个学生集议想请他来演讲。他的大公子梁思成是我同班同学,梁思永、梁思忠也都在清华,所以我们经过思成的关系一约就成了。任公先生的学问事业是大家敬仰的,尤其是他心胸开朗,思想赶得上潮流,在“五四”以后俨然是学术巨擘。他身体不高、头秃、双目炯炯有光,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一口广东官话,声如洪钟。他讲演的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他情感丰富,记忆力强,用手一敲秃头便能背诵出一大段诗词,有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口沫四溅涕泗滂沱,频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毛巾来揩眼睛。这篇演讲分数次讲完,异常的成功,我个人对中国文学的兴趣就是被这一篇演讲所鼓动起来的。以前读曾毅《中国文学史》,因为授课的先生只是照着书本读一遍,毫无发挥,所以我越读越不感兴趣。任公先生以后由学校聘请住在工字厅主讲《中国历史研究法》,更以后清华大学成立,他被聘为研究所教授,那是后话了。

还有些位老师我也是不能忘记的。教音乐的Miss Seeley和教图画的Miss Starr、Miss Lyggate都启迪了我对艺术的爱好。我本来喉音不坏,被选为“少年歌咏团”的团员,一共十二个人,除了我之外有赵敏恒、梅畅春、项谔、吴去非、李先闻、熊式一、吴鲁强、胡光澄、杜钟珩、郭殿邦等,我的嗓音最高,曾到城里青年会表演过一次Human Piano(“人造钢琴”),我代表最高音。以后我倒了嗓子,同时Seeley女士离校后也没有人替其指导,我对音乐便失去了兴趣,没有继续修习,以至于如今对于音乐几乎完全是个聋子,中国音乐不懂,外国音乐也不通,变成了一个“内心没有音乐的人”,想起来实在可怕。讲到国画,我从小就喜欢,涂抹几笔是可以的,但无天才,清华的这两位教师给我的鼓励太多了,要我画炭画,描石膏像,记得最初是画院里的一棵松树,从基本上学习,但我没有能持续用功。我妄以为在小学时即已临摹王石谷、恽南田,如今还要回过头来画这些死东西?自以为这是委屈了我的才能,其实只是狂傲无知。到如今一点基本的功夫都没有,还谈得到什么用笔用墨?幼年时对艺术有一点点爱好,不值什么,没加上苦功,便毫无可观,我便是一例。

我不喜欢的课是数学。在小学时“鸡兔同笼”就已经把我搅昏了头,到清华习代数、几何、三角,更格格不入,从心里厌烦,开始时不用功,以后就很难跟上去,因此视数学课为畏途。我的一位同学孙筱孟比我更怕数学,每回遇到数学月考大考,他一看到题目就好像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一般,匆匆忙忙回寝室换裤子,历次不爽。我那时有一种奇异的想法,我将来不预备习理工,要这劳什子做什么?以“兴趣不合”四个字掩饰自己的懒惰愚蠢。数学是人人要学的,人人可以学的,那是一种纪律,无所谓兴趣之合与不合,后来我和赵敏恒两个人同在美国一个大学读书,清华的分数单上数学一项都是勉强及格六十分,需要补修三角与立体几何,我们一方面懊恼,一方面引为耻辱,于是我们两个拼命用功,结果我们两个在全班上占第一第二的位置,大考特准免予参加,以甲上成绩论。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没有人的兴趣是不近数学的,只要按部就班地用功,再加上良师诱导,就会发觉里面的趣味,万万不可任性,在学校里读书时万万不可相信什么“趣味主义”。

生物、物理、化学三门并非全是必修,预备习文法的只要修生物即可,这一规定也害我不浅,我选了比较轻松的生物,教我们生物的陈隽人先生,他对我们很宽,我在实验室里完全把时间浪费了,我怕触及蚯蚓、田鸡之类的活东西,闻到珂罗芳的味道就头痛,把蛤蟆四肢钉在木板上开刀取心脏是我最怵的事,所以总是请同学代为操刀,敷衍了事。物理、化学根本没有选修,至今引为憾事。

我的手很笨拙,小时候手工一向很坏,编纸、插豆、泥工、竹工的成绩向来羞于见人。清华亦有手工一课,教师是周永德先生,有一次他要我们每人做一个木质的方锥体,我实在做不好,就借用同学徐宗沛所做的成品去搪塞交上。宗沛的手是灵巧的,他的方锥体做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周先生给他打了个九十分。我拿同一个作品交上去,他对我有偏见,仅打了七十分,我不答应,我自己把真相说穿。周先生大怒,说我不该借用别人的作品。我说:“我情愿受罚,但是先生判分不公,怎么办呢?”先生也笑了。

清华对于体育特别注重。

每早晨第二堂与第三堂之间有十五分钟的柔软操,钟声一响,大家涌到一个广场上,地上有写着号码的木桩,各按号码就位立定,由舒美科先生或马约翰先生领导活动,由助教过来点名。这十五分钟操,如果认真做,也能浑身冒汗。这是很好的调剂身心的办法。

下午四时至五时有一小时的强迫运动,届时所有的寝室课室房门一律上锁,非到户外运动不可,至少是在外面散步或看看别人运动。我是个懒人,处此情形之下,也穿破了一双球鞋,打烂了三五只网球拍,大腿上被棒球打黑了一大块。可惜到了高等科就不再强迫了。经常运动有助于健康,不,是健康之绝对的必需的条件。而且身体的健康,也必有助于心理的健康。年轻时所获致的健康也是后来求学做事的一笔资本。那时清华的一般的学生比较活泼一些,少老气横秋的态度,也许是运动比较多一点的缘故。

学生们之普遍的爱好运动的习惯之养成是一件事,选拔代表与别的学校竞赛则是又一件事。清华对于选手的选拔培养与爱护也是做得很充分的。选手要勤练习,体力耗损多,食物需要较高的热量,于是在食堂旁边另设“训练桌”,大鱼大肉,四盘四碗,同学为之侧目。运动员之德、智、体三育均优者固然比比皆是,但在体育方面畸形发展的亦非绝无仅有。有一位玩球的健将就是功课不够理想,但还是设法留在校内以便为校立功,这种恶劣的作风是大家都知道的。

清华的运动员给清华带来不少的荣誉,在各种运动比赛中总是站在领导的位置。在最初的几次远东运动会中清华的选手赢得不少锦标,为国家争取光荣。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场足场赛和一场篮球赛。上海南洋大学的足球队在华中称雄,远征华北以清华为对象,大家都觉得胜败未可逆料,不无惴惴。清华的阵容是:前锋徐仲良、姚醒黄、关颂韬、华秀升、邝××,后卫之一是李汝祺,守门是董大酉。这一战打得好精彩,徐仲良脚头有劲,射门准而急,关颂韬最会盘球,三两个人奈何不得他,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结果清华以逸待劳,侥幸大胜。这是在星期六下午举行的,星期一补放假一天以资庆祝,这是什么事!另一场篮球赛是对北师大。北师大在体育方面也是人才辈出,篮球队中一位魏先生尤负盛名。北师大和清华在篮球一项上不相上下,可说势均力敌。清华的阵容是:前锋有时昭涵、陈崇武,后卫有孙立人、王国华,以这一阵容为基本的篮球队曾打垮菲律宾、日本的代表队。鏖战的结果清华占地利因而险胜,孙立人、王国华的截球之稳练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附带提起,现在台湾的程树仁先生也是清华的运动健将,他继曹懋德为足球守门,举臂击球,比用脚踢还打得远些,他现在年近七十而强健犹昔,是清华的体育精神的代表。

清华毕业时照例要考体育,包括田径、爬绳、游泳等项。我平常不加练习,临考大为紧张,马约翰先生对于我的体育成绩只是摇头太息。我记得我跑四百码的成绩是九十六秒,人几乎晕过去。一百码是十九秒。其他如铁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都还可以勉强及格。游泳一关最难过。清华有那样好的游泳池,按说有好几年的准备应该没有问题,可惜是这好几年的准备都是在陆地上,并未下过水,临考只得舍命一试。我约了两位同学各持竹竿站在两边,以备万一。我脚踏池边猛然向池心一扑,这一下就浮出一丈开外,冲力停止之后,情形就不对了。原来水里也有地心吸力,全身直线下沉。喝了一大口水之后,人又浮到水面,尚未来得及喊救命,已经再度下沉。这时节两根竹竿把我挑了起来,成绩是不及格,一个月后补考。这一个月我可天天练习了,好在不止我一人,尚有几位陪伴我。补考的时候也许是太紧张,老毛病又发了,身体又往下沉,据同学告诉我,我当时在水里扑腾得好厉害,水珠四溅,翻江倒海一般,否则也不会往下沉。这一沉,沉到了池底,我摸到大理石的池底,滑腻腻的。我心里明白,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便在池底连爬带游地前进,喝了几口水之后,头已露出水面,知道快泳完全程了,于是从从容容来了几下子蛙式泳,安安全全地跃登彼岸,马约翰先生笑得弯了腰,挥手叫我走,说:“好啦,算你及格了。”这是我毕业时极不光荣的一个插曲,我现在非常悔恨,年轻时太不知道重视体育了。

清华的体育活动也并不完全是洋式的,也有所谓国术,如打拳、击剑之类,教师是李剑秋先生,他的拳是外家一路,急而劲,据说很有功夫,有时也开会表演,邀来外面的各路英雄,刀枪剑戟陈列在篮球场上,主人先垫垫脚,然后一十八般武艺一样一样地表演上场,其中包括空手夺刀之类。对于这种玩意儿,同学中也有乐此不疲者,分头在钻研太极八卦、少林石头的奥秘。

五四运动发生在一九一九年,我在中等科四年级,十八岁,是当时学生群中比较年轻的一员。清华远在郊外,在“五四”过后第二三天才和城里的学生联络上。清华学生的领导者是陈长桐。他的领导才能(charisma)是天生的,他严肃而又和蔼,冷静而又热情,如果他以后不走进银行而走进政治,他一定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的卓越的领导能力使得清华学生在这次运动里尽了应尽的责任,虽然以后没有人以“五四健将”而闻名于世。自五月十九日以后,北京学生开始街道演讲。我随同大队进城,在前门外珠市口我们一小队人从店铺里搬来几条木凳横排在街道上,人越聚越多,讲演的情绪越来越激昂,这时有三两部汽车因不得通过而乱按喇叭,顿时激怒了群众,不知什么人一声喝打,七手八脚地捣毁了一部汽车。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那部被打的汽车是冤枉的,可是后来细想也许不冤枉,因为至少那个时候坐汽车而不该挨打的人究竟为数不多。

章宗祥的儿子和我同一寝室,五四运动勃发之后,他悄悄地走避了,但是许多人不依不饶地拥进了我的寝室,把他的床铺捣烂了,衣箱里的东西狼藉满地。我回来看到很反感,觉得不该这样做。过后不久他害猩红热死了。

六月三日、四日,北京学生千余人在天安门被捕,清华的队伍最整齐,所以集体被捕,所占人数也最多。

清华因为继续参加学生运动而引起学校当局的不满,校长张煜全先生也许是用人不当,也许是他自己过分慌张,竟乘学生晚间开会之际切断了电线,他以为这一招可以迫使学生散去,想不到激怒了学生,当时点起蜡烛继续开会,这是对当局之公然反抗。事有凑巧,会场外忽然发现了三五个衣裳诡异、打着纸灯笼的乡巴佬,经盘问后,原来是由学校当局请来的乡间“小锣会”来弹压学生的。所谓“小锣会”,即是乡村农民组织的自卫团体,遇有盗警之类的事变就以敲锣为号,群起抵抗,是维持地方治安的一种组织。糊涂的学校当局竟把这种人请进学校来对付学生,真是自寻烦恼。学生们把小锣会团团围住,让他们具结之后便把他们驱逐出校。但是驱逐校长的风潮也因此而爆发了。

“五四”往好处一变而为新文化运动,往坏处一变而为闹风潮。清华的风潮是赶校长。张煜全、金邦正,接连着被学生列队欢送迫出校外,其后是罗忠诒根本未能到差。这一段时期学生领导人之最杰出者为罗隆基,他私下里常说“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是实有其事。清华的传统的管理学生的方式崩溃了,学生会的坚强组织变成学生生活的中心。学生自治也未始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不过罢课次数太多,一快到暑假就要罢课,有人讥笑我们是怕考试,然乎否乎根本不值一辩,不过罢课这个武器用的次数太多反而失去同情则确是事实。

五四运动原是一个短暂的爱国运动,热烈的,自发的,纯洁的,“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很快地就过去了。可是年轻的学生们经此刺激震动而突然觉醒了,登时表现出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好像是蕴藏压抑多年的情绪与生活力,一旦获得了迸发、奔放的机会,一发而不可收,沛然而莫之能御。当时以我个人所感到的而言,这一股力量在两点上有明显的表现:一是学生的组织,一是广泛的求知欲。

在这以前,学生们都是听话的乖孩子,对权威表示服从,对教师表示尊敬,对职员表示畏惧。我刚到清华的时候,见到校长周寄梅先生,真觉得战战兢兢,他自有一种威仪使人慑服,至今我仍然觉得他有极好的风度,在我所知道的几任清华校长之中,他是最令大家翕服的一个。学校的组织与规程,尽管有不合理处,学生们不敢批评,更不敢有公然反抗的举动。除了对于国文教师常有轻慢的举动以外,学生对一般教师是恭顺的。无论教师多么不称职,从没有被学生驱逐的。在中等科时,一位国文先生酒醉,拿竹板打了学生的手心,教务长来抢走了竹板,事情也就平息了,这事情若发生在今天那还了得!清华管理严格,记过开除是经常有的事,一纸开除的布告贴出,学生乖乖地卷铺盖,只有一次例外。我同班的一位万同学,因故被开除,他跑到海淀喝了一瓶莲花白,红头涨脸地跑回来,正值斋务主任李胡子在饭厅和学生们一起用膳,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上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犯上作乱的精彩表演。

