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七当晚回家,就跟老伴谈要去内地的事。老伴掉泪说:

“带我们一起走吧,要不这个家怎么办?”吴七自知没法带家眷走,越想越觉得穷家难舍,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悦天天派人来催,吴七却还是犹疑不决。

到第六天夜里,吴七到一个亲戚家去吃喜酒,醉得一塌糊涂,坐了一辆人力车回家,半路上,渐渐不省人事。半夜醒来,发觉双手被扣,对面是铁栅,这才知道已经坐了牢。

在吴七被捕的前后那几天,金鳄向侦缉处请了假,躲在家里不出门。到了销假那天,他偷偷走去找老黄忠,再三表白,说是吴七被捕的事他全不知道。

“我要知道,”他说,“吴七该不至于吃这个大亏。……胳膊肘儿不往外拧嘛。”

金鳄不敢到监狱去看吴七,赵雄也避免参与这个案子。审讯吴七的是公安局的副局长。

吴七一死儿否认自己参加过劫狱。副局长要他说出李悦、吴坚、剑平、北洵这些人的地址,他拱起了火:“这干俺什么事!”二十来天,他受了三次毒刑,发了一次恶性疟疾,一下子瘦了二十来磅,差点儿送命。他受刑的时候盼望死,发高烧的时候又盼望死,但死总不来找他,他痛恨自己牛一样壮的身子。过了几天,疟疾和伤口好了,他又盼望活。

“不能死!”他对自己说,“死了太便宜了他们!”

起初,他总盼望他手下的那些大姓会来砸监狱救他,慢慢儿他知道他盼望的落空了。

“他妈的,人一倒了霉,人心也都向背啦。”他心疼地想,“恰恰让李悦的嘴道着!当时不该不听他!……”

十一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八个警兵把吴七押上开赴福州去的轮船。警兵里面有一个姓吴的,跟吴七偷偷认宗亲,样子似乎还客气。

轮船还没有开,吴七搭拉着脑袋坐在统舱里,双手扣着手铐,想起“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句老话,不由得暗自辛酸。

“爸爸!”

一听见这叫声,他抬起了头,看见统舱口铁扶梯那边,吴竹跟在老黄忠后面下来了。

吴竹一看见父亲被折磨得不像人样,伤心了,扑在父亲脚下,登时眼泪直掉。

“哭嘛!老子没死,别给我丢人!”吴七气气地低声骂着,却不料自己的眼睛潮了。

老黄忠带来了一竹筐的香蕉、福柑、饼干要送吴七,顺便也招呼警兵们吃。警兵里面有三个是同安人,都认得老黄忠,大家攀起乡情来。

“乡亲,俺们三百年前都是一个祖宗!”老黄忠说,“大家担待些儿吧,俗语说,船头船尾有时会碰着,能‘放点’,就放过,别赶尽杀绝哇!……”

“这个不干俺们。”有个警兵拉长了脸说。

老黄忠盯了他一眼,又说:

常言道:‘好汉不欺负受伤的老虎’,人家又不是死刑犯,干吗还扣人家手铐?要是要大小便的话,叫人家怎么干呀?……”

“这个没法子,将就将就吧。”另一个矮警兵说,“等船开了,上茅房可以开铐。钱伯,你放心,大伙亏待不了吴七。”

就在老黄忠跟警兵拉拉扯扯的时候,那边爷儿俩唧唧哝哝地在那里“叙别”。吴竹趁机会把他们要抢救吴七的计谋,偷偷地告诉父亲。末了又说,这个计谋是李悦布置的。

听到“李悦布置的”,吴七顿觉心里托底,浑身都有了劲。

吴竹把话交代清楚,就催着老黄忠离船去了。

一会儿,甲板上敲锣催着送客离船。

船桅升起出港旗。接着,机器房轰隆轰隆地响起来,船掉了头,往前开了。

吴七说他肚子痛,急着要大便,那姓吴的警兵便带他到船后的厕所,替他开了手铐,低声说:

“到时候你得把我推倒……”

吴七说:“知道了。”

吴七在厕所里干蹲,把毛线衫、鞋子都脱了。他从钢窗口瞭望海面,果然望见一只插着绿旗的船,打乌里山海面,横冲着直驶过来,吴七赶快跑出厕所,同一个时候,统舱口那边,两个警兵从铁扶梯要爬上来,那守在厕所门口的姓吴的警兵气喘喘地拿着手铐走来,假装要扣吴七,一边小声说:“推我,推我!”说时迟,那时快,吴七把手一掀,那警兵立刻向后颠退,一个倒栽葱摔在舱口那边。接着吴七便脱弦箭似的向船栏飞跑,猛地纵身一跃,猛虎跳墙般地越过船栏,向大海扑过去了。

