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宝玉,本姓潘氏,小镜子之女。小镜子者,金陵无赖子,咸丰癸丑,从刘丽川戕官据上海城者也。小镜子初姘识一桶匠之妇,遂生宝玉。官兵克复上海,小镜子且赤族。此妇以外嬖故,未波及,而胡宝玉亦得以保全云。

胡宝玉,初名林黛玉。当少艾时,圆姿替月,秀靥羞花,北里中殆无其匹;而周旋应对,尤为同辈所不及。时上海烟花未盛,骤出此尤物,人莫不争趋之,声价因之而顿高。富商豪贾乃敢近之,下此者不足当其一盼也。时有杨四者,本浙中之巨富,设典肆于沪,既闭歇,复以余资营丝业,利市三倍,一时称长袖善舞者,莫不首推扬四云。杨四眷胡宝玉甚,日必过从,几不可以须臾离,于是出诸章台,置诸簉室。宝玉负一时艳名,富商豪贾之思娶之者,岂乏其人,宝玉均不之适,而独适此杨四者,岂非以杨亦负一时盛名,足以为终身之托耶?彼杨四者,拥巨产,善经营,岂目光一寸者可比,北里姝岂乏人,顾无足以当其一盼者,独惓惓于宝玉,且必纳而置之金钗之列者,岂非以宝玉具姿首,足以娱我,又复意气相投,可望其从一而终者耶?庸讵知天下事每有出人意外者,一旦事变,宝玉乃下杨四之堂以求去。

宝玉既出,始易今名,名较前尤噪。善修饰,非独于粉黛衣饰间为然也,即室中一切布置,亦莫不超乎庸俗之外,而别创一格。慕珠江风月,遂作岭南之游。既抵粤,香名大噪,珠娘为之减色。游既倦,置广南红木器具返沪,陈设室中,居然堂皇富丽,为北里冠。故上海之有红木房间,自宝玉始。

宝玉忽发奇想,思与外人相周旋,念外交家当先通言语。于是夤缘识一粤妓咸水妹,日与之高车驷马,招摇过市,所以学其欧洲语也。咸水妹喜剪额上发,使之鬖鬖下覆。胡宝玉效为之。故上海之有前刘海,自宝玉始。

宝玉聪明绝世,与咸水妹游,未久,居然“也司”“哪”冲口而出,亦居然达其目的。念外交之手段,首先当具形式。于是另辟一室,以西式器具布置其中。夏日则仿为风扇。故上海之有外国房间,有拉风,自宝玉始。

二马车烟筒,例拴以细绳,而以铜扣收其端。宝玉谓之不雅,舍铜扣,而缀以一穗。未几,北里中竞学为之,不数月而遍上海皆学为之矣。宝玉见学之者多也,又别创一格,舍绳而用银链。北里中又竞学之。宝玉乃创为银质烟筒。此数者,今人习用之,而不知皆自宝玉始。

如是种种,皆自宝玉始,宝玉真能制造风气者哉。虽然,如是种种,不过造成一奢靡之风气而已。惟有一事焉,宝玉实尸其咎者,则与伶人游是。宝玉首为之,而宝玉之艳名噪甚,在明眼人观之,则交伶人为一事,享艳名又为一事,固不相为倚伏者也。而愚昧之辈则异是。彼以为宝玉之能享艳名,以能交伶人故也;或又以为宝玉之能交伶人,以享有艳名故也。于是晚近北里之风,莫不以能交伶人为荣。是则宝玉为之作俑也。