“五四”以后情形完全不同了。首先要说起学校当局之颟顸无能,当局糊涂到用关灭电灯的方法来防止学生开会,召进乡间的“小锣会”打着灯笼、拿着棍棒到学校里来弹压学生,这如何能令学生心服?周校长以后的几任校长,都是外交部派来的闲散的外交官,在做官方面也许是内行的,但是平素学问道德未必能服人,遇到这动荡时代更不懂得青年心理,当然是治丝益棼,使事态恶化。数年之内,清华数易校长,每一位都是在极狼狈的情形之下离去的。学生的武器便是他们的组织——学生会。从前的班长、级长都是些当局属意的“墨盒”持有人,现在的学生会的领导者是些有组织能力的分子担当。所谓“团结即是力量”,道理是不错的。原来为了遂行爱国运动而组织起来的学生会,性质逐渐扩大,目标也逐渐转移了。学生要求自治,学生也要过问学校的事。清华的学生会组织是相当健全的,分评议会与干事会两部分,评议会是决议机关,干事会是执行机关,评议员是选举的,我在清华最后几年一直是参加评议会的。我深深感觉“群众心理”是很可怕的,组织的力量如果滥用也是很可怕的。我们短短期间内驱逐的三位校长,其中有一位根本未曾到校,他的名字是罗忠诒,不知什么人传出了消息说他吸食鸦片烟,于是喧嚷开来,舆论哗然,吓得他未敢到任。人多势众的时候往往是不讲理的。学生会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时候,总要闹罢课的勾当,如果有人提出罢课的主张,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总会通过。罢课曾经是赢得伟大胜利的手段,到后来成了惹人厌恶的荒唐行为。不过清华的罢课当初也不是没有远大目标的。一九二二年三月间罗隆基写了一篇《彻底翻腾的清华革命》,发表在北京《晨报》,翌年三月间由学生会印成小册子,并有梁任公先生及凌冰先生的序言,一致赞成清华应有一健全的董事会,可见清华革命之说确是合乎当时各方的要求。

嚣张是不须讳言的,但是求知的欲望也同时变得非常旺盛,对于一切的新知都急不暇择的吸收进去。我每次进城,在东安市场、劝业场、青云阁等处书摊旁边不知消磨多少时光,流连不肯去,几乎凡有新刊必定购置。不是我一人如此,多少敏感的青年学生都是如此。

我记得仔细阅读过的书刊包括有:胡适的《实验主义》《尝试集》《短篇小说集》《中国哲学史》,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域外小说集》,王星拱的《科学方法论》,潘家洵译的《易卜生戏剧》,“少年中国”的丛书,共学社的丛书,《晨报》丛书,等等。《新潮》《新青年》等杂志更不待言,是每期必读的。当然,那时候学力未充,鉴别无力,自己并无坚定的见地,但是扩充眼界,充实腹笥,总是一件好事。所以我那时看的东西很杂,进化论与互助论,资本论与安那其主义,托尔斯泰与萧伯纳,罗素与柏格森,泰戈尔与王尔德,兼收并蓄,杂糅无章。没有人指导,没有人讲解,暗中摸索,有时自以为发掘到宝藏而沾沾自喜,有时全然失去比例与透视。幸而,由于我的天生的性格,由于我的家庭的管教,我尚能分辨出什么是稳健的康庄大道,什么是行险侥幸的邪恶小径。三十岁以后,自己知道发奋读书,从来不敢懈怠,但是求知的热狂在“五四”以后的那一段期间仍然是无可比拟的。

因为探求新知过于热心,对于学校的正常的功课反倒轻视疏忽了。基本的科学,不感兴趣,敷敷衍衍地读完一年生物学之后,对于物理、化学即不再问津,这一缺憾至今无法补偿。对于数学,我更没有耐心,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借口曰:“性情不近”。梁任公先生创“趣味说”,我认为正中下怀,我对数学不感兴趣,因此数学的成绩仅能勉强维持及格而并不觉得惭怍。不但此也,在英文班上读些文学名著,也觉得枯燥无味,莎士比亚的戏剧亦不能充分赏识,他的文字虽非死文字,究竟嫌古老些,哪有时人翻译出来的现代作品那样轻松?于是有人谈高尔斯华绥、萧伯纳、王尔德、易卜生,亦从而附和之;有人谈莫泊桑、柴霍甫、屠格涅夫、法朗士,亦从而附和之。如响斯应,如影斯随,追逐时尚,惶惶然不知其所届。这是“五四”以后之一窝蜂的现象,表面上轰轰烈烈,如花团锦簇,实际上不能免于浅薄幼稚。

清华学生全体住校,自成一个社团,故课外活动也就比较多些。我初进清华,对音乐、图画都很热心。教音乐的教师Miss Seeley循循善诱,仪态万千,是颇受学生欢迎的一个人。她令学生唱校歌(清华的校歌是英文的),以测验学生歌唱的能力,我一试便引起她的注意,因为我声音特高,而且我能唱出校歌两阕的全部歌词,后来我就当选为清华幼年歌咏团的团员。不知为什么这位教师回国后就一直没有替人,同时我的嗓音倒了之后亦未能复原,于是从此我和音乐绝缘。教图画的教师先是一位Miss Starr,后是一位Miss Lyggate,教我们白描,教我们写生、炭画、水彩画,可惜的是我所喜欢的是中国画,并且到了中等科三年级也就没有图画一课了。

我在图画、音乐上都不得发展,兴趣转到了写字上面去。在小学的时候教师周士棻(香如)先生教我们写草书《千字文》,这是白折子九宫格以外的最有趣的课外作业,我的父亲又鼓励我涂鸦,因此我一直把写字当作一种享受。我在清华八年所写的家信,都是写在特制的宣纸信笺上,每年装订为一册,全是墨笔恭楷,这习惯一直维持到留学回国为止。有一天我和同学吴卓(鹄飞)、张嘉铸(禹九)商量,想组织一个练习写字的团体,吴卓写得一笔好赵字,张嘉铸写得一笔酷似张廉卿的魏碑体,众谋佥同,于是我就着手组织,征求同好。我的父亲给我们起了一个名字,曰“清华戏墨社”。大字、小楷,同时并进。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成了我的手边常备的参考书。我本来有早起的习惯,七点打起床钟,我六点就盥洗完毕,天蒙蒙亮我和几位同学就走进自修室,正襟危坐,磨墨抻纸,如是者二年,不分寒暑,从未间断,举行过几次展览。我最初看吴卓临赵孟頫《天冠山图咏》,见猎心喜,但是我父亲不准我写,认为应先骨骼而后妩媚,要我写颜真卿的《争座位》和柳公权的《玄秘塔》,同时供给我大量的珂罗版的汉碑,主要的是张迁碑、白石神君碑、孔庙碑,而以曹全碑殿后。这样临摹了两年,孤芳自赏,但愧未能持久,本无才力,终鲜功夫,至今拿起笔杆不能运用自如,是一憾事。

清华不是教会学校,所以并没有什么宗教气氛,但是有些外国教师及一些热心的中国人仍然不忘传教,例如查经班青年会之类均应有尽有,可是同时也有一批国粹派出面提倡孔教以为对抗。我对于宗教没有兴趣,不过于耶教、孔教二者若是必须作一选择,我宁取后者,所以我当时便参加了一些孔教会的活动,例如在孔教会附设的贫民补习班和工友补习班里授课之类。不过孔子的学说根本不能构成宗教,所谓国教运动尤其讨厌。

“五四”以后,心情丕变。任何人在青春时期都会“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都会变成为一个诗人。我也在荷花池畔开始吟诗了。有一首诗就题为《荷花池畔》,后来发表在《创造季刊》第四期上,我从事文艺写作是在我进入高等科之初,起先是几个朋友(顾毓琇、张忠绂、翟桓等)在校庆日之前凑热闹翻译了一本《短篇小说作法》,这是一本没有什么价值的书,不知为何选中了它。我们的组织定名为“小说研究社”,向学校借占了一间空的寝室作为会所。后来我们认识了比我们高两级的闻一多,是他提议把小说研究社改为“清华文学社”,添了不少新会员,包括朱湘、孙大雨、闻一多、谢文炳、饶子离、杨子惠等。闻一多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年纪比我们大两岁,在心理的成熟方面以及学识、修养方面,都比我们不止大两岁,我们都把他当作老大哥看待。他长于图画,而国文根底也很坚实,作诗仿韩昌黎,硬语盘空,雄浑恣肆,而情感丰富,正直无私。这时候我和一多都大量地写白话诗,朝夕观摩,引为乐事。我们对于当时的几部诗集颇有一些意见,《冬夜》里有“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之句,《草儿》里有“旗呀,旗呀,红、黄、蓝、白、黑的旗呀!”这样的一首,还有“如厕是早起后第一件大事”之句,我们都认为俗恶不堪,就诗论诗,倒是《女神》的评价最高,基于这一点意见,一多写了一篇长文《〈冬夜〉评论》,由我寄给北京《晨报》副刊(孙伏园编)。我们很天真,以为报纸是公开的园地,我们以为文艺是可以批评的,但事实不如此。稿寄走之后,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几番函询亦不得复音,幸亏尚留底稿,我决定自行刊印,自己又写了一篇《〈草儿〉评论》,合为《〈冬夜〉〈草儿〉评论》,薄薄的一百多页,用去印刷费百余元,是我父亲供给我的。这一小册的出版引起两个反响,一个是《努力周报》署名“哈”的一段短评,当然是冷嘲热骂,一个是创造社《女神》作者的来信赞美。由于此一契机我认识了创造社诸君。

我有一次暑中送母亲回杭州,路过上海,到了哈同路民厚南里,见到郭、郁、成几位,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生活的清苦,而是他们的生活的颓废,尤以郁为最。他们引我从四马路的一端,吃大碗的黄酒,一直吃到另一端,在大世界追野鸡,在堂子里打茶围,这一切对于一个清华学生是够恐怖的。后来郁达夫到清华来看我,要求我两件事,一是访圆明园遗址,一是逛北京的四等窑子,前者我欣然承诺,后者则清华学生素无此等经验,未敢奉陪(后来他找到他的哥哥的洋车夫陪他去了一次,他表示甚为满意云)。

差不多同时我也由于通信而认识了南京高师的胡昭佐(梦华),由于他而认识了吴宓(雨僧),后来又认识了梅光迪(迪生)、胡先骕(步青)诸位。对于南京一派比较守旧的思潮,我也有一点同情,并不想把他们一笔抹杀。

我的父亲总是担心我的国文根底不够,所以每到暑假他就要我补习国文,我的教师是仪征陈止(孝起)先生,他的别号是大镫,是一位纯旧式的名士,诗词文章无所不能,尤好收集小品古董,家里满目琳琅。我隔几天送一篇文章请他批改,偶然也作一点旧诗。但是旧文学虽然有趣,我可以研究欣赏,却无模拟的兴致,受过“五四”洗礼的人是不能再回复到以前的那个境界里去了。

临毕业前一年是最舒适的一年,搬到向往已久的大楼里面去住,别是一番滋味。这一部分的宿舍有较好的设备,床是钢丝的,屋里有暖气炉,厕所里面有淋浴有抽水马桶。不过也有人不能适应抽水马桶,以为做这种事而不采取蹲的姿势是无法完成任务的(我知道顾德铭即是其中之一,他一清早就要急急忙忙跑到中等科去“照顾”那九间楼),可见吸收西方文化也并不简单,虽然绝大多数的人是乐于接受的。

和我同寝室的是顾毓琇、吴景超、王化成,四个少年意气扬扬共居一室,曾经合照过一张相片,坐在一条长凳上,四副近视眼镜,四件大长袍,四双大皮鞋,四条翘起来的大腿,一派生愣的模样。过了二十年,我们四个在重庆偶然聚首,又重照了一张,当时大家就意识到这样的照片一生中怕照不了几张。当时约定再过二十年一定要再照一张,现在拍照第三张的时期已过,而顾毓琇定居在美国,王化成在葡萄牙任公使多年之后病殁在美国,吴景超在大陆上,四人天各一方,萍踪漂泊,再聚何年?今日我回忆四十年前的景况,恍如昨日:顾毓琇以“一樵”的笔名忙着写他的《芝兰与茉莉》,寄给文学研究会出版,我和景超每星期都要给《清华周刊》写社论和编稿。提起《清华周刊》,那也是值得回忆的事。我不知哪一个学校可以维持出版一种百八十页的周刊,历久而不停,里面有社论、有专文、有新闻、有通讯、有文艺。我们写社论常常批评校政,有一次我写了一段短评鼓吹男女同校,当然不是为私人谋,不过措辞激烈了一点,对校长之庸弱无能大肆抨击,那时的校长是曹云祥先生(好像是做过丹麦公使,娶了一位洋太太,学问道德如何则我不大清楚),大为不悦,召吴景超去谈话,表示要给我记大过一次。景超告诉他:“你要处分是可以的,请同时处分我们两个,因为我们负共同责任。”结果是采官僚作风,不了了之。我喜欢文学,清华文艺社的社员经常有作品产生,不知我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有那样大的胆量,单凭一点点热情,就能振笔直书从事创作,这些作品经由我的安排,便大量地在《周刊》上发表了,每期有篇幅甚多的文艺一栏自不待言,每逢节日还有特刊副刊之类,一时文风甚盛。这却激怒了一位同学(梅汝璈),他投来一篇文章《辟文风》,我当然给他登出来,然后再辞而辟之。我之喜欢和人辩驳问难,盖自此时始,我对于写稿和编辑刊物也都在此际得到初步练习的机会。《周刊》在经济方面是学校支持的,这项支出有其教育的价值。

我以《清华周刊》编者的名义,到城里陟山门大街去访问胡适之先生。原因是梁任公先生应《清华周刊》之请写了一个《国学必读书目》,胡先生不以为然,公开地批评了一番。于是我径去访问胡先生,请他也开一个书目。胡先生那一天病腿,躺在一张藤椅上见我,满屋里堆的是线装书。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胡先生,清癯的面孔,和蔼而严肃,他很高兴地应了我们的请求。后来我们就把他开的书目发表在《清华周刊》上了。这个书目引出吴稚晖先生的一句名言:“线装书应该丢到茅厕坑里去!”

