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的长途!一个人!”黄昏的时候,我的妻代我把行装收拾之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狠没气力的这样说。我好像听了山寺的钟声,余音嫋嫋,在脑里烟也似的旋转。
“你自己还得清检一遍,怕的有遗忘。”
“不错。只少了那双袜!”
我的妻笑了。
“你笑我的技拙吗?”
“我笑你的吝啬!故意留着。”
“留着,可以;吝啬,我却不承认。我在校时,衣服或袜子破了,不觉也就记起你来了。只要破得不大利害,总欢喜自己缝着。有一次,正是这傍晚的时候,一只穿上不久的新袜,靠后跟地方破了个小小的洞,我拿针线把他缝起,费了半点钟的工夫,结果把前面没破的地方都联拢了!”
“哈哈!”
我无意间引起妻的大笑——随即归于静默。我也只得把箱子锁就,走到长案旁边,拿起放在案上的像片睄着。妻突然一声,说,“最后的一晚,还不去和爹,妈谈谈!”
我的母亲抱住我的侄儿健儿在后房里踱来踱去,口里不住的唱着,“我不再想念二爷了,我有我的健儿了。”我的父亲倒在床上,右手把头枕着。我一声不出,面床坐着,怕父亲有所嘱咐。坐了一会,仍然只有母亲的歌唱,我以为父亲睡着了,便也跟着母亲踱来踱去,不时从后侧伸手摸抚健儿的脸,并且要求母亲:“不要把健儿弄睡了,二爷要同他开玩笑。”“行装备好没有?洋钱要放在稳妥地方……”父亲突然的开始讲话!父亲的声音,与上午大不相同,好像被风伤了似的,亏他还有勇气说什么“男儿志在四方”哩!
由家动身,首先要经过的地方是孔垅,距家计五十里旱程。这天送我来的是一个同我年纪相仿名叫焱的车夫,他的名字,恰巧也同我的乳名一样,我喊他的时候,他总有点不过意似的。焱本是种田人,因为弟兄多,冬春间田里又没有繁重的工作,他的父亲为他特备一辆车,每逢年节前后,迎送行客。我家便是他的老主顾。我们沿途很不寂寞,他问我北京宣统皇帝,我问他弟兄们都有没有媳妇。谈起话来,我几乎忘记了我是刚由家里出来的;话兴断了,我的心又似乎缺欠了什么,同没有装满的袋子摔在地下丝毫不觉着干脆一样。
到孔垅,住在一个相识的饭店里。吃过饭,焱便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知道我现在离家一天远比一天,却不想到几时再归来的事,只盼望焱即刻回到店来。我问店主他为什么出去,店主说大约是找转头生意去了。我于是盼望他立刻找着生意,免得空车回去。店里还有一个车夫,也是同日由同地来的;我很惊慌他找着了生意焱没有找着哩!
由小池口坐船过江,同船有七人,他们是一个家庭:内中年约四十岁的男子是家主,另外是他的妻,他的母亲,同他的小孩——一男两女;还有一位老翁,小孩称他“家公”。船舱里满载着破旧的家具,主人告诉我:“前几年一个人在九江开店,现在家眷也搬去。”那主妇面貌很丑恶,青布棉袍,外套一件蓝洋布挂〔褂〕,胸部解开,给那最小的——男孩哺乳,这孩子没有戴帽子头上长了好些疮疤,时常把他的小手抓住他母亲的嘴唇,母亲也就装着咬他的势子把手含着,一面又答应那老翁的话,“什么,爹?”那较大的女孩,坐在她母亲侧边,一丝不动的现出很纯和的样子,那男孩把乳吃完了,面向着她,用手抓住她的头毛,她顺手打他一下,他便哭起来了,母亲没有法子止住他哭,那祖母假装打那大的女孩,把孙儿接在怀里,拍着使他睡。那主人很专心的同那老翁谈到岸怎样搬上家具的话,不理会孩子们的吵闹,只有那较小的女孩伏在他背上,现出父亲很是疼痛她的样子。我看了这情境,心里很舒服;船到江中间的时候,打一声喷嚏,痴想:“我的家人在那里计算我的路程罢?”