当时伶人,如杨月楼、黄月山、十三旦等,皆与宝玉相周旋,而以十三旦为最相得。十三旦,秦人,作秦声,癸酉、甲戌间,名大噪于京师。初,都门人鄙山、陕杂剧,至有“弋阳梆子出山西,粉墨登场类木鸡”之嘲。十三旦出后,风气为之一变,冠裳裙屐,倾动一时,自是而秦腔大盛于都下。其实十三旦以色胜,眉舒柳翠,颊晕桃红,流波动人,见者心醉。故登徒趋之若鹜,而名为之噪耳。宝玉既交之,大有终焉之志。无何,十三旦复入都,宝玉思之不置,乃北走京都以就之。一时都中士大夫诧为奇事。有羡十三旦者,有妒十三旦者;有鄙宝玉者,有怜宝玉者。宴游之地,莫不举此事为谈笑之资料焉。既而十三旦不胜其嬲,遽加以白眼,始踉跄南下,仍至上海理旧业。

物必聚于所癖者,斯言信然。宝玉喜交伶人,而伶人遂亦喜交宝玉。汪桂芬者,京剧中之无赖者也。来上海,值盛夏,慕宝玉名,乃出三千金,借其室为避暑地。调冰雪耦,皆宝玉手自为之。尽一夏而后去。

他人之享艳名也,特豪于北里而已。至于与士大夫相提而并论者。舍宝玉之外,实无第二人,盖当时实有“上海三胡”之目云。上海三胡者:一、实业家胡雪岩;二、书画家胡公寿;三、即胡宝玉也。由此观之,则宝玉之芳誉,诚有非他人所可及,当为社会所共许者矣。至今日,而实业家之胡雪岩久已败且死,书画家之胡公寿亦亡,惟胡宝玉如硕果之仅存,宜乎其顾盼自豪矣。

虽然,所藉以著此名者,必有其术在。如近代沈莺莺以唱青衫著,林宝珠以唱生净著,陈雪卿以《哭小郎》著;其余诸人,亦莫不各挟一技,且视其技之优劣,以定其名之显晦。而宝玉无有也,宝玉之所藉以著名者何?曰放荡。虽然,上海之淫娃,放荡过于宝玉者,岂无其人,而不能一一都著者,以无宝玉之权术也。且宝玉非欲藉权术以著其名也,欲藉以自立耳。能自立即著,是故君子贵自立。

宝玉之处常也,具如日如电之眼,环视诸客,择其最能挥霍者,独与之厚。必俟欲壑既满,然后舍之别择一人,亦如是。彼既拥盛名,凡顾之者,非富商巨贾,即大人先生。故任其择肥而噬,亦居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也。使胡宝玉而精于计学也者,四十年来所入之资,不难继胡雪岩而崛起矣。而宝玉不然,挹彼注兹,运用神妙。彼盖每择年少而貌都者,以酬其放荡之素志。而年少貌都者,未必有能近宝玉之资格也。宝玉则衣之食之,予取予求,不以为疵瑕也。

非特此也,又能行其恕道焉。大抵洋场开辟以来,外人伸其治外法权于我地,所行者皆外人之法律,虽妓女亦同受其保护,不如我国之以娼寮为厉禁也。故夫洋场诸娼,亦彰明较著,以张其艳帜。而冶游者亦复视为坦途,无所顾忌;不似在内地之踯躅观望,踌躇而不敢骤前者矣。惟是来者既众,则人类不齐。大人先生,固不乏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妄冀尝鼎一脔者,盖亦有之矣。此辈一届节期,当解囊以偿缠头之时,即避而不面。北里中人索之不得,恨之刺骨,乃谥之曰“杀千刀”,所以示深恶而痛绝之也。至或相逢狭路时,必加之以大挫辱,甚或褫其衣而去,此通例也。惟胡宝玉则不然,客偶有逋其负者,非独坦然置之,且预戒其婢媪曰:“凡作冶游者,非万不得已,不逋吾辈之负,以体面所在故也。且缓急人所恒有。若辈倘遇之,其勿以恶面目相向,好留为他日相见地也。”