我必须承认,在最后两年实在没有能好好地读书,主要的原因是心神不安,我在这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程季淑女士,她是安徽绩溪人,刚从女子师范毕业,在女师附小教书,我初次和她会晤是在宣外珠巢街女子职业学校里。那时候男女社交尚未公开,双方家庭也是相当守旧的,我和季淑来往是秘密进行的,只能在中央公园、北海等地约期会晤。我的父亲知道我有女友,不时地给我接济,对我帮助不少。我的三妹亚紫在女师大,不久和季淑成了很好的朋友。青春初恋期间谁都会神魂颠倒,睡时、醒时、行时、坐时,无时不有一个倩影盘踞在心头,无时不感觉热血在沸腾,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如何能沉下心读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更何况要等到星期日才能进得城去谋片刻的欢会?清华的学生有异性朋友的很少,我是极少数特殊幸运的一个。因为我们每星期日都风雨无阻地进城去会女友,李迪俊曾讥笑我们为“主日派”。

对于毕业出国,我一向视为畏途。在清华有读不完的书,有住不腻的环境,在国内有舍不得离开的人,那么又何必去父母之邦?所以和闻一多屡次商讨,到美国那样的汽车王国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有无必要?会不会到了美国被汽车撞死为天下笑?一多先我一年到了美国,头一封来信劈头一句话便是:“我尚未被汽车撞死!”随后劝我出国去开开眼界。事实上清华也还没有过毕业而拒绝出国的学生。我和季淑商量,她毫不犹豫地劝我就道,虽然我们知道那别离的滋味是很难熬的。这时候我和季淑已有成言,我答应她,三年为期,期满即行归来。于是我准备出国。季淑绣了一幅《平湖秋月图》给我,这幅绣图至今在我身边。

出国就要治装,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到中国来不需治中装,而中国人到外国去就要治西装。清华学生平素没有穿西装的,都是布衣、布褂,我有一阵还外加布袜、布鞋。毕业期近,学校发一笔治装费,每人约三五百元之数,统筹办理,由上海恒康西服庄派人来承办。不匝月而新装成,大家纷纷试新装,有人缺领巾,有人缺衬衣,有的肥肥大大如稻草人,有的窄小如猴子穿戏衣,真可说得上是“沐猴而冠”。这时节我怀想红顶花翎靴袍褂出使外国的李鸿章,他有那一份胆量不穿西装,虽然翎顶袍褂也并非是我们原来的上国衣冠。我有一点厌恶西装,但是不能不跟着大家走。在治装之余我特制了一面长约一丈的绸质大国旗——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这在后来派了很大的用场,在美国好多次集会(包括孙中山先生逝世时纽约中国人的追悼会)都借用了我这一面特大号的国旗。

到了毕业那一天(六月十七日),每人都穿上白纺绸长袍、黑纱马褂,在校园里穿梭般走来走去,像是一群花蝴蝶。我毕业还不是毫无问题的,我和赵敏恒二人因游泳不及格几乎不得毕业,我们临时苦练,豁出去喝两口水,连爬带泳,凑合着也补考及格了,体育教员马约翰先生望着我们两个人只是摇头。行毕业礼那天,我还是代表全班的三个登台致辞者之一,我的讲词规定是预言若干年后同学们的状况,现在我可以说,我当年的预言没有一句是应验了的!例如:谢奋程之被日军刺杀,齐学启之殉国,孔繁祁之被汽车撞死,盛斯民之疯狂以终,这些倒霉的事固然没有料到,比较体面的事如孙立人之于军事,李先闻之于农业,李方桂之于语言学,应尚能之于音乐,徐宗涑之于水泥工业,吴卓之于糖业,顾毓琇之于电机工程,施嘉炀之于土木工程,王化成、李迪俊之于外交……均有卓越之成就,而当时也并未窥见端倪。至于区区我自己,最多是小时了了,到如今一事无成,徒伤老大,更不在话下了。毕业那一天有晚会,演话剧助兴,剧本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三幕剧《张约翰》。剧中人物有女性二人,谁也不愿担任,最后由我和吴文藻承乏。我的服装有季淑给我缝制的一条短裤和短裙,但是男人穿高跟鞋则尺寸不合无法穿着,最后向Miss Lyggate借来一试,还略嫌松一点点。演出时我特请季淑到校参观,当晚下榻学生会办公室,事后我问她我的表演如何,她笑着说:“我不敢仰视。”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次演戏,前一年我已经演过陈大悲编的《良心》,导演即是陈大悲先生。不过串演女角,这是生平仅有的一次。

拿了一纸文凭便离开了清华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哀伤。两辆人力车,一辆拉行李,一辆坐人,在骄阳下一步一步地踏向西直门。心里只觉得空虚怅惘。此后两个月中酒食征逐,意乱情迷,紧张过度,遂患甲状腺肿,眼珠突出,双手抖颤,积年始愈。

家父给了我同文书局石印大字本的前四史,共十四函,要我在美国课余之暇随便翻翻,因为他始终担心我的国文根底太差。这十四函线装书足足占我大铁箱的一半空间,这原是吴稚晖先生认为应该丢进茅厕坑里去的东西,我带过了太平洋,又带回了太平洋,差不多是原封未动交还给家父,实在好生惭愧。老人家又怕在美膏火不继,又给了我一千元钱,半数买了美金硬币,半数我在上海用掉。我自己带了一具景泰蓝的香炉,一些檀香木和粉,因为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中最好的一项代表性的艺术品,我一向向往“焚香默坐”的那种境界。这一具香炉,顶上有一铜狮,形状瑰丽,闻一多甚为欣赏,后来我在科罗拉多和他分手时便举以相赠,我又带了一对景泰蓝花瓶,后来为了进哈佛大学的缘故在暑期中赶补拉丁文,就把这对花瓶卖了五十元美金充学费了。此外我还在家里搜寻了许多绣活和朝服上的“黻子”,后来都成了最受人欢迎的礼物。

一九二三年八月里,在凄风苦雨里的一天早晨,我在院里走廊上和弟妹们吹了一阵胰子泡,随后就噙着泪拜别父母,起身到上海候船放洋。在上海停了一星期,住在旅馆里写了一篇纪实的短篇小说,题为《苦雨凄风》,刊在《创造周报》上。我这一班,在清华是最大的一班,入学时有九十多人,上船时淘汰剩下六十多人了。登“杰克逊总统号”的那一天,船靠在浦东,创造社的几位到码头上送我。住在嘉定的一位朋友派人送来一面旗子,上面亲自绣了“乘风破浪”四个字。其实我哪里有宗悫的志向?我愧对那位朋友的期望。

清华八年的生涯就这样的结束了。

清华七十

我所接触的师友及一些琐事之回忆

今年台湾清华大学举办建校七十周年纪念,有朋友辗转问我要不要写一点回忆性质的文字以为祝贺。我在清华读过八年书,由十四岁到二十二岁,自然有不可磨灭的印象,难以淡忘的感情。我曾写过一篇《清华八年》,略叙我八年的经过,兹篇所述,偏重我所接触的师友及一些琐事之回忆,作为前文之补充。

现在新竹的台湾清华大学,校址很广,规模很大,教授的阵容坚强,学生的程度优异,这是有口皆碑的。不过我所能回忆的清华是在北平西直门外海淀北的清华园,新竹校园虽美,我却觉得有些异样。我记得:北平清华园的大门,上面横匾“清华园”三个大字,字不见佳,是清大学士那桐题的,遇有庆典之日,门口交叉两面国旗——五色旗,通往校门的马路是笔直一条碎石路,上面铺黄土,经常有清道夫一勺一勺地泼水,校门前小小一块广场,对面是一座小桥,桥畔停放人力车,并系着几匹毛驴。

门口内,靠东边有小屋数楹,内有一土著老者,我们背后呼之为张老头,他职司门禁,我们中等科的学生非领有放行木牌不得越校门一步,他经常手托着水烟袋,穿着黑背心,笑容可掬,我们若是和他打个招呼,走出门外买烤白薯、冻柿子,他也会装糊涂点点头,连说:“快点儿回来,快点儿回来。”

校门以内是一块大空地,绿草如茵。有一条小河横亘草原。河以南靠东边是高等科,额曰“清华学堂”,也是那桐手笔。校长办公室在高等科楼上。民国四年我考取清华,我父执陆听秋(震)先生送我入校报到,陆先生是校长周诒春(寄梅)先生的圣约翰同学,我们进校先去拜见校长,校长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要我念,我站到椅子上才看清楚,我没有念错,他点头微笑。我想我对他的印象比他对我的印象好。

河以北是中等科,一座教室的楼房之外,便是一排排的寝室,现在回想起来,像是编了号的监牢。我起初是六个人一间房间,后来是四人一间。室内有地板。白灰墙白灰顶,四白落地。铁床草垫,外配竹竿六根以备夏天支设蚊帐。有窗户,无纱窗,无窗帘。每人发白布被单床罩各二,又白帆布口袋二,装换洗衣服之用。洗衣作坊隔日派人取送。每两间寝室共用一具所谓“俄罗斯火炉”,墙上有洞以通暖气,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可通,但是火炉下面可以烤白薯,夜晚香味四溢。浴室厕所在西边毗邻操场。浴室备铝铁盆十几个,浴者先签到报备,然后有人来倒冷热水,一个礼拜不洗,要宣布姓名,仍不洗,要派员监视勒令就浴。这规矩好像从未严格执行,因为请人签到或签到之后就开溜,种种方法早就有人发明了。厕所有九间楼之称,不知是哪位高手设计,厕在楼上,地板挖洞,下承大缸,如厕者均可欣赏“板斜尿流急,坑深屎落迟”的景致。而白胖大蛆万头攒动争着要攀据要津,蹭蹬失势者纷纷黜落的惨象乃尽收眼底。严冬朔风鬼哭神号,胆小的不敢去如厕,往往随地便溺,主事者不得已特备大木桶晚间抬至寝室门口阶下,桶深阶滑,有一位同学睡眼蒙眬不慎失足几遭灭顶(这位同学我在抗战之初偶晤于津门,已位居银行经理,谈及往事相与大笑)。

大礼堂是后造的。起先集会都在高等科的一个小礼堂里,凡是演讲、演戏、俱乐会都在那里举行。新的大礼堂在高等科与中等科之间,背着小河,前临草地,是罗马式的建筑,有大石柱,有圆顶,能容千余人,可惜的是传音性能不甚佳,在这大礼堂里,周末放电影,每次收费一角,像白珠小姐(Pearl White)主演的《蒙头人》(Hooded Terror)连续剧,一部接着一部,美女蒙难,紧张恐怖,虽是黑白无声,也很能引发兴趣,贾波林、陆克的喜剧更无论矣。我在这个礼堂演过两次话剧。

科学馆是后建的,体育馆也是。科学馆在大礼堂前靠右方。我在里面曾饱闻科罗芳的味道,切过蚯蚓,宰过田鸡(事实上是李先闻替我宰的,我怕在田鸡肚上划那一刀)。后来校长办公室搬在科学馆楼上,教务处也搬进去了。原来的校长室变成了学生会的会所,好神气!

体育馆在清华园的西北隅,虽然不大,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在当年算是很有规模的了。在健身房里我练过跳木马、攀杠子、翻筋斗、爬绳子、张飞卖肉……游泳池我不肯利用,水太凉,不留心难免喝一口,所以到了毕业之日游泳考试不及格者有两人,一个是赵敏恒,一个不用说就是区区我。

图书馆在园之东北,中等科之东,原来是平房一座,后建大楼,后又添两翼,踵事增华,蔚为大观。阅览室二,以软木为地板,故走路无声,不惊扰人。书库装玻璃地板,故透光,不需开灯。在当时都算是新的装备。一座图书馆的价值,不在于其建筑之宏伟,亦不尽在于其庋藏之丰富,而是在于其是否被人充分地加以利用。卷帙纵多,尘封何益。清华图书馆藏书相当丰富,每晚学生麇集,阅读指定参考书,座无虚席。大部头的手抄的《四库全书》,我还是在这里首次看到。

校医室在体育馆之南,小河之北。小小的平房一幢,也有病床七八张。舒美科医师主其事,后来换了一位肥胖的包克女医师。我因为患耳下腺炎曾住院两天,记得有两位男护士在病房对病人大谈其性故事与性经验,我的印象恶劣。

工字厅在河之南,科学馆之背后,乃园中最早之建筑,作工字形,故名。房屋宽敞,几净窗明,为招待宾客之处,平素学生亦可借用开会。工字厅的后门外有一小小的荷花池,池后是一道矮矮的土山,山上草木蓊郁。凡是纯中国式的庭园风景,有水必有山,因为挖地作池,积土为山,乃自然的便利。有昆明湖则必定有万寿山,不过其规模较大而已。清华的荷花池,规模小而景色佳,厅后对联一副颇为精彩: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横额是“水木清华”四个大字。联语原为广陵驾鹤楼杏轩沈广文之作,此为祁隽藻所书。祁隽藻是嘉庆进士、大学士。所谓“仙居”未免夸张,不过在一片西式建筑之中保留了这样一块纯中国式的环境,的确别有风味。英国诗人华次渥兹说,人在情感受了挫沮的时候,自然景物会有疗伤的作用。我在清华最后两年,时常于课余之暇,陟小山,披荆棘,巡游池畔一周,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闻一多临去清华时用水彩画了一幅《荷花池畔》赠我。我写了一首白话新诗《荷花池畔》刊在《创造季刊》上,不知是郭沫若还是成仿吾还给我改了两个字。

荷花池的东北角有个亭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有山有水焉能无亭无台?亭附近高处有一口钟,是园中报时之具,每半小时敲一次,仿一般的船上敲钟的方法,敲两下是一点或五点或九点,一点半是哨哨——哨,两点半是哨哨——哨哨——哨,余类推。敲钟这份差事也不好当,每隔半小时就得去敲一次,分秒不爽而且风雨无阻。

工字厅的西南有古月堂,是几个小院落组成的中国式房屋,里面住的是教国文的老先生。有些年轻的教英文的教师记得好像是住在工字厅,美籍教师则住西式的木造洋房,集中在图书馆以北一隅。从住房的分配上也隐隐然可以看出不同的身份。

清华园以西是一片榛莽未除的荒地,也有围墙圈起,中间有一小土山耸立,我们称之为西园。小河经过处有一豁口,可以走进沿墙巡视一周,只见一片片的“萑苇被渚,蓼蘋抽涯”,好像是置身于陶然亭畔。有一回我同翟桓赴西园闲步,水闸处闻泼剌声,俯视之有大鱼盈尺在石板上翻跃,乃相率蹇裳跣足,合力捕获之,急送厨房,烹而食之,大膏馋吻。