他很快地冒出水面,又很快地游过去。听到连连响着的枪声,忙又往水里钻,像翻江的蛟龙似的往前直蹿。到他再冒出水面来呼吸时,他听到枪声远了,心想轮船离他一定也远,便只管冲着浪前进,突然,他觉得手脚笨重起来,接着,海水往鼻子里口里直灌,他开始心慌,头也晕了……

“爸爸!爸爸!……”

迷迷糊糊听见叫声,迷迷糊糊觉得吴竹已经在他身边。

“抓住救生圈!……抓住!……”吴竹叫着。

他有气没力地抓住了救生圈,平凫着,让儿子拖着他游。

插绿旗的小电船驶近前来。吴七使出浑身的力气想爬上电船,却任爬也爬不上。他终于像一只瘫了的鲨鱼似的,由着吴竹和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他连扶带拉地抬上船去。他平躺在船板上,喘着,脸和死人一样的苍黄。吴竹给他解开湿淋淋的衣裳时,发觉他右边肩胛中了一枪,血还在冒。

这时老黄忠把小电船开足了马力,冲着大波小浪直跑,船尾拖着白色的泡沫线。回头一望,那艘开赴福州的轮船,已经越去越远,一会儿,小了,不见了。

电船上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吴七介绍自己:

“我叫翼三,李悦派我来的。”他动手替吴七扎起伤来。

吴七又是欢喜又是疲乏,说不出话。那沾过海水的伤口痛得他发晕。他把眼睛闭上了。

“俺有救了。”他昏昏沉沉地想着,“人家李悦到底没忘了俺……真怪,前回他信不过老黄忠,这回倒又重用他。好!……”

电船到夜里十一点钟才在石码一个荒凉的海滩上停住。吴竹和两个农民用担架把吴七抬到附近一间土屋。徐侃同志当晚由漳州内地赶来,到天亮才到。他马上替吴七动手术,把肩胛里的子弹拿出。

过了晌午,吴七发高烧,神志昏迷,不断地嚷着:

“俺快死了,俺快死了,让俺见吴坚一面……”

吴竹捂着嘴哭起来,老黄忠狠狠地瞪他一眼,他不敢哭,偷偷溜到屋后一棵龙眼树旁,口咬着袖子直咽泪。老黄忠打后面赶来说:

“赶快去!你爸爸叫你……”

吴竹拿袖子抹了抹脸,掉头就走。

“回来!”老黄忠叫着,“把眼泪擦干净!听着,你要是再在你爸爸跟前哭,回头俺就揍你!好,去吧!”

吴竹咬着嘴唇不敢吭声,搭拉着脑袋走了。老黄忠独个儿站着呆了一阵,便在树疙瘩上面蹲下来,看看四下没有人,忽然扑沙沙地掉下了眼泪。

这时候吴七还在屋里嚷着:

“吴竹……吴竹……俺活不了啦。……吴竹,你去吧,去把你吴坚叔找来,去吧,你告诉他,俺等着要见他……”

吴坚到第二天夜里才从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赶来。

吴七热度退了一点,一看到吴坚,登时就眼泪直涌。

“俺不行了……”他说,嘴角浮着辛酸的微笑。“老盼着你来……五年了,总碰不到一块……你在内地,你来不了,俺去又去不得;现在你来了,俺可又要走了……大伙儿白救俺一场……”吴七仿佛觉得自己太泄劲,又换个开玩笑的口气说:“吴坚,俺当你的小兵行不行?够不够格?……唉,这一辈子算完了……吴坚,你肯不肯替俺写个介绍信,让俺到阴府见你们的四敏,看他要不要俺这块料?……”

吴坚温和地笑了。

“别胡思乱想了,”他亲切地说,“刚才徐侃同志告诉我,子弹拿出来了,过了危险期啦……好好儿养伤吧,再过半个月,你就可以到我们那边去……”

“不用哄俺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吴七衰弱地笑了,“能见到你,俺心愿了了……吴坚,俺把吴竹交给你了。你把他带走吧……”

不管大家怎么安慰吴七,吴七总当别人是在哄他,但又不愿意吴坚为他难过,就不言语了。

又过一天,吴七热度渐渐退了,伤口也不那么疼了,这才相信自己的确是过了危险期。他开始有说有笑了。

“这条命是捡来的。”他像小孩一般高兴。“吴坚,伤好了,俺当你的勤务兵去!”

“我们那边同志都欢迎你去。”吴坚笑道,“你记得吗,从前我要你加入,你还说:‘俺是没笼头的马,野惯了。’……”

“嗐嗐,别提了,”吴七害臊地傻笑着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呀。”

“反正你也回不了厦门,”吴坚说,“你就跟大伙儿在一起吧。再半个月,我叫剑平来接你……”

那天中午,吴坚离开吴七,赶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