果如是,则客皆负之而逋,宝玉窘矣。而宝玉又有其神明之妙用存焉。凡守财虏之一毛不拔者,彼必设法以破其悭囊而后已。有朱子清者,夙与胡宝玉稔,而例犒之外,不名一钱。宝玉视其人非无余赀者,而恶其吝。乃商诸贩珠宝之掮客名阿六者,假得珠花二事。然后与朱商曰:“奴日来有所应付而适窘,君盍假我五百金?奴有珠花二事,可为质也。”出珠花示之。朱恃其有所质,慨然诺之,即以五百金来,取珠花去。越数日,阿六踵朱之门而请曰:“日者宝玉言,君夫人将缀珠花,而苦无佳式,曾代假余之物以为型,今乞见还也。”朱愕然曰:“是宝玉质我五百金者也。”阿六笑曰:“君欺我哉、凡游于北里者,千金买笑且不吝,区区五百金,直掷与之耳,何用质为?”朱奔宝玉,告以故。宝玉唶曰:“君何呆耶?君假奴以金而受其质,惟我二人可知矣。苟扬于外,人不将鄙君之悭吝,而讥君之颜厚耶?物诚假自阿六,然彼所云云,正奴之托词也。彼既索取,直还之耳。”朱懊丧无已。珠花卒还阿六,而五百金乃无归期。

如是设法而诓人之财,宝玉似贪矣,不知其慷慨正有他人所不及者;使其慷慨仅施之于年少貌都之辈,不足谓之慷慨也。有某甲者,忽发奇想,宴客于宝玉室。宝玉察其人,不类挥霍者流。乃密访诸其友,始知甲为某店之学徒,岁薪不满十千也。宝玉曰:“然则彼奈何作此豪举?”友曰:“不知也,大抵以慕卿颜色故耳。”宝玉默然。凡宴北里者,席终,例犒以墨银四饼,其筵值则必俟节期始偿之者也。甲宴既毕,例出犒金。宝玉遽纳还之曰:“此物赚来不易,君留以自用。北里非善地,君不宜至也。”甲大感惭而去。

综此以观,则宝玉之于群客也,非独极纵送之能,抑且玩之于股掌之上矣。然此特其处常之法耳,欲知宝玉之真相者,不可不并观宝玉之处变。某年岁暮,宝玉适大窘,尽缠头所入,不足以供应付,尤不得不预筹新岁之费。而上海诸客,都已贷遍,更无可商者。在他人,惟有束手待毙而已。而宝玉忽异想天开。平日侦知宁波某翁富而好色,顾生平未尝出里门一步,而于十洲风月间,则挥霍甚豪。自沪达甬,仅一宿海程,是可分其金以资我也。毅然挈俾媪附海轮去。婢媪虽从行,究不解其何意也。既抵甬,卸行李,命肩舆造翁门,投刺请见。翁睹刺,错愕不解,姑延之入,问来意。则曰:“慕翁名,一晋谒耳,无他求也。”翁大悦。默念:“风尘中竟有知我者,不远千里而来,是不可以薄之也。”即馆于家,供张极盛。越二日,宝玉辞去,翁赆以三千金。于是乎宝玉返沪度岁,恢恢乎游刃有余矣。

若是夫宝玉之善于处变也,宜无所窘矣,而有时亦不然者。宝玉偶观剧于丹桂剧场,遇马永贞。时马永贞称雄海上,号“万人敌”。宝玉羡其勇,屡目之。马误以为悦己也,及散,即蹑至其家。宝玉见其赳赳也,望而畏之,叩以来何事。马怒曰:“若非招我来,何故屡盼我?”屹坐不去。宝玉大惧,奉二百金为寿,马始掉臂行。

马永贞一怒之威,即劫去二百金,若是乎胡宝玉之金钱,当不难立尽矣。不知其去不易者,来之亦易。北洋水师丁统领,率领全队兵舰南下,避冻过上海,慕宝玉名,造访之,觞客于其家。宴毕,出百金置席上,意以为一席之费,酬以百金,可以示阔绰也。婢辈撤席,见百金,以目视宝玉。宝玉哂曰:“小家气终不得脱,此大人赏汝辈者,目灼灼何为?”丁闻之大惊。明日再赍三百金去,以偿其席费,不敢复往。