孩子没有不馋嘴的,其实岂止孩子?清华校门内靠近左边围墙有一家“嘉华公司”,招商承办,卖日用品及零食,后来收回自营,改称为售品所,我们戏称去买零食为“上售”。零食包括热的豆浆、肉饺、栗子、花生之类。饿的时候,一碗豆浆加进砂糖,拿起一枚肉饺代替茶匙一搅,顷刻间三碗豆浆一包肉饺(十枚)下肚,鼓腹而出。最妙的是,当局怕学生把栗子皮剥得狼藉满地,限令栗子必须剥好皮才准出售,糖炒栗子从没有过这吃法。在清华那几年,正是生长突盛的时期,食量惊人。清华的膳食比较其他学校为佳,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那年改为缴半费,我每月交三元半,学校补助三元。八个人一桌,四盘四碗四碟咸菜,盘碗是荤素各半,馒头白饭管够。冬季四碗改为火锅。早点是馒头稀饭咸菜四色,萝卜干、八宝菜、腌萝卜、腌白菜,随意加麻油。每逢膳时,大家挤在饭厅门外,我的感觉不是饥肠辘辘,是胃里长鸣。我清楚地记得,上第四堂课“西洋文学大纲”时,选课的只有四五人,所以就到罗伯森先生家里去听讲,我需要用手按着胃,否则肚里会呜呜地大叫。我吃馒头的最高纪录是十二个。斋务人员在饭厅里单占一桌,学生们等他们散去之后纷纷喊厨房添菜,不是木樨肉,就是肉丝炒辣椒,每个呼呼地添一碗饭。

清华对于运动素来热心。校际球类比赛如获胜利,照例翌日放假一天,鼓舞的力量很大。跻身于校队,则享有特殊伙食以维持其体力,名之为“训练桌”,同学为之侧目。记得有一年上海南洋大学足球队北征,清华严阵以待。那一天朔风刺骨,围观的人个个打哆嗦而手心出汗。清华大胜,以中锋徐仲良、半右锋关颂韬最为出色。徐仲良脚下劲足,射门时球应声入网,其疾如矢。关颂韬最善盘球,左冲右突球不离身,三两个人和他争抢都奈何不了他。其他的队员如陆懋德、华秀升、姚醒黄、孟继懋、李汝祺等均能称职。生平看足球比赛,紧张刺激以此为最。篮球赛之清华的对手是北师大,其次是南开,年年互相邀赛,全力以赴,互有胜负。清华的阵容主要的以时昭涵、陈崇武为前锋,以孙立人、王国华为后卫。昭涵悍锐,崇武刁钻,立人、国华则稳重沉着。五人联手,如臂指使,进退恍惚,胜算较多。不能参加校队的,可以参加级队,不能参加级队的甚至可以参加同乡队、寝室队,总之是一片运动狂。我非健者,但是也踢破过两双球鞋,打破过几只网拍。

当时最普通而又最简便的游戏莫过于“击嘎儿”。所谓“嘎儿”者,是用木头楦出来的梭形物,另备木棍一根如擀面杖一般,略长略粗。在土地上掘一小沟,以“嘎儿”斜置沟之一端,持杖猛敲“嘎儿”之一端,则“嘎儿”飞越而出,愈远愈好。此戏为两人一组。一人击出,另一人试接,如接到则二人交换位置,如未接到则拾起“嘎儿”掷击平放在沟上之木棍,如未击中则对方以木杖试量其差距,以为计分,几番交换击接,计分较少之一方胜,清华并不完全洋化,像这样的市井小儿的游戏实在很土,其他学校学生恐怕未必屑于一顾,而在清华有一阵几乎每一学生手里都挟有一杖一梭。每天下午有一个老铜锁匠担着挑子来到运动场边,他的职业本来是配钥匙开锁,但是他的副业喧宾夺主,他管修网球拍、补皮球胎、缝破皮鞋、发售木杖儿木嘎儿,以及其他零碎委办之事,他是园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服务者。

中等科的学生编为童子军,高等科的学生则练兵操,起初大家颇为认真,“五四”以后则渐废弛。

童子军分两大队,第一大队长是梅贻琦先生,第二大队长是席德柄先生。我被编入第二大队的一个小队。我们的制服整齐美观,厚呢的帽子宽宽的帽檐,烫得平平的,以视现今的若干学校童子军,戴的是软布帽,帽檐低垂倒挂如败荷叶,不可同日而语。童子军的室内活动以结绳始,别瞧这伏羲氏的时候就开始玩的把戏,时到如今花样忒多,我的手指头全是大拇指,时常急得一头汗。我现在只记得一种叫“渔人结”,比较简单,其他如什么帆脚索结、八字形结、方结……则都已忘得一干二净。户外活动比较有趣,圆明园旧址就在我们隔壁,野径盘纡,荒阡交互,正是露营的好去处。用一根火柴发火炊饭,不是一件容易事。饭煮成焦粑或稀粥,也觉得好吃。做了一年多的“生手”才考上了二等童军。上兵操另是一种趣味,大队长是姓刘还是劳,至今搞不清楚,只知道他是W.W.Law先生。那时候的兵操不能和现在的军训比,现在的军训真枪实弹勤习苦练,那时的兵操只是在操场上立正开步走,手里拿的是木枪。不过服装漂亮,“五四”之后清华学生排队进城,队伍整齐,最能赢得都人喝彩。

我的课外活动不多。在中二中三是曾邀约同学组织了一个专门练习书法的“戏墨社”,愿意参加的不多,大学忙着学英文,谁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讨此笔砚生涯?和我一清早就提前起床,在吃早点点名之前做半小时余的写字练习,有吴卓、张嘉铸等几个人。吴卓临赵孟頫的《天冠山图咏》,柔媚潇洒,极有风致,张嘉铸写魏碑,学张廉卿,有古意。我写汉隶,临张迁,仅略得形似耳。我们也用白折子写小楷。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是我们这时候不断研习的典籍。我们这个结社也要向学校报备,还请了汪鸾翔(巩庵)先生做导师,几度以作业送呈过目,这位长髯飘拂的略有口吃的老师对我们有嘉勉但无指导。怪我毅力不够,勉强维持两年就无形散伙了。

进高等科之后,生活环境一变,我已近成年,对于文学发生热烈的兴趣。邀集翟桓、张忠绂、顾毓琇、李迪俊、齐学启、吴锦铨等人组织“小说研究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作法》,还占据了一间寝室作为社址。稍后扩大了组织,改名为“清华文学社”,吸收了孙大雨、谢文炳、饶孟侃、杨世恩等以及比我们高三班的闻一多,共约三十余人。朱湘落落寡合,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后终与一多失和,此时早已见其端倪。一多年长博学,无形中是我们这集团的领袖,和我最称莫逆。我们对于文学没有充分的认识,仅于课堂上读过少数的若干西方文学作品,对于中国文学传统亦所知不多,尚未能形成任何有系统的主张。有几个人性较浪漫,故易接近当时“创造社”一派。我和闻一多所作之《〈冬夜〉〈草儿〉评论》即成于是时。同学中对于我们这一批吟风弄月讴歌爱情的人难免有微词,最坦率的是梅汝璈,他写过一篇《辟文风》投给《清华周刊》,我是《周刊》负责的编辑之一,当即为之披露,但是于下一周期刊中我反唇相稽辞而辟之。

说起《清华周刊》,那是我在高四时致力甚勤的一件事。《周刊》为学生会主要活动之一,由学校负责经费开支,虽说每期五六十面不超过一百,里面有社论、有专论、有新闻、有文艺,俨然是一本小型综合杂志,每周一期,编写颇为累人。总编辑是吴景超,他做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景超和我、顾毓琇、王化成四人同寝室。化成另有一批交游,同室而不同道。每到周末,我们三个人就要聚在一起,商略下一期《周刊》内容。社论数则是由景超和我分别撰作,交相评阅,常常秉烛不眠,务期斟酌于至当,而引以为乐。《周刊》的文艺一栏特别丰富,有时分印为增刊,厚达二百页。

高四的学生受到学校的优遇,全体住进一座大楼,内有暖气设备,有现代的淋浴与卫生设备。不过也有少数北方人如厕只能蹲而不能坐,则宁远征中等科照顾九间楼。高四那年功课并不松懈,唯心情愉快,即将与校园告别,反觉依依不舍。我每周进城,有时策驴经大钟寺趋西直门,蹄声嘚嘚,黄尘滚滚,赶脚的跟在后面跑,气咻咻然。多半是坐人力车,荒原古道,老树垂杨,也是难得的感受,途经海淀少不得要停下,在仁和买几瓶莲花白或桂花露,再顺路买几篓酱瓜酱菜,或是一匣甜咸薄脆,归家共享。

这篇文字无法结束,若是不略略述及我所怀念的六十多年前的几位师友。

首先是王文显先生,他做教务长相当久,后为清华大学英语系主任,他的英文姓名是J.Wang Quincey,我没见过他的中文签名,听人说他不谙中文,从小就由一位英国人抚养,在英国受教育,成为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他是广东人,能说粤语,为人稳重而沉默,经常骑一辆脚踏车,单手扶着车把,岸然游行于校内。他喜穿一件运动上装,胸襟上绣着英国的校徽(是牛津还是剑桥我记不得了),在足球场上做裁判。他的英语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说话乃是一大享受。比起语言粗鲁的一般美国人士显有上下床之别。我不幸没有能在他班上听讲,但是我毕业之后任教北大时,曾两度承他邀请参加清华留学生甄试,于私下晤对言谈之间听他叙述英国威尔孙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先生才学深邃,而不轻表露,世遂少知之者。

巢堃霖先生是我的英文老师,他也是受过英国传统教育的学者,英语流利而有风趣。我记得他讲解一首勃朗宁的小诗《法军营中轶事》,连读带做,有声有色。我在班上发问答问,时常故作刁难,先生不以为忤。我一九四九年来台时先生任职港府,辱赐书欲推荐我于香港大学,我逊谢。

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语堂、孟宪成诸先生。马先生说英语夹杂上海土话,亦庄亦谐,妙趣横生。一九四九年我与马先生重逢于台北,学生们仍执弟子礼甚恭,先生谈吐不异往时。林先生长我五六岁,圣约翰毕业后即来清华任教,先生后改名为语堂,当时先生对于胡适白话诗甚为倾倒,尝于英文课中在黑板上大书“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车来如飞……”然后朗诵,击节称赏。我们一九二三级的“级呼”(Class Yell)是请先生给我们作的:

Who are,who are,who are we?

We are,we are,twenty-three.

Ssss bon-bah!

孟先生是林先生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Tom Brown's Schooldays),这是一部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情况至今不能忘。

教我英文的美籍教师有好几位,我最怀念的是贝德女士(Miss Baeder),她教我们“作文与修辞”,我受益良多。她教我们作文,注重草拟大纲的方法。题目之下分若干部分,每部分又分若干节,每节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句子。有了大纲,然后再敷衍成为一篇文字。这方法其实是训练思想,使不枝不蔓层次井然,用在国文上也同样有效。她又教我们议会法,一面教我们说英语,一面教我们集会议事的规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讲的民权初步),于是我们从小就学会了什么动议、附议、秩序问题、权利问题,等等,终身受用。大抵外籍教师教我们英语,使用各种教材教法,诸如辩论、集会、表演、游戏之类,而不专门致力于写、读、背。是于实际使用英语中学习英语。还有一位克利门斯女士(Miss Clemens)我也不能忘,她年纪轻,有轻盈的体态,未开言脸先绯红。

教我音乐的是西莱女士(Miss Seeley),教我图画的是斯塔女士(Miss Starr)和李盖特女士(Miss Lyggate),我上她们的课不是受教,是享受。所谓如沐春风不就是享受么?教我体育的是舒美科先生、马约翰先生,马先生黑头发绿眼珠,短小精悍,活力过人,每晨十时,一声铃响,全体自课室蜂拥而出,排列在一个广场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连做十五分钟的健身操,风霜无阻,也能使大家出一头大汗。

我的国文老师当中,举人进士不乏其人,他们满腹诗书自不待言,不过传授多少给学生则是另一问题。清华不重国文,课都排在下午,毕业时成绩不计,教师全住在古月堂自成一个区域。我怀念徐镜澄先生,他教我作文莫说废话,少用虚字,句句要挺拔,这是我永远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我曾经写过一篇记徐先生的文章,兹不赘。陈敬侯先生是天津人,具有天津人特有的幽默,除了风趣的言谈之外还逼我们默写过好多篇古文。背诵之不足,继之以默写,要把古文的格调声韵砸到脑子里去。汪鸾翔先生以他的贵州的口音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人说,国国文没没有趣味,国国文怎能没没有趣味,趣味就在其中啦!”当时听了当作笑话,现在体会到国文的趣味之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真是只好说是“在其中”了。

八年同窗好友太多了,同级的七八十人如今记得姓名的约有七十,有几位我记得姓而忘其名,更有几位我只约略记得面貌。初来台湾时,在台的级友包括徐宗涑、王国华、刘溟章、辛文锖、孙清波、孙立人、李先闻、周大瑶、吴大钧、江元仁、周思信、严之卫、翟桓、吴卓和我,偶尔聚餐话旧,现则大半凋零。

我在清华最后两年,因为热心于学生会的活动,和罗努生、何浩若、时昭沄来往较多。浩若来台后曾有一次对我说:“当年清华学生中至少有四个人不是好人,一个是努生,一个是昭沄,一个是区区我,一个是阁下你。应该算是四凶。常言道,‘好人不长寿’,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寿命毫不担心。如今昭沄年未六十遽尔作古,我的信心动摇矣!”他确是信心动摇,不久亦成为九泉之客。其实都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不大安分。我记得有一次演话剧,是陈大悲作的《良心》,初次排演的时候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在座(他也饰演一角),他指着昭沄说:“时昭沄扮演那个坏蛋,可以无须化妆。”哄堂大笑。昭沄一瞪眼,眼睛比眼镜还大出一圈。他才思敏捷,英文特佳。为了换取一点稿酬,译了我的《雅舍小品》,孟瑶的《心园》,张其昀的《孔子传》。不幸在出使巴西任内去世。努生的公私生活高潮迭起,世人皆知,在校时扬言“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我曾当面戏之曰:“足下才高于学,学高于品。”如今他已下世,我仍然觉得“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至于浩若,他是清华同学中唯一之文武兼资者,他在清华的时候善写古文,波澜壮阔。在美国读书时倡国家主义最为激烈,返国后一度在方鼎英部下任团长,抗战期间任物资局长,晚年萧索,意气消磨。

