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过世界上自有许多近似真理的矛盾么?譬如说一座宅第的门。门是为了出入而设的,为了“开”的意义而设的,而它,往往是“关”着的时候居多。往时我经过一个旧邸第,那双古旧的门上兽环锈绿了,朱漆剥脱,蛛网结在门角上,罅缝里封满尘土。当时我曾这样想:“才奇怪!人们造了门,往往矞皇而庄严的,却为的是关着?”

人是在屋顶底下,门之内生活着的。人爱把自己关在门里。门保证了孤独和安全,门姑息了神秘和寂寞,门遮拦住照露现实的阳光,门掩蔽起在黑暗中化生的幻想。人在门里希望,在门外失败;在门里休息,在门外工作;在门里生活,坟墓则在门外。门隔开两个不同的世界:己和群的世界,私和公的世界,理想和现实的世界,生和死的世界。门槛是两世界的边缘,象征两种不同领域的陲疆。人生便是跨进和跨出门与户槛;跨进和跨出希望与失望的门与户槛,跨进和跨出理想和现实的门与户槛;等到有一天,他跨了出去,不再回来时,他已经完成有生的义务,得到了灵魂的平安。

啊,我的文章本来不是论“门与人生的关系”,当我落笔的时候,原想写出两个矛盾:门是为开启而设的,而它往往关着;既然常关着,而人,又每每巴望它的开启。这矛盾不难体验:譬如说有一个日午——一个长长的夏午吧——时钟走得慢了(摆锤受热延涨了),太阳也爬得慢了(因为它爬上了回归线的顶端),声浪的波动也震颤得慢了(你听蝉声是那么低沉,拉长,而无力),生命的发酵也来得慢了(动物都失去喧闹,到阴处觅睡去了),人们自己,也会觉得呼吸和脉搏都慢了,一种单调的厌倦落在人身上,那种摆不脱的,无名的厌倦。他失去可以倾吐愫悃的语言的机能,因为得不到对谈者;他失去可以舒发幽情的思想的机能,因为思想找不到附着点,如同水蒸气的凝聚必得有一个附着点。打不破的单调紧紧裹着他,如同尸布紧裹一个尸身。这时,他渴望能有一点变化,一件事故……而当他偶把眼光移上扃掩着的门时,便自然而然地希望它能有一次开启,给他带来一个未知的幸福,爱情,甚至于一个不幸的消息,总之,一个惊异。而他便预先构起幻想,想象门的那边将是一些什么,便预为快乐,预为兴奋,以至预为悲戚了。

生活在门里的人是寂寞的。愿意听一个门的故事么?我那故事中门里的主人是寂寞的,我那故事中门里的主人也是矛盾的。他已经有了中人以上的年纪,户外流泊的生活于他不再感到兴趣,英勇和冒险的生活不再引起他的热情,于是从一个时候起他便把自己关在门里。拜访是绝对地少,他也不爱出去。好像世界遗忘了他,他也遗忘了世界。岁月平滑地流过去了,岁月有如一道河,在屏着的门前悄悄地流过。门里的主人好像是忘了这么一回事,忘了岁月了,伴着他留在门里的,是寂寞和回忆。

有一天一颗不安的种子落入他的心田,好像一颗野草的种子落在泥土,生根萌发。起先是觉察不到的,到后来渐渐滋长了,引起他自己的注意了,“啊!这门多时不曾开启过了!为什么不开启一次呢?”他自己问自己。“我希望有一个拜访。我愿意听到一声叩环的声音。垂着的铜环哑默得有点近于冷清呢!”

这不安渐渐显露,渐渐加深。我的故事中门里的主人的心的平静给扰乱,好像在平静的潭底溜过一尾鱼,被扇起的浪动是极微极微的,但整个潭水都传遍,全部水族都觉得。

“门为什么不开启一次呢?”嘘出了一声祈求和愿望。

恍同神意的感召,怎么想,便怎么显现:

“嗒!”金属的门环响了。

“什么?叩门么?”这在门内的主人是视同奇迹了。

“嗒,嗒。”连续的金属的低沉的寂寞的声音。

“啊!机缘!”

