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平来到秀苇的家门口,站住了,轻轻敲着门环子,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拖鞋的声音。
“谁呀?”
“是我,秀苇,开吧。”
门很快地开了,门里漆黑,只看得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剑平一进去,秀苇就急急地关上门,颤声道:
“嗐!你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吗?”
“我掉队了。”剑平悄声说,“我想在你这儿藏一两天,行吗?”
“当然行!”
“你父亲会答应吗?”
“不答应也要他答应!”秀苇说,在黑暗里拉着剑平潮湿而冰凉的手,“我们进去吧。”
剑平蹑手蹑脚地跟着秀苇从前面的院子绕过后面的院子,到了前回他来过的那间后厢房来。
“你可以住我这个房间。”秀苇说,划了火柴,把桌上的火油灯点亮,“这儿白天很少有人来。那边过道的小门一关,谁也不会知道你在这儿。我可以去跟我妈妈一道睡……”
秀苇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一看到剑平,不由得眼圈发红,愣住了。这时剑平直挺挺地站在火油灯前面,显得又瘦,又黄,双颊凹陷,眼眶和嘴唇发黑,擦伤的额头挂着血痕,衣裳满是泥印和血印。这是一个快要倒下来却顽强地撑住了的形体!秀苇不能自制地扑了过去,抱着那湿漉漉的泥污的身子,把强抑着的眼泪倒出来了。
“秀苇,”剑平低声叫着,“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
“这是梦吗?”秀苇擦着眼泪说,“明儿我去给你伯父捎喜信儿。”
“暂时还是别去,免得特务跟踪你。”剑平说,一边带着抱歉似的回避秀苇的拥抱,“我身上脏得很……这儿肘弯中了一弹。你有绷带吗?我想重新扎一下。”
听到“中弹”,秀苇吃惊了,赶紧开抽屉拿出绷带和药水,替剑平敷药和扎伤。她问剑平是怎样受伤的。
为着避免提到四敏,剑平把受伤的经过编了些理由告诉秀苇。
“四敏跟他们一起走了吗?”秀苇忽然问。
“是的……都走了。”剑平支吾着回答。
这一刹那,他一想起自己脱了险而四敏牺牲,就止不住心里发酸;但他不愿意说出实情来惹起秀苇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秀苇兴奋地告诉他,她是今天下午五点钟才听到郑羽告诉她要劫狱的消息。郑羽还说:劫狱的日期本来约定十月十七日,因为听到剑平今晚会被枪决,所以临时又改了今天。她一听更紧张了。郑羽指定她担任这样一个工作:在六点四十分这个时间,她站在“司令部”门口布告栏那边,假装看报,要是她看见公安局和侦缉处一有警队出动,马上就用约定的暗语打电话给老戴,好让老戴骑自行车去通知劫狱的同志。她照做了。……她回家时,看见她父亲从报馆回来,警告她说:
“秀苇,今晚你可别出去呀!外面正在大搜街!共产党暴动劫狱!这回剑平准逃出来了!”
剑平打断秀苇的话说:
“我躲在你家,老人家会不会害怕?……”
“你放心,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秀苇说,“我妈妈听我的,我爸爸……他也是听我的。”
“可老人家总是老人家,”剑平说,“你还是好好跟他们说,免得他们一害怕起来,又麻烦了。你先去说吧,我等你……”
剑平把秀苇催走了。
秀苇走进父亲的书房时,父亲正拿着一本《李太白诗选》在哼唧。他坐在靠椅上,两只脚搁在窗台上,旁边一只矮茶几,上面放着一杯高粱酒和一碟油炸花生仁。
秀苇的父亲,四十不到,不修边幅,有几分文人潦倒的气味。他有着一张玩世不恭的胖脸,两道忧郁到可笑的粗眉,一只庸俗不堪的酒糟鼻子。他是《时事晚报》的编辑,经常在报端发表一些似乎是愤世嫉俗而其实是浅薄无聊的小品文,却自以为是天下奇才。他喜欢喝酒,做旧诗,说笑话。他的同事明知他是个糊涂家伙却又爱充“前进”,为着揶揄他,便故意骂他是“过激派”,他听了却非常高兴。他常对人大谈其“首倡”的“孙克主义”,说是“孙中山与克鲁泡特金在中国结婚,可以救中国”。他虽然说得吐沫乱飞,其实他既没有把“三民主义”读完过,就是关于安那琪主义这个名词,也不过是从《新术语词典》一类的书上得到的一点小常识。然而丁古非常自足。“自足也是中国人做人的一种美德,未可厚非也。”他这么一想,就更觉得他有充分理由来对人高谈阔论了。秀苇挖苦过他:“爸爸,你的孙克主义,应当叫孙克丁主义。”丁古听到自己的姓名可以和两个伟人相提并论,反而觉得兴奋,认为“知父莫若女”。
他爱喝酒,但当报馆的同事邀他去喝花酒充名士时,他却谢绝。要是人家强拉他,他就会老实不客气地大声嚷起来:
“我不能去!我怕老婆!”
拉的人大笑,他也大笑,可是别人却不理会他的大笑是带着自豪和自尊的。他常对人宣传,“应该怕老婆!能对受压迫的妇女让步的,一定是心地善良的男子!”他把这一套道理带回家里来谈,博得老婆和女儿一场掌声,他非常高兴,想不到“知己”就在自己家中!