我清华最后一年同寝室者,吴景超与顾毓琇,不可不述。景超徽州歙县人,永远是一袭灰布长袍,道貌岸然,循规蹈矩,刻苦用功。好读史迁,故大家戏呼之为太史公。为文有法度,处事公私分明。供职经济部时所用邮票分置两纸盒内,一供公事,一供私函,绝不混淆。可见其为人之一斑。毓琇江苏无锡人,治电机,而于诗词、戏剧、小说无所不窥,精力过人。为人机警,往往适应局势猛着先鞭。

还有两个我所敬爱的人物。一个是潘光旦,原名光亶,江苏宝山人,因伤病割去一腿,徐志摩所称道的“胡圣潘仙”,胡圣是适之先生,潘仙即光旦,以其似李铁拐也。光旦学问渊博,融贯中西,治优生学,后遂致力于我国之谱牒,时有著述,每多发明。其为人也,外圆内方,人皆乐与之游。还有一个是张心一,原名继忠,是我所知的清华同学中唯一的真正的甘肃人。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嫌理发一角钱太贵,尝自备小刀对镜剃光头,常是满头血迹斑斓。在校时外出永远骑驴,抗战期间一辆摩托机车跑遍后方各省。他做一个银行总稽核,外出查账,一向不受招待,某地分行为他设盛筵,他闻声逃匿,到小吃摊上果腹而归。他做建设厅长时,骑机车下乡,被匪劫持上山,查明身份后匪徒飨以烤肉恭送下山,敬礼有加。他的轶事一时也说不完。

我在清华一住八年,由童年到弱冠,在那里受环境的熏陶,受师友的教益,这样的一个学校是名副其实的我的母校,我自然怀着一份深厚的感情。不过这份感情也不是没有羼着一些复杂的成分。我时常想起,清华建校实乃前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所造成的。光绪三十四年五月,美国国会通过议案,退还赔款的一部分给中国政府,以为兴办教育之用,这便是清华建校的原始。我的母校是在耻辱之中成立,而于耻辱之中又加进了令人惭愧的因素。提起清华便不能不令人想起七十余年前的这一段惨痛历史。

美国退还赔款给我们办教育,当然是善意的。但是我也要指陈,美国退还赔款的动机并不简单。偶读一九七七年三月出版的《自由谈》三十卷三期,戴良先生辑《中美传统友谊大事记》,内有这样一段:

“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国会通过退还庚款。史密斯致老罗斯福的备忘录:‘哪一个国家能做到教育这一代的青年中国人,哪个国家就将由于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的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可能的收获。如果美国在三十年前已经做到把中国学生的潮流引向这一个国家来,并能使这个潮流继续扩大,那么,我们现在一定能够使用最圆满最巧妙的方式而控制中国的发展——这就是说,使用那知识与精神上的支配中国的领袖的方式!’”

罗斯福大概是接受了这个意见。以教育的方式造就出一批亲美的人才,从而控制中国的发展。这几句话,我们听起来,能不警惕、心寒、惭愧?所以我说:清华是于耻辱的状况和惭愧的心情中建立的。

在庆祝清华建校七十周年声中,也许不该提起往日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其实我们不能回到水木清华的旧址去欢呼庆祝,而在此地为文纪念,这件事情本身也就够令人心伤了!

清华的环境

槛外山光非凡境,窗中云影是仙居

一、清华园的邻里

我们由北京西直门乘车向西北走,沿着广植官柳的马路,穿过海淀的市街,或是穿行乡间的小径,经由清华园车站,约有十里多路的光景,便到了清华园。

清华的校门是灰砖砌的,涂着洁白的油质,一片缟素的颜色反映着两扇虽设而常开的铁制黑栅栏门。门前站立着一名守卫的警察。门的弯弧上面镶嵌着一块大理石,石上镌着清那桐写的“清华园”三个擘窠大字。

一条小河绕着园墙的东南两面,正对着校门就是一座宽可十步的石桥,跨在这条汩汩不息的小河上面。桥头是停放车辆的地方,平常有二三十辆人力车排齐了放着,间或也有几匹蹇驴拴在木桩上。校门是南向的。我们逆溯着小河西行,便是一条坦直的小马路,路的两旁栽着槐柳,一棵槐间着一棵柳。这些棵树,因为人工修削的缘故,长得异常的圆整高大,树枝子全都交接起来,在夏天的时候,马路上洒满了棋盘块似的树荫。路的左面是小河,右面便是清华的园墙。墙不是砖砌的,却是用石块堆成的,一片灿烂黑黄的颜色就像一张斑斓虎皮一般。枝蔓的“爬山虎”时常从墙里面爬过了墙头,垂在墙外。我们走尽了路头,正是到了园墙的西南角。再走过几步,便到了那断垣摧井瓦砾盈场的圆明园的大门了。这个寂静的颓废的圆明园,便是清华园最密切的西边的近邻。

清华的东北两面,全是农田了——麦田最多,高粱、玉蜀黍、荞麦次之。间或我们也可以看见几块稻田,具体而微的生长着,时常滋满了三角叶片的粗豪的慈姑。麦田有时又种着瘫睡不起的白薯——哦!一片一片的尽是白薯。在这种田家风景当中,除了农人的泥舍和收获以外,最触入眼帘的要算是那叠叠的茔冢和郁郁的墓林了。

清华的四邻,不过如此:南面是一条小河,西面是圆明园遗址,东北两面是一片茫茫的农田。而清华比较的远些的邻里也颇有几处名胜的地方。过圆明园迤西,飞阁栋宇鸿伟瑰丽的颐和园巍然雄立;再往西走,我们可以看见“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高塔建瓴,插入云霄;再西去,则是翠微矫险的西山了。由清华至西山,约有十余里。由清华南行,直趋车站,再南行数里可抵大钟寺,内有巨钟,列世界巨钟第四。由清华乘火车北行,三小时的工夫可以到八达岭,岭上有万里长城,蜿蜒不断。

清华园是在这样的邻里中间卜居。

二、入校门的第一瞥

我们跨进校门的头一步,举目一望,但见:一条马路,两旁树着葱碧的矮松;马路歧处,一片平坦的草地,在冬天像一块骆驼绒,在夏天像一块绿茵褥,草地尽处便是庞然隆大圆顶红砖的大礼堂。我们且把直射的视线收回,向上面看:离校门十步的所在,立着两棵细高直挺的灌木,好像是守门的两尊铜像;校门西面又是两棵硕大的白杨。且说这两棵白杨,有六丈多高,干有三人合抱那样的粗,在夏秋之交,树叶簌簌的声音像奔涛,像瀑布,像急雨,像万千士卒之鼓噪——我们校内的诗人曾这样的唱了:

有风白杨萧萧着,

没风白杨也萧萧着——

萧萧外园里更没有些个什么。

实在,我们才跨进校门,鸦雀若不作响,除了白杨萧萧以外,我们简直听不见什么样声音了。园里的空气是这般的寂静,这般的清幽!

紧把着校门,一边是守卫处,一边是稽查处和邮政局。守卫处里面有二十几名保安警察,我们从这里经过,时常可以听见警笛的声音吹得呜呜地响,接着便可以看见许多警察鱼贯而出,手里持着短小的黑漆木棒,到晚上就肩着枪,带着灯了,他们的白布裹腿和他们的黑色制服反映着显着格外白净。邮政局外面挂着一个四方的绿漆信箱,门旁钉着“邮政储金处”“代收电报”“代售印花税票”的招牌。我们时常可以看见穿着绿衣服的邮差乘着绿色的自行车,带着绿油布的信口袋,驼着背掮着无数的包裹邮件,走进邮局。我们隔着窗子可以看见稽查室里面的样子,桌上放着签名簿、假条等,墙上有置放假牌的木板一块,有时还可以看见一位岸然老者在里面坐着吸水烟。

才跨进校门的人,陡然看见绿葱葱的松,浅茸茸的草,和隆然高起的红砖的建筑,不能不有身入世外桃源的感觉。再听听里面阒无声响的寂静,真足令人疑非凡境了。

三、大学和高等科

我们沿着矮松作篱的小马路北行,东折,途经庚申级建的石座银盘的日晷,便可看见一座红顶灰砖白面的楼,上面横嵌着“清华学堂”四个大字的一块大理石。我们推开大门,便看见挂着一个电表,大如面盆。在楼梯底下立着一个玻璃柜,柜里面放着无数的灿烂琳琅的银杯——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圆的、方的,各式各样的银杯,银杯的光芒直射得令人眼花缭乱。这全是清华运动健儿历年来在运动场上一滴一滴的血汗换来的战利品!

且说这一座楼是U形的,大门就在左面的角上。这座楼的西边一半是大学和高等科的教室,东边一半是大学学生和高三级学生的寝室。楼有上下两层,但是东边一半又有一个地窖。

我们先看看教室。教室全是至少有两边的窗户,所以光线是异常的充足,空气也极其新鲜。教室大者可容五六十人,小者可容二三十人。这楼上楼下的教室一共有十三间,全是社会科学和文科各部的教室,所以屋里面布置很简单,除了一些排齐的桌椅、讲台、讲桌、绿漆的黑板、字纸篓以外,别无长物了。但是历史学的教室却又不然,各种的模型画片图像点缀得令人目不暇接——我们可以看见罗马建筑和万里长城的模型、武士戕杀白开特主教和恺撒被害的图像、圣罗马和维也纳会议后之欧洲的地图。总之,历史学教室简直一个“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的世界的缩本。教室里的桌椅并不一律:有的是一桌一椅作为一个座位,有的是只有一个椅子,但在右手扶手的地方安着一块琵琶形的木板,这块木板的职务便是代替桌子,据说这样的座位是为防学生曲背的危险。教室墙上大概是涂着蓝色的粉,因为这种颜色是合于目光的。汽炉电灯窗帘,等等,一应俱全。

在教室外甬路的两旁墙壁,悬挂着无数的画片:一半是珂罗版印的中国艺术画,如山水羽毛之类,附以说明标注;一半是西洋古今大建筑之相片,如各著名之礼拜堂及罗马之半圆剧场之类。紧对着楼梯,悬着大总统题颁的“见义勇为”的匾额。楼梯下悬着校长处及各部的通告板。

在这些教室中间夹杂着的楼上有学生会会所,楼下有童子军事务所。学生会会所很宽敞,中间一间会客厅,两边两间小屋供干事部办事之用。童子军事务所里点缀得很热闹,各种小玩意儿大概是应有尽有了。

我们离开教室,向东走,就到了寝室了,楼上是大一级学生寝室,楼下是高三级一部分学生寝室。寝室的门上,有学生的名牌,写着一个或二、三、四、五、六、八个学生的名字,因为寝室有大小的不同。我们试推开寝室的门,可以看见:几个铺着雪白的被单的铁床,一个衣服架子,几个椅子,几个带着三个抽屉的桌子,一个痰盂,一个字纸篓和些个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书架子,几盏五十烛的电灯,几幅白布的窗帘,几个“云片糕”似的汽炉。大概寝室墙上很少是一片空白的,差不多总有些点缀,例如清华校旗、会的旗、西洋画、中国名人的字迹、电影片中的明星照相,等等。电灯上若不覆以中国式之绣幂,大约总用蓝绸围起来。墙是白色的,但是下半截敷以白油漆。楼上楼下的寝室大致相同。

紧对着楼梯悬着直隶省长题赠的“惠泽旁敷”的匾额,和教室那面的匾额遥遥相对。楼上墙上绘着箭形,指着那从未尝用过的太平梯。楼上楼下都有盥室厕所。紧挨着楼梯,楼上有大一级会所,楼下有高三级会所和《周刊》编辑部经理部。

寝室楼下还有一层地窖。里面的光线和空气,若说不适于人类生活,未免骇人听闻,因为里面除了照相暗室、汽炉蒸锅室以外,还有很多的会所,如孔教会等。

我们现在离开这座楼了。我们已经说过,这座楼是三面的,这三面中间环抱着的是一片草地,草地中间有几块方圆的花圃,沿边植着几株梨树和几株柳槐。草地上除了插着“勿走草地”的木牌以外,还在重要的地方围起带刺的铁丝来。在此边一边就是手工教室、斋务处办公事、信柜室、旧礼堂,自东而西的一排,紧紧地把三面的大楼衔接起来,做成一个四方形,把草地圈在中间。

手工教室只有木工的设备,约有十几份木工的器械,锯木机等各一。介乎手工教室与斋务处之间的有戏剧社、美术社、军乐队的会所。信柜室和斋务处通着,内有几百个小信箱,箱的玻璃门上贴着学生的名号。旧礼堂是可容三百余人的一间屋子,讲台在西首,列着十几排的黄色椅子,墙上悬着几幅图片。

我们再往北走,便看见高等科各级的寝室,寝室一共四排,中间一条走廊,所以每排又分东西两段。向北数第一排是大寝室,可容十余人,第二三四排是小寝室,可容四人。青年会和年报社的会所也都在第一排。寝室里面的样子和适才说过的楼上寝室略有不同,这里没有汽炉,这里没有钢丝的铁床,这里的桌子没有三个抽屉,这里的房门镶玻璃,如是而已。

在各排寝室中间,栽着高大的杨柳或洋槐,在夏天的时候,从绿浓的树荫里发出嘶嘶的蝉声。各排寝室的前檐底下种着一排芍药,花开的时候恰似一队脂粉娆妖的女郎,后檐下种着一排玉簪花,落雨的时候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仲春时候,柳絮漫舞,侵入寝室的纱窗。

走廊的北头尽处便是高等科食堂。食堂门前,有七八块木制的条告板。食堂里面分两大部分,中间一大部分是普通学生会餐的地方,西边一部分是运动队员会餐的地方,名曰“训练桌”。食堂里摆着红漆八仙桌子,每个桌子贴着八个学生的名条。中间有一个颇易令人误会的柜台,这是庶务处特派员办公的所在。厨房在东面,紧接着食堂。

在寝室的东边,还有一排房间,就是役室、厕所、行李室、理发室、学生盥室。理发室里面有四个座位,所有理发设备,除了香料化妆品以外,一应俱全。

小寝室里面,有些个是会所,如书报社文学社等。斋务主任办公室和斋务员宿舍也在里面。走廊的北首,悬着斋务主任特办的“暮鼓晨钟”的格言板。

四、图书馆

我们离了大学和高等科,走过一座灰色的洋灰桥,劈头便是一座壬戌级建的喷水池。这喷水池是铜质的,虽然没有任何的雕刻,但是喷起水来好像三炷香似的喷着,汩汩不绝的水声,却也淙然可听。图书馆的两扇铜门便正对着这喷水池。

