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三十年来名妓,首推胡宝玉;胡宝玉之前,厥惟李巧玲。巧玲顾影弄姿,颇为时流所赏。艳声既起,乃惊一混世魔王。魔王,李长寿是也。李长寿出长发军,拥巨资,闻巧玲名,特走上海访之。丹桂戏园者,甬人刘维忠等所创也,颇有名。长寿至,据其中厅,令戏园侍者,毋许他人入座。曰:“为我招北里姝来。”侍者见李颓然一老翁,装束类乡曲,莫名其故,姑诺之。彼时北里姝声价甚高,所谓“长三”者,非有介绍人不得近。侍者乃商之于“幺二”。幺二者,其格次于长三者也。居小东门外,号曰堂子,门署某堂(小东门大火后,又迁棋盘街)。一堂中多数十人,妍媸不一,而问津者之多寡,亦与其貌之高下为比例。侍者择其最下者,招十许人至,侍坐于旁,李视之若无睹焉。戏将终,命仆人辇金至,人赏百金,灿然列案上。于是一夜之间,李长寿之名遂大震。

明夜又来,仍命招妓。则为长三者,为幺二者,妍者媸者,纷至沓来,亦不及辨若干人也。长寿左顾右盼,意殊不慊。诸妓之当其一盼者,即引以为荣,窃窃然谓其同侪曰:“李大人顾我。”同侪视李大人,则其仆方奉黄金水烟筒以进也。是故晚近奢习,有以黄金为烟筒者,实自李长寿始。剧将终,李长寿起,拂衣去。侍者请赏,则曰:“上海妓者,例以三元为一局;吾昨所发者,已溢今日之数矣。”侍者无如之何。是夕也,北里诸姬空巷而至,后来者坐无隙地。中独有一人岸然不顾者,则李巧玲是。

故事:戏园代客传妓,必录之于籍,以为明日收“传费”地。传费者,客使往传妓,妓以铜货六十有三为酬。此上海通例,俗谓之“叫差”。李长寿久探悉之,使人取其籍至,检无李巧玲名,笑曰:“婢子乃不为动耶?”乃夤缘以识李巧玲,狂恣豪奢。巧玲之婢请盥,长寿臂金脱条承其巾。微水溅脱条,婢曰:“脱条着水矣。”长寿遽解下曰:“既着水,无所用之,即以赏汝。”婢惊愕却顾,目视巧玲,巧玲曰:“此何物事,值得如许惊怪?”婢乃谢而受之。会新岁,长寿至,例赏而外,复以数百金掷庭际,俾奴辈争拾为戏。如是种种,皆所以媚巧玲也。乃巧玲而伪为不知也者,终不作留髠之举。至是长寿术无所施。

一日,怀五千金之券至,故置于案上,伪为遗忘也者而去之。明日匆匆来,曰:“昨误遗一纸于是,盍检以还我?”意盖以利动之也。抑知巧玲布置之诡,应对之捷,神色之整以暇,有出夫长寿意料之外者。闻长寿言,从容顾其婢曰:“奴辈不识字,可取出俟李大人自检之。”婢即以紫檀小匣进。发其匣,金珠之类,几充牣焉,余则契券之属。检之,则三四千者,五六千者,纵横错杂,不知其为数之几何也。长寿错愕不知所为,几不能复敛其手。良久,乃徐徐言曰:“吾亦不辨何者为吾物矣,姑置此可也。”婢乃捧匣以退。

盖至是而李长寿乃嗒然矣。揭竿起事之狂焰,至是无可施;攻城略地之诡谋,至是无可展;冲锋陷阵之勇气,至是无可用;反戈相向之狡诈,至是无可逞。惟太息而言曰:“婢子可恨哉!”取一世之枭雄,玩之于股掌之上,李巧玲不可谓非人杰也。

长寿既丧其气,使人间接以叩之曰:“李大人爱卿,卿何拒之甚也?”巧玲曰:“大人姓李,奴亦姓李,礼同姓且不为婚,而况其他?奴即不自爱,李大人亦岂不自爱耶?”长寿闻之,气益为之夺,自是始绝念于李巧玲。而巧玲之囊既充盈矣,以一弱女子而能使恣睢暴戾之徒无所施其技,此李巧玲之所以能独享盛名于胡宝玉之前也。

后巧玲结识某甲,尽出其资股开留春茶园,一败涂地。复构讼事,禁狱中。既释出,则憔悴无人状,竟不知所终。

当李巧玲盛时,其赏识伶人,与胡宝玉有同嗜:曾以争一黄月山之故,彼此据戏场而不归,竟达于旦,卒于两无所获而后已。迨巧玲堕落,宝玉乃无敌于侪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