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张生、莺莺成了美事之后,两人的爱情一天进步一天,真个如漆投胶,如磁吸铁,双心一袜,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莺莺从那晚以后,每到黄昏人静的时候,便悄悄的到书院里去。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幸喜没人知道。

流光迅速,如箭离弦。而在欢娱之中,光阴更觉飞快,匆匆一瞥,不觉一月有余。这天晚膳过后,红娘正在服侍莺莺晚妆,忽见欢郎跳跃而至,才进门便喊道:“红娘,红娘!”红娘见是欢郎,忙问:“甚事?”欢郎道:“红娘,我妈知道你和姐姐花园里去,如今要问你话,叫你快去!”红娘、莺莺听了,大大的吃了一吓。莺莺急得哭了,扯着红娘,只说:“怎处?”红娘也没做理会。既而一想,索性把心一横道:“小姐,你不要害怕,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就是这样掩耳盗铃,也不是个了局。如今我去说去,说得过你不要欢喜,说不过你也不要烦恼。你只在这里听着消息。苦我红娘不着,去撞一撞罢。”莺莺听了,哭道:“只是苦了你了!”红娘不及回言,忙随欢郎走到夫人那边。只见夫人怒容满面,坐在中堂,只等红娘到来。

你道这事怎么就会决撒?原来莺莺、红娘自从干了那事以后,最怕的是夫人,其余丫鬟仆妇等人也都避忌,只有欢郎年纪尚小,莺莺、红娘当他是个小孩,不懂甚么,所以在他面前,未免疏了几分防闲。这日合当有事,夫人用过晚膳,正和欢郎闲坐,偶然想起这几日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别又不同,不知甚么缘故。心中不觉疑虑起来,便随口问欢郎道:“这几日见过你的姐姐么?”欢郎道:“这几日他白天只是睡着,所以不很见他。昨晚见他同红娘花园里去烧香,直到半夜,走过他的房外,房中还是没人。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的。”夫人听了,越发犯疑,便叫欢郎:“你去唤了红娘来,我有话问他。”欢郎因此走到莺莺房中唤了红娘前来。

当下红娘见过夫人,只见夫人喝道:“小贱人!怎么还不跪下!你知罪么?”红娘道:“红娘不知有甚么罪。”夫人道:“小贱人还自口强!你若实说,便饶了你,你若不实说呵,只打死你这小贱人!”红娘道:“教我说些甚么呢?”夫人道:“你可曾和小姐半夜里到花园里去?”红娘道:“不曾去。谁见来?”夫人道:“欢郎见来,还兀自推哩!”说着便打,红娘忙道:“夫人不要闪了贵手!且请息怒,听红娘说。”夫人停了手道:“快说!”红娘道:“那一晚上,小姐停了针黹和红娘闲讲。偶然说起书院里哥哥病体沉重,日来不知怎样,咱两个背着夫人去问候他一遭,也见得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夫人道:“问候呵,他说些什么?”红娘道:“到了那里,他说:‘承小姐美意,只是夫人恩将仇报,教小生死不瞑目。’”夫人道:“后来又说甚么?”红娘道:“后来小姐要走,他又说:‘红娘你且先走一步,小姐暂停一停,我还有句要紧的话。’”夫人道:“哎哟,小贱人,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暂停怎么?”红娘道:“夫人,可又来!你道暂停怎么哩?实对夫人说了,他俩如今一月有余,每晚都是这样的。”夫人听了,恼怒极了,反而顿住了口,说不出话来,白瞪着眼,狠狠的瞪了红娘半晌,才喝道:“这事都是你这小贱人!”红娘道:“不干张生、莺莺、红娘的事。红娘大胆说句该死的话,这都是夫人的不好!”夫人道:“这小贱人倒拖下我来!怎么倒是我的不好?”红娘道:“人生世上,最要紧的是一个‘信’字。当日贼兵围寺,大家命在旦夕。夫人亲口说的:‘退得贼兵的,就把小姐许配与他。’张生不是爱慕小姐,为甚无缘无故出来帮助我们?如今夫人兵退身安,便把前言抹杀,一概不提,那不是失信么?既然不允他的亲事,就该多送他些金帛,教他动身。不合把他留在这里,和小姐近在咫尺,可以互通消息。因而有这事。可不是夫人的错处么?如今木已成舟,夫人若不遮盖这事,一来辱没了相国的家谱;二来张生本有大恩,反受大辱,也对不住他;三来告到官司,夫人先有治家不严的罪名。依红娘的愚见,不如恕了他们的小过,完了他们的大事。他们自己情愿,将来也怪不到夫人。夫人你道怎样?”夫人听了,呆了半晌,没奈何说道:“这小贱人倒也说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的女儿。经官呵,其实辱没了家门。罢,罢,罢!我家没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便与了这禽兽罢!红娘,先与我唤那贱人过来!”