图书馆的建筑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样式。门前站立着两个铁质的灯台,上面顶着梅花式的电灯。我们拉开铜门进去,便是一个石刻的楼梯。拾级而上,但见四壁辉煌,完全镶着云纹式的大理石。中间是借书柜,前面列着两个玻璃柜保存着美术画片,南面是西文阅书室,四壁布满各种字典、百科全书及各种类书杂志;北面是中文阅书室,四壁也是满布类书及杂志。阅书室里摆着长可一丈宽可三尺的楠木桌子,配着有靠背的楠木椅子,每个桌子可坐六个人,两个阅书室共可容二百人。桌上放着硬纸的牌示,上面印着“你知道否在图书馆里说话要低声的规矩?”“你若找不到你要看的书,图书管理员可以帮助你”等字样。地板完全是用棕色的软木——就是用做酒瓶塞的软木——铺着。三面全有很大的罗马式的窗子,挂着蓝绒的窗帘。

我们下楼,转到楼梯底下,中间有一个饮水池,只要扳动机关,一突清泉便汩汩地涌上来,其味清冽无比。两边是男女厕所各一。对面,一间是装订室,一间是阅报室。装订室里面放着装订书籍的书籍,堆着无数的待订的书籍报纸。阅报室放着两张大桌子,四个报纸架子,有中文报二十几份、英法文报十几份。就在饮水池的地方,南北向有一条甬道,甬道的两旁全是各部教授的公事房,房门玻璃上写着“方言研究室”“数学研究室”……字样。共有二十几间。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书库。书库紧贴着借书楼后面,我们一上楼梯就可看见。书库联起两间阅书室来恰成一个丁字形。书库共有三层,中西文书籍各半,中文书籍在北边一半,西文书籍在南边一半。最低下一层是装订成册的杂志报纸,中间一层是通常用的各种参考书,上面一层是新到的西文书籍、西文小说、德法文书籍及中文图书集成一部。书架子完全是铁质,地板完全是厚玻璃砖做成的。书架前置有电灯,白昼可用。安排书籍悉照杜威氏之十大分类法。

五、中等科

我们出了图书馆,向北望但见一丛木制的房舍,在密杂的树草中间掩映着,这便是美国教员住所(内中却有一个是中国人),向西望,便是中等科的房舍。

中等科的正门是南向的,正对着东流的小河,一条马路直通到校门。我们进了中等科的正门,便看见校长处通告板,东西向一条甬路,共有教室十二间。教室里的情形和大学高等科的差不多,只是桌子上涂的墨迹刻的刀痕比较多些罢了。离开这一排教室,北行,便是一个庭院。两旁有迤逦的两行走廊,中间一条走路。院里满种着花草树木,有两个芍药的花圃,几株桃杏丁香海棠紫荆之类,花开的时节简直是和遍缀锦绣一般。走路尽处又是一排房舍,当中一间是会客厅,西边两间是教室,东边三间是庶务斋务办公室和信柜室,沿着两边的走廊再往北走,便是三排寝室。头排寝室大些,可容八人一间;后两排则可容四人。但是现在前排没有人住,后两排只是二人一间。寝室门镶着玻璃,屋里布置得都很整齐——或者比高等科的还要齐整。墙上点缀品很多,总不出字画像片之类,间或也有悬着关帝像的。屋中间两份自修的桌椅,临窗又有一个桌子,贴墙两个床。很多桌上放着从大钟寺买来的金鱼。

在第三排寝室中间,便是食堂,门前也有木制的条告板,屋里也有庶务先生特制的一座柜台,八仙桌子只有十几张;所谓“训练桌”者不在食堂里面,在第二排寝室的西头。

寝室的西边还有一排南北向的房舍,就是厕所、役室和消防队办公室。消防队办公室里面,放着灯笼、水枪、水龙、皮带之类;我们时常在下午看见校内警察率领着校役整队的从这里出入。

在第二第三排寝室中间是学生盥室。在第一排寝室中间有饮茶处。第二排东首有学生储蓄银行,规模和营业的银行相仿,只是具体而微罢了。

六、体育馆

我们出了中等科,往西去,便是运动场。运动场的东边有四个网球场,两个手球场,一个箭术场。南边临河有两个篮球场,浪木,秋千。中间是一块空地,在冬天用做足球场,在夏天用做棍球场和田径赛场。西边便是一座庞大的体育馆。

体育馆的前面有用十几根云母石柱建的一座洋台,台上可容百余人站立,上边伸着四个长大的旗杆。在云母石上刻着“纪念罗斯福体育馆”几个金字。洋台底下,中间是正门,两边是上洋台的楼梯。门的一边悬着罗斯福半面像的铜牌,一边悬着清华历来各项运动成绩优者的名牌。洋台的两边,各有一个旁门。我们先从南面的一个旁门进去,迎面便是楼梯,梯旁通着更衣室,里面有几百个铁柜子,为大学和高等科学生更衣之处。从北边的旁门进去,也是有楼梯和更衣室,为中等科学生用的。铁柜子是每人一个,各有钥匙,柜门凿孔,以流空气。两排铁柜中间,有一条宽可六英寸的一个条凳。更衣室各有饮水池,味较图书馆者尤美。由更衣室可通健身房、浴室、泅水池、厕所。

健身房的位置在体育馆的中央。四面有门,南北门通更衣室,东门即体育馆正门,西门通泅水池。地板是木制的。房的大小恰好可做一个篮球场,哑铃、木棒、木马、跳板、平行架、水平棒等运动器械都在四壁放着,爬绳、飞环、铁杠等则在房顶上悬着。屋角有两个螺旋楼梯,上面便是跑轨。

浴室内分两部:汽浴和雨浴。汽浴室是一间小屋,四周有大理石的条凳,凳下有热气管。雨浴室各有喷水龙头八个。泅水池紧挨着浴室,推开浴室门便是泅水池。池长可六十英尺,宽可二十英尺。一边水深二三英尺,一边深十几英尺。池的壁底全是大理石,一片白色,注满了水的时候,和海水一般的蓝,但是清可见底。池旁有跳板、跳台。

体育馆的北边楼上有拳术室,里面有刀、枪、剑、戟以及一切中国几百年前用的各种武术器械,一应俱全。南边楼上有一间房子,大约是供铜乐队练习——练习音乐——用的。楼上还有一个楼梯,直达一个窗口的地方,从此可以俯览健身房里的动作,了如指掌。

体育馆的西邻便是荒芜不治大与清华园相埒的近春园,内有一个足球场、几个篮球和网球场,紧靠近体育馆。且说这个近春园,面积甚大,预备将来大学建筑之用,所以用围墙圈入了清华园。北部有土山隆起,登高一望,清华园全部尽在眼前,树木葱蕤,郁郁勃勃;西望则西山蜿蜒起伏,一带是青碧,一带是沉紫,颐和园的楼阁,玉泉山的尖塔,宛然如画;北望则圆明园的遗迹,焦土摧墙,杂然乱列;南望则只是近春园的一片芦草荆棘。南部是辟作花窖,培养校内使用的花卉树木。园墙上栽着爬山虎,长得异常茂盛,沿墙又种针松,隔十几步一株。现在这园里还有一些从前学生发园艺狂牧畜狂的遗迹。从前搭起茅屋,种起白菜,养起蜜蜂鸡鸭,现在只看见几堆倾斜的破屋和土上开辟过的痕迹而已。从前学生在土山上挖的地洞,曾在里面做令人猜疑的举动,现在也倾圮了。

七、医院

出体育馆南行,我们要首先看到一座喷水池,池作五角形,灰色的坚石做的,中间矗立石柱,顶上有灯,灯下有孔,水向下喷,池的角上有饮水的水管。这个喷水池是己未级建的。过了喷水池,便到了入天堂必经之路的医院。

医院门东向。里面中间是医药房,房里不消说是小瓶小罐应有尽有。附带着有手术室。在这房里我们可以看见一位忠厚长者美国医生和两位笑容可掬的男看护。斜对门,是眼口鼻耳科的诊疗室。在这房里,有一位短小和蔼的中国医生在小刀小剪中间周旋。

病人的卧室在两旁,分普通病室与传染病室两种,共有十几间。传染病室大概是每人一间,普通病室大概数人一间。房里除床桌以外,别无长物。靠近每个床,墙上置有电铃。传染病室门上时常发见“禁止探视”的条子,在普通病室里桌子上,时常可以看见象棋子围棋子之类的玩意儿。牛奶豆浆的瓶子,大概哪一个病室里都有。在病床栏上挂着一张诊视单子。

病室里死过人的几间,总多少带几分鬼气,当然这是主观的现象,但是多少人却都是这样的感觉着。

医院南边临河的地方,辟有一块草地,有几个包树皮的椅子,略微种些花草,这大概是预备病人散坐的意思了,但是阒无人迹的时候为多。

八、大礼堂

出医院门,一条笔直的马路,我们沿着路东走到了中等科正门的时候,向南折,便看见一座洋灰桥。桥上有四个壮丽美观的铁灯,这是癸亥级建的。我们过了桥,便到了大礼堂。

礼堂是面向南的,我们初进校门便首先望到了,是罗马式与希腊式的混合建筑。礼堂的正面facade是四根汉白玉制的石柱,粗可二人合抱,高可两三丈。四根柱子中间,是三个亮闪的铜门。门前左右两个灯台,两根高可六七丈的旗杆在两边立着。建筑的上面是一个铜质的圆顶。这个礼堂外面并没有任何的装饰,如雕刻石像花纹,等等,但是却也有一种雄巍的气象。

我们进了门,左右两边有售票的窗口,还有上楼的楼梯。前面是三个皮门,我们进了这二重门便到了礼堂的内部了。一间广大的会场!楼下可容千余人,楼上亦可容千人。地板是软木做的,后面高,前面低,成倾斜形。硬木的椅子摆成整齐的行列,椅子底下安着热气管。

讲台正对着大门,宽可四五丈,深可一丈。台上悬着二十几匹褐色纺绸缀成的幕帘。台的里面全是赭色木雕的板墙。讲台后面,左右各有空屋几间,可作演戏化妆室用。在对面楼上,有电影机室,光线直射到台幕上。

在礼堂里,我们看不见柱子,只见四个大弯弧架着上面盖覆的圆顶。圆顶里面作蓝色,在四个角上安置着千余烛的反射电灯。夜晚时候,灯光齐射到圆顶上去,再反照下来,全场明亮。

在台幕上边的墙上,雕着一个圆形的图像,里面写着几个隶书大字,这便是清华的校训:“厚德载物,自强不息。”

九、科学馆

我们出了礼堂,在东边看见高等科,在西边就看见科学馆了。且说科学馆因为太科学的缘故,所以便不怎样美观,远远望过去,只像是一个养鸽子的巢房——一个一个的小窗洞。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红砖上略微有些绿“爬山虎”的叶子,倒还可以减少一点单调。屋顶是石板做的,在阳光底下照得很亮。门是铜质的,上面门框上刻着“科学”二字,门旁墙上有两盏铜灯。一进门墙上有气象报告的牌子,前边便是楼梯,旋绕着可以直上第三层楼。不远,我们可以看见升降机的地方,但是只有一个空隙,机器还不知在哪里哩。

最底下一层的房间,和科学不发生密切的关系,因为只是校长室、文案处、庶务处、中西文主任处、文具室、注册部、会计处等,办公的所在。紧挨着校长室,是一间会客厅,里面陈设很整齐,一盆文竹几盆花卉点缀在桌上,墙上悬着校内风景片。会计处俨然有银行的神气,柜台上立起铜栏,“付款处”“交款处”……小牌子挂在上边。在房门上都各标明了其办公处的字样。打字机的声音大概在哪一个门外都可听见。在甬路中间,立着校长特置的学生建议箱,听说箱里面发见东西的时候很少。

第二层楼是一间讲演室,一间绘图室,两个物理实验室。讲演室是物理学与普通科学用的。绘图室里中间一个大桌子,周围有些个小圆凳子,这是为用器画和几何学用的。物理实验室一个是初级,一个是高级的,里面摆满了各种声光电学的实验器械。还有一间测量学教室。

第三层楼上是两间讲演室,一个生物学实验室,两个化学实验室。讲演室一为化学用,一为生物学用。生物学实验室免不了二十几个显微镜和些个酒精浸着的标本。化学实验室,一是初级,一是高级的,我们只消在门外经过一回,嗅着各种不妙的气味,就要掩鼻而走,想来屋里面也不外乎一些玻璃瓶玻璃管玻璃灯玻璃片玻璃盆之类罢了。

科学馆楼下有风扇室,里面的风扇活动起来,全科学馆的空气都可以流通,可以彻底地把各个屋里的空气淘换干净。

十、工字厅与古月堂

科学馆的西边,隔着一条小河,便是工字厅,工字厅的西边便是古月堂。工字厅是西文部教授住的地方,古月堂是国文部教授住的地方。

工字厅的大门面向南,完全是中国旧式的建筑。门上悬着清咸丰御笔“清华园”三字的匾额,金字朱印,辉煌可观。门前两尊石狮,狞目张口,栩栩欲活。门旁一边张挂着条告板,一边钉着“纪念校长唐国安君”的铜牌。我们踱进门去,只听得啾啾的山雀在参天的古柏上叫着,静悄悄的没有动静。西行便到了校内电话司机处。左右有厢房,有跨院,都是教员住的地方。我们照直北进,穿过穿堂门,便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庭院。院里有一座玲珑的假山石,上面覆满了密丛丛的“爬山虎”。假山石前栽着两池硕大的牡丹,肥壮无比。院子东西两旁全是曲折的回廊。我们穿过这个院子北走,就真到了名实相符的工字厅了。几间殿宇式的房间,两排平行,中间用一段走廊联起来,恰好成为“工”字,故名。前工字厅东边一半是音乐教室,里面有一个钢琴,许多椅子,一张五线的黑板。西边一半是教员的阅报室。我们穿过走廊北去,便是后工字厅,这是学校各机关团体俱乐的地方,里面有西式的讲究的布置。推开后工字厅的窗子北望便是荷花池了。