早八点钟到九江,轮船要等待下午十点钟。饭店里住着,很感孤独,想起那车夫焱同那渡船上的家庭,觉得这是不再容易得着的幸福了。一个人沿着江岸散步,望见将要开到对岸去的船只,便凭着江岸铁栏睄着上船的搭客——尤其是女搭客。最后走到前面“玩洋片”的游戏的人群中,我的寂寞无所依归的心又得着伴侣了。这游戏逢着年节最盛行,因为这时候差不多每个人身边少不了带铜子,花一枚两枚,大家都不大爱惜,只不过大人们监督孩子不要看那所谓“淫片”的罢了。现在正是那没有“淫片”的,看的人非常拥挤,最多的还要算妇女同小孩,我所忘记不了的,是那两个“洋片”主人中的一个。他的年纪大约不过十六岁,那天真烂熳的笑容,同那北方的刚强小孩的清锐的唱声,实在有说不出的可爱。他的用铁链系着的小狗,也伏在他身旁,看客稀少的时候,他便双手把狗抱着。我也花两枚铜子看了一遍,片子有几张也颇好,然而我的本意不在此。站在他对面唱的,大约是他的父亲,休息的时候,他们俩就在那里吃饭,一碟鱼放在架子上做菜,剩下的鱼头同尾巴,他摔给他的狗。
这天由九江上轮船的客很多,我因为来迟了一点,买的又是统舱票,找了几遍简直找不出一个铺位。后来有一个茶房说,铺位有一个,要先把酒钱讲定!我不禁又记车夫焱来了。我的父亲在家里同他约好,工钱回家把,饭店里由我任意给他几个零用。我给他的时候,问他够不够用,他笑着说:“多着哩!”——并不是谦套。“我的故乡的车夫呵!”我在舱里无聊赖的想。当晚那茶房同由蕲春下船的客人争酒钱,我又小孩子盼望糖果似的默祝那客人多花几个哩!
统舱里的铺位,一层高比一层,妇女坐舱,一定要坐在最低层。我的铺位底下,便睡着两夫妇。他们的行李很 ,表明是从远方来的行人。据男子的话,山东人,由上海搭船,到武昌找朋友谋差事。这男子的年纪,至少要比女子大三十岁,十个指头都带烟黄色。女的面孔,到第二天清早起来同男的一路到舱外去的时候,我才看清白;以前同回到舱来以后,她倒在那阳光射不进〈出〉的角里,除掉男子叫她让他进去的时候应允一声外,我没有听见他〔她〕讲话。我的心阴郁起来了,以为天下最大的罪恶是,长满了胡须的男子同青年女子的接吻了。
同船还有一个女子也使我忘记不了。这女子并不在我们那一舱里,却时常由我们面前走来走去。她的服装很不讲究,久住都会的样子却看得出,听她的话音,大约是下江人。当她走过我们面前的时候,三四个茶房都拍掌大笑,我不大懂他们的话,好像是说:“自己不照照镜子!”久坐舱内,心里很不畅快,出去倚着栏杆,远眺青山,低头看流水。听见茶房们笑闹,又走进舱来,原来他们在那里扯那女子!那女子恰巧站在舱门口,脸上有几颗麻子!汉口下船的时候,我站在趸船上喊挑夫,望见由楼梯下来了一个穿着很时髦衣服的姑娘,走近我面前,原来就是在船上被茶房嘈弄的那一位!我的心比时又阴郁起来了。
由汉口上火车的时候,遇着一位从前在武昌也很会过几面的朋友,他也是往北京去的。这位朋友,往常虽然没有同他多交谈,我却不大欢喜,而且有点嫌恶他的为人,现在为旅路方便起见,也很乐意同他坐在一块。我没有预备车上吃的杂粮,饿了的时候,约他一路到饭车去买饭,他微笑着说:“你去,我不饿。”我于是一个人去;从我们的座位走到车尾,只睄见了厨房,没有找着饭车,厨役说:“饭车没有挂,要吃饭,请归座位。”我于是又回转头来;将进我们坐着的那辆车的时候,望见我的同伴背着我进来的方向一个人坐在那里吃蛋糕——似乎是由汉口带来的。我恐怕惊动了他,退到铁栏旁边站候一会。后来他同我谈他近年家况,娶妻了,生孩子了,以及妻怎样能干,孩子怎样可爱的话!我顿时被一瓢冷水惊着似的,毛发耸然!忏悔吗?又好像新从黑暗里挣扎出来;满足吗?却又实在在那里忏悔!
老实说,从这回以后,我才了解了“爱”的意义,我的心在世界上也有了安放的位置了。
一九二三,三,二四,作于北大西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