红娘见夫人没的说了,竟依了自己的主见,暗暗道声惭愧,忙去报与莺莺道:“小姐,那棍子儿只是滴溜溜的在我身上转,吃我直说过了。如今夫人请你过去。”莺莺道:“羞人答答的,怎去见我母亲?”红娘道:“哎哟!小姐,你又来!娘跟前有甚么羞?羞时不要做了。夫人等着,快些去罢!”莺莺无奈,只得起来,跟着红娘一步一延挨,心中又喜又愁,又羞又怕,说不出的难过。一会儿到了中堂,走到夫人面前,首垂至臆,低低的叫了一声母亲。夫人见了莺莺,叫道:“我的孩儿……”刚说到此,就咽住哭了。莺莺倒在夫人怀里,也哭个不住,连红娘也陪着哭了。哭了一会,夫人哽咽着道:“我的孩儿,你今日被人欺负,做下这等的事,都是我的业障,待怨那个!我待经官呵,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做出来的。”莺莺听着,大哭起来。夫人道:“红娘,你扶住小姐。罢,罢,罢!都是俺养女儿不长进。你去书院里唤那禽兽来。”

红娘领命,去唤张生。张生还没知道这事。红娘道:“你的事发了,夫人唤你哩!”张生大惶道:“甚么事发了?谁在夫人行说的?这却怎么处?红娘姐,没奈何,你与小生遮盖些。小生惊恐,怎好过去?”红娘道:“你休佯小心!老着脸儿,快些去罢!我为你们魂也吓掉,几乎吃打。如今被我横说竖说,说过来了,便把小姐给你。你还担些甚么忧,与我快些走罢!”

张生听见夫人肯把小姐给他,心中自是欢喜,只是惶愧得很,却也无法,只得跟着红娘进去见了夫人。夫人道:“好个读书举子!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便送你到官府去,只辱没了我家门。没奈何,便把莺莺许配与你。只是我家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儿,得官呵,来见我;剥落呵,休来见我!”张生低倒了头,唯唯无语,跪下拜谢夫人。夫人道:“红娘,你吩咐收拾行装,安排酒肴果盒,明日送张生到十里长亭饯行去。”红娘答应道:“谢天谢地,谢我夫人!”

张生见没事了,辞了夫人,回到书院,一回是喜,一回是愁。喜的是婚姻成就,愁的是明日便要分离,今夜又不能相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莺莺在房中,却也是一样的心理。

一宵过了,次日,张生收拾行李,带了琴童,乘马先行。夫人带着莺莺、红娘,坐了车辆,随后进发,齐赴十里长亭。那时,莺莺离愁万叠,别泪千行,却是有口难言,说不尽的凄凉苦楚。

一会儿到了长亭,酒筵已设,夫人道:“张生,你近前来。自家骨肉,不须回避。孩儿,你过来见了。”张生先拜见了夫人,次与莺莺相见。张生深深一揖,莺莺也福了一福,急忙背转身躯把绣巾拭泪。夫人道:“张生这壁坐,老身这壁坐,孩儿这壁坐,红娘斟酒来!”于是大家入席,红娘在各人面前斟了酒。夫人道:“张生,你满饮此杯。我今既把莺莺许配与你,你到京师休辱没了我孩儿。务必挣扎一个状元回来。”张生道:“张珙才疏学浅,凭仗先相国和老夫人恩荫,好歹夺个状元回来,封拜小姐。”夫人道:“但愿如此!”张生举起杯来,饮了一口,便搁下不饮。莺莺低头坐着,只是拭泪。两人都有万千言语,却碍着夫人在前,不能启齿,只有一递一声地长吁短叹。

那时正是暮春天气,芳菲零落,景物萧条,一派凄凉景况。席上三人各有各的心事,冷清清地更令人黯然魂销。坐了一会,夫人吩咐:“备起车儿,请张生上马。天色不早,我和小姐也要回去了。”张生立起身来拜别夫人。夫人道:“别无他嘱,愿以功名为重,疾早回来。”张生道:“谨遵夫人严命。”回过身来,又向莺莺告别。莺莺低低说道:“路上自己保重,得官不得官,务必疾早回来。”张生道:“小姐放心,状元定是小姐家的。张生就此告别。”说罢,忍着泪珠,出亭上马,琴童挑着行李跟着,马蹄得得踏着野草落花,径向京都而去。莺莺眼睁睁地看他去得远了,只得随着夫人坐车回去。

张生别了莺莺,上马登程,坐在马上,还是一步一回头的望着莺莺,直到望不见了,方才加上一鞭,望着通京大道匆匆前进。

走了一程,天色晚了,就在草桥驿地方一个小店里头住下。琴童吃过晚饭,一倒头便鼾鼾睡去。张生饭也不吃,懒懒的和衣睡下。离情绮思,触绪纷来。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外面有人叩门。唤琴童时,再唤不醒,只得自己走去。开了门儿一看,那知走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莺莺。张生大惊,忙问道:“小姐,怎的独自一人走到这里来了?”莺莺倚在桌子上,掩着脸儿,只是饮泣。问了几回,一声不发。张生方要走近前去,细细跟问。忽见外面闯进一人,大喝道:“在这里了。好个不要脸的贱人!怎么逃到了这里?快快跟我回去!”张生吃了一吓,却摸不着头脑,便喝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好管别人家的事情?”那人喝道“你这穷酸,还敢口强!我姓郑名恒,就是莺莺的嫡亲丈夫!我不管他,谁管他?你这穷酸谋占人家妻室,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摩拳攘臂,直扑上来。张生大惊,“哎哟”一声,连忙拉了莺莺向外逃走。那知绊着门槛,扑地一交。睁眼一看,却原来是一场大梦。推窗一看,只见满地霜华,一天露气,晓星初上,残月犹明,咦!

离合悲欢都是梦,笑啼歌哭总成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