后工字厅的西边有西工字厅,这是来宾暂住的地方,从前梁任公担任讲师时即住于此。屋前有两棵紫藤树,爬满了阖院子大的架子。此外还有些个小跨院,全是教员住所了。

古月堂较工字厅为小。门旁有几棵马尾松长得非常的葱茏。门前有一个篮球场,里面是中间一个大院,左右各有小院。油印讲义的地方就附属在这里的役室里。古月堂的后边有两个网球场。

工字厅前面,是一条小河,过了石桥便是一条马路,马路的两旁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林里的草长得可以到一人多高。马路尽处,西折,便是校长住宅、从前的副校长住宅和工程师住宅。

十一、电灯厂与商店

电灯厂在清华园的东南角上,我们在园外就可以望到那耸入天际的烟囱了。这个烟囱是砖制的,高有五六十尺;傍晚的时候我们可以听见汽机突突的声音从这个角上发出来,烟囱顶上开出一朵一朵的黑牡丹。厂里面有发电机四部,计开14K.V.A一部、70K.V.A.二部、140K.V.A.一部,可供六千盏电灯之用。现在校内共有大小电灯四千三百八十四盏,每天约用煤五吨。

离电灯厂不远,西去几十码的地方便有一所房子,里面有售品公社、京华教育用品公司、鞋铺、成衣铺、木厂。售品公社是学生教职员集股办的,里面大概分四部分:食品部、用品部、文具部、兑换部。食品部贩卖点心水果饮料之类,用品部有日用之牙粉手巾,等等。京华公司由北京分来,承办各种课本书籍,附售文具。鞋铺专做皮鞋、帆布鞋和体育馆用的鞋。成衣铺则以竹布衫白帽子为营业大宗。木厂则似乎集中精力于制造桌椅。

在中等科厨房后面,还有一个木厂和成衣铺,在营业上无形中有了竞争。

十二、荷花池

工字厅的背后就是荷花池,这里是清华园里最幽绝的地方。

池宽东西有二百尺,南北有一百尺。工字厅后面展出一座石台,做了池的南岸,北岸西岸是一带的土山,东岸是一座凉亭。池的四围全栽着摇曳的杨柳,拂着水面。荷花池的景象,四时不同,各臻其妙。在冬天,池水凝冰,光滑如镜,滑冰的人像燕子似的在上面飞攫,土山上的树全秃了,松柏也带了一层黯淡的颜色。在春天,坚冰初融,红甲纱裙的金鱼偶尔的浮到水面,池水碧绿得和油一般,岸上的丁香放了蓓蕾,杨柳扯了绿线。在夏天,满池荷花,荷叶大得像车轮似的,岸上草茵茸茸,蝉在树上不住地叫,一阵一阵的熏风吹送着沁人的荷香。在秋天,残荷萧瑟,南岸上的两株枫树,叶红如茶,金风吹过池面,荷叶沙沙作响。四时的景象真是变化不绝。

四角的凉亭,周围全是堆砌的山石,几株丁香凤尾草环绕着。亭里面有木座,我们在月明风清之夕,或是夕阳回射的时候,独在这里徜徉徘徊运思游意,当得到无穷尽的灵感与慰藉,对岸伞形的孤松,耸入云际,倒影悬在水里,有风的时节,像蚯蚓一般的动摆起来。翘首西望,一带的青山在树丛顶线上面横着。翻跃的鲤鱼在池心不时地跳动。这是何等清幽的所在哟!

亭子的东边是一条小河,河的对岸土丘上便是钟阁。里面悬着一口径可四尺余的巨钟,钟上生满了一层绿色,古色斑斓。这是清华园报时辰的钟,每半小时敲一次,钟声远及海淀。钟上刻着这几个字:

大明嘉靖甲午年五月□日阜成门外三里河池水村御马监太监麦造

我们离开凉亭,踱过小板桥,登土山。土山上生蛮高可参天的常青树,径上落了无数的柏实松针之类。假山石在土山上错落的堆着,供了行人息足之用。西行尽处,一根独木桥横跨在小河上。过了独木桥,仍是土山,从这里向东望,只见绿荫的树影里藏着一座玲珑剔透的冷亭,映着礼堂的红墙铜顶。

我们若要描述这荷花池的景象,只消默记工字厅后廊上悬着的一个匾额,上面是四个大字:

水木清华

后廊柱上悬着的一副楹联,这样的两句: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化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清华学生生活之面面观(节选)

清华生活的严肃与浪漫

课室生活

一、西文课

西文课大半是在每天的上午。教员走进门来,学生全体起立,教员走上了讲台,点点头或是说声“早安”,学生便依旧坐下。教员点名的法子,人各不同,有些课堂上的座位是固定的,教员只消抬头一看,把空位的人名记下,有些教员按着点名簿朗读一遍,令学生答“到”。点过名后,有些教员便开始讲演,学生便呆坐着听讲,有心事的“心不在焉”,虽听而不闻,专心的便一心致志地敬聆教诲,或者也还做笔记。有些教员喜欢问学生,随问随打分数,这种办法最认真,学生莫不心惊胆战,唯恐问到自己,一点钟内怕要看无数次的手表;但是“书虫派”把书本预备得烂熟,有时也唯恐不问到自己。

就大致论,西文课堂上的情形总是很严肃的,大概美国教员课堂上比中国教员课堂上的精神要振作些。学生到课堂很少于摇铃后迟到,除了有几位是天生懒惰非迟数分钟不肯驾临。却也有几门功课,学生简直一到课堂就要睡觉,听着教员的言中无物扯得像牛皮糖似的讲演,上下两层眼皮总想闭拢在一起。富于传染性的呵欠接连不断可以发现。但就大体上看,学生到西文课堂上还可以不睡觉。

学生在课堂上的兴趣,完全看教员的教授法而定。有些教员时常和学生讨论,或者叫学生对学生讨论;有些教员叫几个学生到课外做一点参考,到课堂来报告;有些教员叫学生作文,当堂诵读;有些教员把留声机不时地带到课堂,演唱课本上读过的诗歌;有些教员带几张图画到课堂,给学生传观……学生在这样的课堂上,觉得兴趣大些,比只是一味讲书的课要欢迎些。学生最怕的,是教员说话没有精神,不能引人入胜。学生在西文课堂上,尤其是在美国教员课堂上,总不大喜欢说话。教员若问:“有无疑问?”学生默然不响是家常便饭,起立发言那是例外的变态了。美国教员有些认为这是中国学生的特性——不喜发问。

西文课堂上有一种时髦的流行病,便是十分钟考试。教员不预先宣示,到课堂突然发给每人白纸一张,在黑板上写几个简单的试题,令学生于十分钟内交卷。学生若是平常不预备,临时没有不白瞪眼的。这种办法施行过一次,学生便成惊弓之鸟了,不敢不预备功课。

月考大概总在前些天宣示的。在每点钟下课前几分钟,教员便指派下次的功课。差不多这是刻板的生活了。

二、国文课

要想描述清华国文课堂上的生活,最好是把Y先生的国文堂的实况记下来:

摇过上课铃以后,Y先生移步上楼,课堂里面的学生大约已经有一半了。Y先生推进门,有几个学生起立。在十五分钟以内,学生陆续的大摇大摆地到齐了。学生全都紧凑在教室后部坐着,一半在看西文书籍,一些在看小说,一些在写信。Y先生把书包打开,讲义翻开,突然扯起声震屋瓦的嗓子做着南方的口音朗诵:“庄子曰……”学生陡为所惊,哄堂大笑。四五个喜欢捣乱的学生就要开始和先生玩笑了。

“先生,梅兰芳好不好?……”

Y先生笑容可掬,嘴部动颤了许久,说出“满好格”三个字来,学生又哄堂大笑。

“先生唱一出《小放牛》罢?”

Y先生摇一摇头,摆一摆手,笑着说:“不会,不会。”学生又哄堂大笑。

Y先生忽然怒了,眉头蹙起来了。学生笑嘻嘻地说:“他真急了,别闹了……”屋里暂时没有声音。Y先生叹了一口气,重整旗鼓地高吟:“管子曰……”学生紧接着来一段chorus:“曰……”Y先生毫不在意,照直的读下去,随读随讲,随讲随笑。学生遇到读“也”字的地方,少不得还要随着Y先生唱出一声曲折的chorus。这时候,睡觉的学生时常被“管子曰”惊醒,发出怨声说:“别读了罢,吵我睡觉!”看英文书的学生只管低头看书,遇到忍不住的时候也只好掺入了笑声。

Y先生读完了讲义,学生大声喊着:“点名!点名!”Y先生从容地把点名簿从蓝布书包里拿出来,把墨盒打开,把毛笔拔出来,把眼镜拿在手里。低头在簿子上读一个名字“P.M.”,然后把眼镜向眼前一横,抬起头来看着P.M.的答到。这时候P.M.大概睡着了,不过即是醒着也可不必答到,因为有一群人替他喊到了。轰的一声——“到!”Y先生左右张望,“P.M.在哪里?在哪里?”P.M.醒了,立起来向他做个鬼脸;Y先生放心了提起笔在P.M.名下点一个点,作为到了。这样的一个一个点下去,大概总要费十分钟的光景。

点过名,时常还不到下课的时候。有些学生便要求:“先生再读一遍罢!”“管子曰……”于是又开始读了。Y先生正在读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下课钟当当地响了,学生便哄然鸟兽散。Y先生也许正读到一句的中间,只好停止了,喟然叹一口气。

这是Y先生课堂上的实况,丝毫没有粉饰。记者到清华八年之久,差不多这一班的课室成绩最糟;读者只可以把这班的情形当作极端的代表,不要误信为清华所有的国文课室里的生活皆是如此。

不过记者以八年来的经验,确实知道国文课室里的生活,无论哪一班,都很富于浪漫性的。大概看英文书总算是国文课室里例应举行的事了。实在,学生过了午刻,把西文课交代过后,便觉得这一天的担子全卸尽了,下午的国文课只好算是杂耍场、咖啡馆。却也不能一概而论,有几班,课室里面的生活是很规矩的,即使有人看英文书,也是老老实实地偷看,恣意谈笑的事是没有的。

大概在国文课室里肆无忌惮谈笑风生的学生,多半就是在西文课堂里循规蹈矩对待教员服从到万分的朋友们。他们也许是因为在西文课堂上太规矩,所以才在国文课堂上放肆;然而清华国文课室里的生活竟直接间接被这辈学生们的影响所支配了!——这是记者不惜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三、实验室

生物学、化学、物理,都有实验室。实验两小时作为一课。记者对于生物学实验室的生活最熟悉,请先略述。

我们爬上三层楼梯,实在觉得吃力。到了实验室里,各自取出一架显微镜放在桌上。然后按照教员在黑板上写的实验程序逐步进行。每人有一个画图的本子。初学的时候,只是拿一个树叶子放在显微镜底下看看而已,看过再画张图,一小时就可完了。实验的东西渐渐的复杂了,但是学生的兴趣的增加也成正比例。试验看“阿米巴”的时候,把一滴污水放在显微镜下,发见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的时候,不免要失惊而叫。记者在解剖青蛙的那几天,精神真受了重大的打击。教员用麻醉药chloroform停止了蛙的呼吸,然后每人拿一只,用铁钉把四肢钉在木板上。实在不止记者一人,面面相觑,不敢下手开刀。但是终于没有法子,咬着牙只好把刀尖刺入蛙的腹皮,立刻一股鲜血淌下来。有些蛙尚未醉死,负创遂尽力的挣扎,时常在桌上乱跳起来,学生胆小的简直无法措手足了。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心肠渐渐地硬了,于是解剖一个蛙也就不算一回事。实验室里最可怕的就是一股酒精浸蚯蚓的气味和火酒灯煮蛤蚌的气味。唉!那股味儿简直中人欲死。

化学室和物理室里的情形,记者不大明白,但是经过科学馆二层楼的时候,就可以嗅得一股稀奇古怪的臭味。在化学室里过生活的学生却是“久而不闻其臭”,并非是与臭气同化,实是适应环境的效果。到化学物理实验室的学生们,兴趣很浓,有时实验不完,把火锅白菜牺牲了亦在所不惜,所谓“发愤忘食”者也。

体育馆生活

一、体育课

体育课大一级每周一小时,其他各级则二小时。上课的时候,学生由教室远道地跑到体育馆,先进更衣室脱衣服,然后全着制服——背心短裤——走进健身房。在冬天,冷得战栗;在夏天,汗出如浆。第一项运动,大概是在屋里跑几匝,然后喘吁吁地立定。第二项运动,大概是徒手运动,第三项,器械运动。器械运动最可怕的是校谚所谓“上吊”,又谓“张飞卖肉”——就是以两臂悬挂在木架上,练习腰部的筋肉,挂到几分钟之久就觉得浑身一条一条的筋都酸疼,一个一个的毛孔一齐冒汗。身体强健的学生,上这一堂体育课,简直行若无事;什么跳木马,翻筋斗,跳跃自如。但是弱者却有面色惨白者,有汗如雨下者,有喘气若牛者,甚而有昏迷不省人事者。在下课前十分钟,运动终止,学生便出来到浴室洗澡。

二、下午四至五时

差不多清华总有一大半学生每天到体育馆,或是来运动,或是洗澡。到下午四点,体育馆外的一路上的人络绎不绝地来了。更衣室里拥挤得不堪,那宽不盈尺的条凳上挤满了脱袜子的、脱裤子的、脱鞋子的。这时候,屋里有一股气味,应运而生。因为人多空气不流通的缘故,每一个铁柜子里发出一股湿手巾湿衣服的气味来,每一个人身上发出一股汗腥气味来每一双橡皮鞋里发出一股橡皮底加脚汗的气味来——这几股气味掺杂在一起,经过了化学作用,然后又蒸发成一股五味俱全的混合气味。虽然,这里的生意真发达,人口的密度差不多每一方尺里有一个人。

脱衣服的时候,大家绝不是噤若寒蝉的。天生有西洋音乐的洋天才的同学,往往引吭高歌,除了博得几个同学若有意若无意的喝彩以外,时常引得有同好的人也情不自禁地哼起来了。擅中国旧戏的票友,自然也要在这一股臭气中间唱几句“小东人……”之类的雅调。此外还有一般同学高谈阔论,举凡课室生涯,学生政治,琐闻笑柄,全都可以谈到。并且清华的校谚(school slang)也能充分地听到。所以要想到清华来“入境问俗”,最好是到这里来调查一下。