丁古每天唯一的赏心乐事,就是放下笔杆回到老婆身边来聊天,打哈哈,鼓吹“饮酒乃人生之至乐”。他把秀苇宠得要命,宠到做女儿的有时骄纵起来不像女儿而像父亲。他有时发起脾气来也是易发易消,比女儿显得还孩子气一点。所以父女俩虽然常常抬杠,却不碍事,有时两句话可以翻脸,有时两句话又可以和解……
这时候丁古一看见秀苇进来,立刻拿下老花眼镜,用打趣的声调对女儿说:
“嗨,女作家!前天你写的那首诗太红了,不能发表……”
出乎意外,今天秀苇不跟他说笑,她走近他身旁,一本正经地说:
“爸,我想跟你谈谈。”
“谈吧,别绷着脸!”丁古嘻开了嘴说。
秀苇开始平静而严肃地告诉她父亲,方才的劫狱,剑平的确是逃出来了;又说,剑平是厦联社的社员,又是朋友,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她都有援救他的责任……
丁古没有等女儿把话说完就打断了她。
“少提你的厦联社吧,”他用夸张的手势显示苦恼的样子说,“为了你跟厦联社结了不了缘,我又得闹失眠症了。我们报馆的记者刚才告诉我,他们从侦缉处那边得到消息,说是这回的劫狱,跟厦联社有很大的关系。”
“那是人家故意造的谣言,你别相信。”
“可是,现在是谣言可以杀人的时代啊,我的女作家。”丁古带着一半严厉一半打趣的神气说,“你连一点戒备心也没有,那是危险的。你知道人家把你怎么看吗?人家说丁古的女儿是厦联社的女将,是女共产党员——你不用申辩,你当然不是共产党员,我知道。可是人家要这么说,你有什么办法?人家也说我丁古是‘孙克主义者’,是‘过激派’,说我们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秀苇每回一听到爸爸提到“孙克主义”,总是用极大的忍耐才把内心的厌烦压制下去。
“得了,爸爸,”她说,“人家跟你开开玩笑,你倒当真啦,谁不知道我干的是极普通的救亡工作,谁不知道你是个小心怕事的人,你绝不会有什么过激的——”
“你懂得什么!”丁古大大不高兴地说,“孙克主义本身就是种过激的思想,比共产主义还要过激!你倒把它轻描淡写了。说实话,我有点后悔,要是从前不提倡这么一种主义,现在也该不至于被当危险人物了……”
秀苇登时耳根红了。她看见爸爸那么沾沾自喜地把自己标榜做“危险人物”,觉得又滑稽又难为情。
“好吧,好吧,”她避免争论地说,“我们先不谈这个。……”
于是她把刚才叫父亲给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最后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得告诉你,爸,现在剑平已经到我们家来了,就住在我的房里。”
这一下丁古跳起来了。
“什么!他来了?”他两眼像直棍,又急又气,“你怎么先不跟我商量?”
“我现在就是来跟你商量啊!”秀苇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成!我们不能收留他!我们的目标太大,已经够危险了,不能替人掩护!说不定侦缉队过一会就搜到这儿来——我去叫他走!”
丁古直愣愣地要往外走,秀苇赶紧把他拉住。
“你不能这样做!”她说,胸脯一起一伏,“外头都戒严了,你叫他往哪儿去?”
“那也没有办法,我们自身都不保了,还能保护他!”
“你太‘过激’了,爸。”秀苇冷冷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所谓孙克主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好吧,用不着你去告诉他了,我自己去!”
“你去叫他走?”
“我去跟他一道走!再见。”
秀苇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急得丁古喘吁吁地走去堵着房门。
“别走,别走,急什么……”丁古轻轻地推着女儿说。
秀苇一动也不动,紧闭着嘴。
“好好谈,进去,进去……”丁古又轻轻推着,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不肯收留他,干吗你又来拦我?”
“这么晚了,你还到哪儿去?”
“我自有我去的地方。你不留他,别人会留他!”
丁古从心里打个哆嗦。
“外面搜得这么严,秀苇,我不能放你走……”他喉咙发哽,拉住了女儿,好像怕她飞掉似的。
“你拉我没有用,就是妈来了也拦不了我!”
丁古忽然哭起来,像小孩子似的低咽着叫道:
“秀苇,我留他!我留他!……”
秀苇头低下去。
“秀苇,”丁古抹了眼泪又说,“不是我怕死,我实在是替你担心。我死了不要紧,你死了可不行。我不能没有你,我只有你一个!……”
这时秀苇的母亲在门口出现了,手里拿着从厨房带来的热水瓶。
“喏,哭啦?”秀苇娘走进来,有点惊异地问。
秀苇抬头望着母亲笑。
丁古把老婆拉到身边来坐,把剑平的事告诉她。现在他充起英雄来了,尽量用勇敢的口吻去说动她,好像害怕的已经不是他,而是他的老婆。末了他说:
“你说对吗?我们用不着害怕,家里只有你我秀苇三个,要不走了风,管保没事……”
想不到秀苇娘并不像丁古所揣想的那样的害怕,她乍听这个消息时,心里虽也慌了一下,但过一会也就平静了,她温和地回答丁古说:
“人家找咱们来,也是不得已的,咱们既然收留了,就得救人救到底……”
“妈妈!”秀苇跳过去抱住妈妈叫着,“我的好妈妈!”
“好,”丁古笑着说,“妈妈好,爸爸就不好啦?”
秀苇调皮地冲着爸爸做了一个鬼脸,接着便忙起来了:“妈,找一套爸爸的衣服给我,剑平还没换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