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张生回到书院,越想越气,越是不懂莺莺究竟是甚么意思。这么一来,张生的病越发重了。恰好法本来看张生,见他这般光景,便去报与夫人知道。夫人一面着人去请医生,一面吩咐红娘前去瞧看。

莺莺听得张生病重,心下十分对不住他,暗想:“他是个解元,怎么却是这样的笨?前晚的事,原是为他把我书中言语都对红娘说了,绝不留我一些面子,所以假意吓他,也好蒙着红娘这妮子,怎么他竟执迷不悟到这田地?”左思右想,无可奈何,只得老着头皮道:“也罢!左右总是他的人了,管他甚么!”便伸纸提笔,又做了一首七律,封署好了。只见红娘恰好走来,便道:“红娘,不是夫人叫你去看张生么?”红娘道:“是的。”莺莺道:“闻得张生病重,虽然自作自受,却也怪可怜的。我有一个好药方儿,与你带去叫他照方服药,包管就好。”红娘道:“小姐,你又来了!也罢,左右走一遭,我便与你将去罢!”说着,接了帖儿,便望书院里来。

走进张生房中一看,只见张生睡在床上,越发瘦得不成人样,只有一丝气儿。红娘道:“可怜呵!今日病体怎样?”张生喘着道:“害杀小生了!我若死了,阎王殿前少不得你是干连人!”红娘道:“普天下害相思,不像你害得忒杀,小姐那里知道。但是你却因甚害到这般田地呢?”张生道:“你行我敢说谎?我只因小姐来,昨夜回来,一气一个死。我救了人,反被人害。古云‘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红娘道:“如今夫人着俺来看先生吃甚么汤药,这另是一个甚么好药方儿,送来给你。”张生道:“小生这病,凭你甚么妙药,那里会好?你说另是甚么药方,待我看看。”红娘授上帖儿,张生拆封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休将闲事苦萦环,取次摧残天赋才。不意当时完妾行,岂防今日作君灾。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

张生看罢,直立起来道:“我好快活!早知小姐诗来,礼合跪接。红娘姐,小生残恙一些也没有了。”红娘道:“你又来了,不要又差了一些儿!”张生道:“我那有差的事?前日原不得差,得失也是偶然凑巧罢了。”红娘只是不信,张生道:“红娘姐,你不知道,今日不比往日。我把这诗解与你听。”说着,便把这诗从头到尾解了一遍,说道:“这样明白的话,难道还有差错?今夜小姐一定来了。”红娘道:“我只不敢相信。”张生道:“红娘姐,小生如今嘱咐你,来与不来,你不要管,总之其间望你用心。”红娘道:“那么,我也嘱咐你,来与不来我都不管,总之其间你自用心便了。”说着,辞别张生,自回内院,见了夫人,禀说张生病体已经好些。夫人没话。

红娘就回莺莺房中,笑道:“那张生却也奇怪,见了小姐的药方,看了一遍,竟把病都看好了。”莺莺听了,低头不语。红娘就也不再说了。到得一更以后,莺莺道:“今晚我的身子不快,不去烧香了,收拾好了,我去睡了。”红娘道:“不争你睡呵!那里发付那人?”莺莺道:“甚么那人?”红娘道:“小姐,你又来了,送了人的性命不是耍!你若再要翻悔,我到夫人行去出首,说小姐着我将简帖儿约张生。”莺莺道:“这小妮子倒会放刁!”红娘道:“不是红娘放刁,其实小姐切不可再这样。”莺莺道:“可不羞死人么?”红娘道:“谁见来!除却红娘并没有三个人,怕他怎的?”莺莺不语,红娘催道:“去来去来!”莺莺还是不语,红娘道:“小姐,没奈何,去来去来!”莺莺依旧不语,却慢慢地立了起来。红娘道:“小姐,我们去来去来!”莺莺不语,走了两步,却又停住。红娘道:“咦!又立住怎么?去来去来!”莺莺这才一步一趑趄的扶着红娘走向书院中来。

那边张生正在盼望,左盼不来,右盼不到,急得满屋乱转。一会儿倚着门望,一会儿又走了进去;一会儿倚在枕上,一会儿又团团乱转。耳边听得一些风吹草动的声息,都道是莺莺来了。到得后来,再等不到,心想不要又变卦了。想着变卦,不觉疑心生鬼,又想到了前晚的事,便真当他不来的了。一时意懒心灰,又苦又恨。正在没做理会,忽然听得廊前屟响,连忙直立起来,向外一看,那知果然红娘扶着莺莺到了。举目看时,只见莺莺倚在红娘肩上,粉面通红,柔若无骨,与昨夜神气大不相同。红娘扶着莺莺到了张生房内,一回身便把门带上,走出院去。房中一对璧人,就此成就百年好事,正是:

亿万种情胶里漆,百千重爱茧中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