要运动的,一半走到健身房里去,一半走出馆外,暂且不提。且说要洗澡的同学们,在更衣室里人声嘈杂中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地走进浴室。浴室里的人口的密度也不在更衣室以下,尤其是在喷水管底下的地方,这里一方尺或者可以站两个人,因为一个喷水管底下同时有好几个学生洗着。屋里温度很高,水气弥漫着和雾一般。迷迷糊糊的里面,可以看见无数的人影幢幢,什么曲线不曲线,可就谈不到了。

有人洗完澡就走了,穿上衣服,飘然而去。身上觉得异常的轻松滑腻。有些人却要到泅水池里面周旋周旋,啊,泅水池里的生活可就有趣了。

善泅水的从深处一跃而下,仰浮,侧击,无不如意。初学的同学可就步到浅处,慢慢地下水,有些人只是在水里站着,看着别人泅水;有些人拼命死干,把头藏在水里,手足乱打,水花四溅,结果是一步也不能移前。有许多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往往大胆地跳入深处,心慌意乱,四顾茫然,力尽气竭,于是就要张开嘴大喝其水了。旁边就有人跳下水去,做“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把他救上来。我们若问这位痛饮的人:“喝了多少水?”他就把两手伸出来比着一个圆形,说:“有这么好几碗!”吃过一回水的朋友,大概就要把泅水池看作畏途了。但是光顾泅水池的依然是多的,大半在浅处挤着,所以在水里受“胯下之辱”的不知凡几。

到健身房运动的同学,大概是以发达筋肉为目的,但是专练爬绳、翻筋斗一类的则是志不在小,意在预备出洋考试,所以热衷出洋的书虫子等往往在这里用功夫。

三、体育馆外

运动场上在四点以后人可就多了。足球场、篮球场、网球场、排球场、手球场、棍球场,按着季候都有人玩。冬天时候,足球篮球最发达,分队练习,精神百倍,作壁上观者却也很多。荷花池也就做了滑冰场,上面可以打球。滑冰的人极多,老将则迅飞疾驶,如流丸,如穿梭,如走马灯,新手则扭扭捏捏,东歪西倒,若无立锥之地。春夏间,网球最时髦。球场不敷使用,非抢不能占到,于是礼拜六七日便有人在破晓的时候就占据着。玩棍球的寥寥无几,因为都觉得手掌是肉做的,犯不着被球打肿。

单有一派学生最嗜技击,时常在体育馆北面打拳舞剑。他们的脉力大概是不可限量的;但是因为“学有专精”的缘故,他们的本领登峰造极也不过是中国国粹武术家,对于西洋运动不大在行。

食堂与售品所生活

一、食堂

每天早晨七点二十分的时候,食堂里面桌上放着三盘又白又大的馒头,每盘八个,热气腾腾。此外还有两碟咸菜,如盐白菜八宝菜酱萝卜之类。大桶的稀饭约有七八桶,散置在桌旁。敲过七点二十分的吃饭钟以后,学生陆续地到了食堂;到食堂来是有两个任务,一是吃馒头稀饭,一是为斋务员来点名。清华学生总有一点小毛病,吃馒头非剥皮不可,连皮吃下去的真是不多见。剥皮并不一定是嫌皮不干净,只是相习成风,见了馒头就想剥皮。咸菜加油,是常事。学生只消一举手,就有穿着白布围衫的厨役走过来应候。

斋务员总要迟几分钟才来点名,把不到的记在本子上,然后便到他的桌上吃他的馒头稀饭。在夏天,大概不到的很少,在冬天,“被窝暖暖地”,学生不大肯离开睡床来吃馒头,所以缺席者便多了。但是,缺席十次就要记小过,故此有许多人又怕记过又懒得起床,结果是在七点二十分的时候忙忙地披上衣服,不洗脸,不漱口,一口气奔到食堂座位上,恭候点名。他们坐着向三盘馒头发呆,俟斋务员点过名后,再出来去洗脸。这种现象在高等科食堂冬天时候发现得最多。

大一级的学生,多少是该优待些的。他们早晨可以不到食堂来点名,虽然馒头稀饭是照样给他们预备的。

午饭是在十二点整。但是在前十分钟的时候,门外已经拥挤得水泄不通了。当然,这些人的心境是不一样的:有些确实是饿极了,虽然早晨有三个馒头两碗稀饭入肚,到了十一点的时候,肚子里居然就会作雷鸣,所以现在门外,想捷足先登;有些人倒还没有饿到疯的程度,只是下了第四堂课,无事可做,信步踱到食堂门前看条告——五花八门各形各色的条告。食堂门是锁着的,恐怕外面的人为菜饭所吸引而斩关攻入。十二点当当地敲了,情急者便大声疾呼:“开门!开门!打钟了!打钟了!”里面的厨役往往听不见,坚壁不纳;在这种情形之下,年幼的同学有时发生误会了。现在已有万全的新法,由斋务处至食堂装设电铃,只要斋务处听见钟响把铃一按,厨役遵令开关。学生长驱直入,摩肩接踵,浩浩荡荡。有些人把帽子大衣挂在衣架上,有些人却峨大冠,披大氅,早已匙箸并举了。

这时候,谈笑声,匙箸声,偶还有一两声碎碗声,嘈杂盈耳。吃饭的情形,大有可观。清华学生的特色之一,就是饭量大。八个人一桌,每桌四个大碗四盘菜,大概过不了十分钟,就会有“刷盘子”“洗碗”的举动发生。有些人“红蜻蜓”似的身体,但是吃起馒头来可以随随便便地开销十几个;有些人,闷头吃饭不说话,其心最不可测,当然他的吃饭的velocity也就不可限量了。盘碗见底以后,时常腹中尚觉不足,咸菜往往就应运而至了。咸菜是真咸,谁也不敢多吃。饭菜既是有限,而吃者腹量无涯,有时有人就要略施小技,向同桌的一位说:“你讲个笑话罢?我们真爱听你的笑话!”说笑话的指手画脚地说得不亦乐乎,大家努力吃饭,笑话完了,菜也完了。同桌吃饭的人,全是自由选择的,所以吃起来放量狂啖,毫无拘束,信口开河,谈笑自若。

在冬季,四个大碗,改作一个火锅,火锅里面是酱油汤煮白菜。其味不可以形容。

清华学生饭量固大,而观察却真灵敏。一根头发,一叶稻草,一头苍蝇,时常在菜里发掘出来。有时候学生和厨役私和了,换一样菜就算完事;有时候公事公办,报告给庶务员,大概就要罚厨房几角钱,那盘菜若所余尚多则罚照样另做。

晚饭和午饭一样,不必多说。食堂里最浪漫的生活,要算是饭前饭后的应时小卖。

早晨的馒头稀饭,有些人实在吃够了,尤其是大一级的学生,早晨既不点名,大半就永远不和馒头稀饭见面了。他们总在早餐后,三三两两的惠临食堂,吃面,吃炒馒头,吃炸饼,随意零吃。有几个人是每晨必到,每到必吃面,所以只消他进食堂一举手作势,厨役就会把一“二海”素面,一碟木樨肉送到他的跟前。

对清华学生,功课得E或被举为什么会的职员,实在是请客好题目。请客大半是到食堂了。厨房的生意可以说是一半在请客上做的。清华学生的请客,和社会上的酬酢大不相同。客人是一些也不客气,大概主人要一盘白菜炒肉丝,客人会要求改为大碗的。最通行的菜,大概是炒鸡子、炸香肠、榨菜肉末、白菜心汤……也许临了还有一碗橙子羹或是“照样来”。“照样来”者即是一碗混合的甜汤,无以名之,只好在看见别人吃的时候告诉厨役“照样来”罢。清华学生的创造力很不弱,“糖醋熘元宵”“香肠炒肉丝”都有人发明尝试过。请客的时候若与会餐时迫近,就不便在食堂举行了。厨房里面有一间“米房”,四面堆着米口袋,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这似乎就可以叫作雅座了。雅座总是高朋满座的,候补者亦大有人在。厨役当中,笨拙的占多数,点了五样菜,或者就要忘了三样,所以请客者为节省精力起见往往指明要第几号的厨役。

以上只讲食堂的大概。至于所谓“练习桌”者,里面生活何似,局外人不能知道。但是在门外时常可以看见大盘大碗的鱼肉送进去,大约滋补品一定很多的。并且隔着一层木板,有时听得笑声轰然。

二、售品所

售品所的食品部是卖零碎杂食的。冬天有些人来吃豆浆,附带着买几块远东糕点,如汽鼓、栗子糕,至若小风饼、福建饼,则渐渐无人过问了。

售“老婆饼”最脍炙人口,想来是因为饼名耐人咀嚼。吃豆浆的法子,人各不同,最稀奇的要算是以鸡蛋皮卷吸着吃了,校谚谓之“打气”。夏天院里搭起凉棚,冰激凌、汽水、酸梅汤的销路真广,冰激凌多时每天销廿几桶。梨、花生、栗子、“巧口来”,一概发行。大概来到售品所吃东西的,总是成群结伙,三三两两地同吃;若是有人匹马单枪只身独自地来吃,则群目之为“唱solo”。从售品所吃东西出来的人,大概肚子总要胀得难受,因为甜咸掺杂,湿干并举,胃可就成杂货店了。然而售品所的生意,还是异常发达。

本篇原载于1923年4月28日《清华周刊》第二七九期。故文中作者以“记者”自称,特此说明。

又逢癸亥

清华园是我第二个家

我是清华癸亥级毕业的。现在又逢癸亥,六十年一甲子,一晃儿!我们以为六十周年很难得,其实五十九周年也很难得,六十一周年更难得。不过一甲子是个整数罢了。

我在清华,一住就是八年,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回忆起来当然也有一些琐碎的事可说。我在清华不是好学生,功课平平,好多同学都比我强,不过到时候我也毕业了,没有留级过。品行么,从来没有得过墨盒(只有品学俱佳热心服务或是奉命打小报告的才有得墨盒的资格),可是也没有被记过或进过“思过室”(中等科斋务室隔壁的一间禁闭室)。

级有级长,每年推选一人担任。我只记得第一任级长是周念诚(江苏籍),他是好人,忠厚诚恳,可惜一年未满就病死了。最后一位是谢奋程(广东人),为人精明,抗战期间在香港作寓公,被日军惨杀。

每一个中等科新生,由学校指定高等科四年级生作指导员,每周会晤一二次,用意甚善。指导我的是沈隽祺。事实上和我往还较多的是陈烈勋、张道宏。我是从小没离开过家的人,乍到清华我很痛苦,觉得人生最苦恼事第一件是断奶,而上学住校读书等于是第二次断奶。过了好几年我才习惯于新的环境。但是八年来每个星期六我必进城回家过一个温暖的周末。那时候回一趟家不简单,坐人力车经海淀到西直门要一个多小时,换车进城到家又是半个多小时。有时候骑驴经成府大钟寺而抵西直门车站,很少时候是走到清华园车站坐火车到西直门。在家里停留二十四小时,便需在古道夕阳中返回清华园了。清华园是我第二个家。

八年之中我学到了些什么?英文方面,做到粗通的地步,到美国去读书没有太大的隔阂。教过我英文的有林语堂、孟宪成、马国骥、巢堃琳诸先生,还有几位美国先生。国文方面,在中等科受到徐镜澄先生(我们背后叫他徐老虎,因为他凶)的教诲,在作文方面才懂得什么叫作“割爱”,作文须要少说废话,文字要简练,句法要挺拔,篇章要完整。“五四”以后,白话文大行,和闻一多几位同好互相切磋,走上了学习新文学的路子。由于积极参加《清华周刊》的编务,初步学会了撰稿、访问、编排、出版一套技巧。

“五四”的学生运动,清华轰轰烈烈地参加了。记得我们的学生领袖是陈长桐。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才,有令人倾服的气质。我非常景仰他。他最近才去世,大概接近九十高龄了。陈长桐毕业之后继续领导学生自治会的是罗隆基。学生会的活动引发好几次风潮。不一定是学生好乱成性,学校方面处理的方法也欠技巧。有一晚全体学生在高等科食堂讨论罢课问题,突然电灯被熄灭了,这不能阻止学生继续开会,学生点起了无数支蜡烛,正群情激愤中,突然间有小锣会(海淀民间自卫组织)数人打着灯笼前来镇压,据说是应校方报案邀请而来,于是群情大哗,罢课、游行、驱逐校长,遂一发而不可收。数年之间,三赶校长。本来校长周寄梅先生,有校长的风范,亟孚人望,假使他仍在校,情势绝不至此。

清华素重体育。上午有十五分钟柔软操,下午四至五时强迫运动一小时,这个制度后来都取消了。清华和外面几个大学常有球类比赛,清华的胜算大,每次重要比赛获胜,举校若狂,放假一天。我的体育成绩可太差了,毕业时的体育考试包括游泳、一百码、四百码、铅球等项目。体育老师马约翰先生对我只是摇头。游泳一项只有我和赵敏恒二人不及格,留校二周补考,最后在游泳池中连划带爬总算游过去了,喝了不少水!不过在八年之中我也踢破了两双球鞋,打断了两只球拍,棒球方面是我们河北省一批同学最擅长的,因此我后来右手拾起一块石子可以投得相当远,相当准。我八年没有生过什么病,只有一回感染了腮腺炎住进了校医室。起码的健康基础是在清华打下的,维持至今。

清华对学生的操行纪律是严格的。偷取一本字典,或是一匹夏布,是要开除的。打架也不行。有一位同学把另一位同学打伤,揪下了一大撮头发,当然是开除处分,这位被开除的同学不服气,跑到海淀喝了一瓶莲花白,回来闯进大家正在午膳的饭厅,把斋务主任(外号李胡子)一拳打在地下,结果是由校警把他抓住送出校去。这一闹剧,至今不能忘。

我们喜欢演戏,年终同乐会,每级各演一短剧比赛。像洪深、罗发组、陆梅僧,都是好手。癸亥级毕业时还演过三幕话剧,我和吴文藻扮演女角,谁能相信?

癸亥级友在台北的最多时有十五人,常轮流做东宴集,曾几何时,一个个地凋零了!现只剩辛文锜(卧病中)和我二人而已。不在台北的,有孙立人在台中,吴卓在美国。现在又逢癸亥,欲重聚话旧而不可得,何况举目有山河之异,“水木清华”只在想象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