听哪,听!又是一声低哑的“嗒”!

无疑地是有人推动那沉重的铜环!

还得仔细辨认!

“嗒”地又是一声。

我们门内的主人感到惶乱了(这声音于他太生疏)。但是钝滞的动作永远掩饰起这情绪。他缓慢地悄悄地立起身,曳开步子,缓慢地悄悄地走向门边,缓慢地悄悄地把门打开。在门旁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脸。

“找谁啦?”舒缓而低沉地问。

“找一个朋友。”

“是不是一个瓜子脸的,黑眸子的,乌头发的,红嘴唇的,苗条身材的?……听说她在某一天——在我还不是这屋子的主人以前——从这门出去,不曾回来。以后人们都没有她的消息。”

“我找的不是她。”

“是不是一个清癯脸的,窄腰身的,削肩膀的,尖鼻子的,薄嘴唇的,忧心忉怛的,沉默寡言的?听说他在某一年——在我还不是这屋子的主人以前——从这门出去,进入了墓地……”

“我找的是另一位。”

“我敢保证你是找错了。我来这屋子时,是芜秽荒落,阒无人居。除了那两人以外,人们没有告诉我第三者。”

陌生的面脸无表情地在门边消失了。门轻轻地被掩上。这样轻轻地,连从偶而被风吹落在门臼里的野草的种子萌生出来的柔嫩芽苗,也不曾为之辗碎。

我的故事中门里的主人从门边退了回来,重新裹在无形的寂寞的氅衣里。这拜访多无由啊!但环被叩过了,门开启过了。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又恢复了他的平静。

岁月平滑地流过。过了多少时日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又觉得不安了。犹如冬季被野火燔烧的野草,逢春萌发。这不安的萌蘖又在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心里芽茁了。人是矛盾的,在嚣逐中缅思寂寞,寂寞中盼待变化,门启时欢喜掩上,门掩后又希望开启。我的故事中主人又在渴望一声“嗒”的金属的叩环声音了。这不是强烈的企待,却是固执的企待。而当这企待成为一种精神的感召时,神意又显示了。“嗒”的声音又在门环上震响了,这轻微而清脆的声音。门里的主人又起了震栗,好像这声音敲醒他的回忆。我们的故事中的主人又无表情地缓慢地悄悄地站起,曳开步子,缓慢地悄悄地走近门边,缓慢地悄悄地把门栓打开。这次出现的是似曾相识的熟稔面脸,一个手挽着孩子的中年妇人。

“找谁啦?”不假思索地随口问。

(发见了似曾相识,片刻的沉默,各人在搜寻久远的记忆。)

“啊!是你!”

(儿时的朋友,成长的容颜里仍然认得出幼年的形貌。)

“是你啊!”

(惊愕使他觅不出语言。)

“怎么来的?”

(迟暮的感觉。)

“这是你的孩子么?你几时嫁人的?生活幸福么?丈夫依顺体贴么?孩子乖么?……”

(一串殷勤的问候。)

“感谢你叩上这寂寞的铜环。”

(无端的感谢使她惊愕了。)

寒喧是短暂的。不久这妇人和孩子在门边消失了。门又轻轻地掩上。这样轻轻地,连停在门上的蝇虎(夏季的动物哪)都不曾惊动。

我的故事中门里的主人又从门边退了回来,裹在寂寞的无形的氅衣里。门被叩过了,开启过了,他又恢复平静了。以后,他怎样呢?以后他又不安了,随后门又开启了,一个熟稔的或陌生的面脸在他眼前闪过了,随后门又掩上了……终于,最后一次地,他听到叩环的声音,最后一次他延见了门外的叩者,那是“她”。是他所盼待的,用黑纱裹着面脸的,穿着黑衣的,他随着她跨出这个门。以后就没人看见他回来了。代替他掩上这双门的,将是另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