宝玉挟其色,北走燕,南走粤,所至辄享艳名,而终以上海为归宿。其对于客之囊橐也,则择肥而噬;其对于客之姿首也,则择秀而餐。盖潮州人郭绥之,实被宝玉禁锢年余云。而无锡清河公子,亦实被其泽。公子尝语人曰:“吾固童子体也,乃为胡宝玉所毁。”郭后患天花,形尽变,宝玉乃舍之,伶人何家声,曾于演剧时,杂以诨语曰:“孙行者七十二变,何足为奇?郭新兴小东郭绥之之变法,尤神于孙行者。渠以貌美之故,为胡宝玉所嬲,乃摇身一变,变了个大麻子。”语毕以手指台下曰:“诸公不信,请看!”盖郭适观剧于台下也。略举一二人,可概其余矣。

宝玉色渐衰,乃自隐其名,僦居于三马路,畜雏姬胡玉莲、左芸台辈,而榜其门曰“庆余堂”。庆余堂者,胡雪岩之堂名也,胡宝玉袭之,毋乃自居为“胡雪岩第二”乎?宝玉有一姨生女曰五月仙,能歌,习为优。会汉口怡园剧场聘之,宝玉乃挈以往。一时汉口人奔走相告曰:“胡宝玉来!胡宝玉来!”一般市侩中有曾游上海,曾宴于庆余堂者,咸来问讯。而问讯之词,则有令人发一大噱者。其词曰:“请问哈士蚂烹调之法。”胡宝玉亦冁然具告之。盖哈士蚂为近年新发见之品,筵间鲜用之者,宝玉性好奇,故用及之。而少见多怪之辈,偶尝一脔,即没齿不忘,故殷殷问讯也。

五月仙既登台,掷缠头者若狂,洋银锵锵作响。盖非赏五月仙也,实所以媚宝玉耳。园主人设宴宴宝玉,宝玉男装至,诸人咸执手道慕;其有不得近者,遥立鞠躬,作鹭鹚笑。胡宝玉若无所见,一羹而起。其傲睨偃蹇,不减于大人先生,宝玉亦豪矣!

使胡宝玉长此终老,勤求计学,果得如愿以偿,得成为一“雌胡雪岩”,未可知也。讵料于丙午之春,忽有适人之举。所适者不知为何许人也,第知为陈氏而已。传者又谓其曾熟游于川沙一带云。

妓者、捐纳者、应试者,例无真年岁,盖每每从减云。宝玉之年,不可知也。而说者谓其生肖牛。窃尝屈指计之,同治乙丑至今丙午,为四十二岁;宝玉之年,必不止此,有断断然者。若生于咸丰癸丑,则为五十四岁;以宝玉享艳名之久,犹似不止此数。然则生于道光辛丑,为六十六岁耶?虽未可断定,要亦不甚远矣。以如是年纪而适人,而适人,吾为之咄咄者累日。

嫁之日,锣鼓喧阗,执事前导,居然彩舆也。路人咸啧啧羡之曰:“胡宝玉后福不浅哉!”

宝玉之将嫁也,以所畜雏,纷遣先嫁,类拍卖然。

宝玉之妆奁,不可知也。有得窥见一二者曰:“林文烟花露水三百瓶,茂生肥皂五百打,夹边手巾七百匣。”

宝玉嫁矣,沪上之传说者,或谓其在扬州也,或谓其在清江也,纷纷莫衷一是。乃甫逾月,则仍见宝玉高车驷马,驰骤于洋场十里间。宝玉之此来也,有谓其不容于冢妇者,有谓其不容于翁姑者,有谓其为陈氏子所嫌者。是皆不可知,要此番为宝玉之末路,可断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