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吴坚和仲谦在露天院里散步的时候,第一监狱大门口,打左边街口,来了一个大公司推销员模样的青年。他走到监狱对面路旁一个补鞋匠跟前,站住了,指着脚下的皮鞋说:

“嗨,这鞋底要打掌子!……”

“行。”鞋匠点点头,照样补他的鞋。

“我赶着要。”那推销员又说,拿手绢抹抹汗。

天气闷热,太阳早个把钟头以前就躲开了。天边出现了浓得化不开的雨云,远山湿雾堆得又多又厚,缩短了的白昼,转眼已成了银灰色的黄昏。雷声拖得老长老远,雨却不下来。

这时右边路口又来了一个码头工人,他走到补鞋匠旁边说:

“补鞋的!这鞋子要打包头,得多少钱?”

补鞋匠向两位顾客看了看说:

“等等,我先把这鞋子送过去。”

补鞋匠拿了补好的皮鞋,走到监狱大门口,冲着守门的警兵没好声气地说:

“喂!补好了,拿去吧!”

警兵把皮鞋接过去,瞧了又瞧,忽然像给蝎子咬着似的跳起来,瞪红了眼睛骂:

“操你奶奶!你补的什么!鞋头刮这一大块!还给扎了个窟窿!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那边的警兵也走过来,把鞋子拿去看,接着也虎起脸来骂:

“妈的!揍他!叫他赔……”

“揍吧!你敢?”补鞋匠两手叉腰,摆好马步说,“老子就是这个手艺!你要没钱,干脆说,老子不要你的!送你买棺材!……”

附近有人敲了几声锣。

两个警兵抢来要抓补鞋匠。后面“码头工人”和“推销员”忙过来调解,一个拦住一个。突然,嘡!嘡!枪声连响。这边的警兵往后打踉跄,倒了。那边的警兵按着肚子,翻身要跑!嘡!背后又吃了一枪,摔了个扑虎,爬不起来了。

补鞋匠也亮出了手枪。同一时候,左右两边路上闪出了十多个渔民打扮的大汉,提着手枪,一窝蜂地跟补鞋匠朝监狱大门冲进去。

就在刚才敲锣的那一分钟里,牢里同时也动起来了:

北洵——一听到锣响,立刻撂下洗了一半的衣服,不慌不忙地跨前几步,用他那还沾着肥皂泡的手,轻轻地把饭厅的大门一拉,接着掏出一把大锁,悄悄地把二十多个正在忙着吃饭的警兵反锁在里面。

老姚——一听到锣响,脚忙手快地打开四个牢房的铁门,立刻,里面不声不响地拥出一大伙又一大伙的人,急风迅雨地朝着警卫室跑去。

剑平——一听到锣响,迅速地掏出手枪,跑出厕所,贴着左边墙脚,朝守望楼跑。

四敏——一听见锣响,转身离开水龙头,贴着右边墙脚,也朝守望楼跑,当他要跨过圆拱门的石阶时,忽然背后有个声音喊着:

“嗨嗨嗨!别跑!……站住!……”

四敏掉头一看,一个声势汹汹的警兵正提枪对他瞄准;说时迟,那时快,左边墙脚一声枪响,那警兵已经连人带枪栽倒地上。四敏这才看清楚救他的这一枪是从剑平那边发出的。同一个时候,对面守望楼下,两个守门的警兵向这边开起火来。子弹嗖嗖地在头上飞。四敏忙躲到圆拱门后,回了一枪,没打中。剑平又从左角开枪,又撂倒了一个。另外那一个便兔崽子似的往门里跑,随后把守望楼的大门关上了。

就在这时候,那些冲到警卫室抢武器的同志,已经分成大小六个队,每人按照原来配好的加入到各个队伍里去。第一队配合四敏、剑平,攻袭守望楼;第二队配合北洵,包围饭厅;第三队配合外攻的同志,镇压可能反抗的警兵;第四队攻袭狱长室和营房;第五队剪断电话线;第六队当救伤员,抢救受伤的同志……

第一队十五个,他们用枪托子、石头、木棍,猛砸守望楼的大门,同时不断地向楼上的窗口射击。他们故意虚张声势,迫得守望楼的警兵跑上跑下关窗户,敲乱钟,好一阵慌乱;这时外攻的同志就趁虚冲进来了。

第二队只有五个。他们从四面的角落包围饭厅。那二十多个被北洵反锁着的警兵,嚷闹着要出来,有的爬在窗口叫嚣,有的拿板凳砸门,有的拿碗往窗外扔……

“谁闹,我就开枪!”北洵声音威厉地怒喝着,向玻璃窗户猛开一枪,把玻璃打得乒里乓啷乱响。这一响过后,砸门的声音停了,爬在窗口的警兵也乌龟似的缩了进去。

第三队二十来个,他们汇合了外攻的队伍,冲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跟警兵拚火了。他们当场把警兵撂倒了四个,缴械了六个,其他跑的跑,躲的躲。“推销员”在攻袭的时候头一个挂了彩。仲谦左躲右闪,胳膊也中了流弹。

“把枪放下!没有你们的事!”补鞋匠高声喊着,“赶快出来!不害你们。要不,搜一个,杀一个!”

这一喊,把三个厨子、两个杂工、一个门房都喊出来了。接着,躲藏的警兵和看守也跟着出来。每个人从各个角落露脸,你看我、我看你地举起手来。

第四队有七个,他们在营房里搜到了蜷缩在床底下打哆嗦的看守长,他死也不肯出来。有人向他开了两枪,他哼也不哼地就“躺”在里面了。

他们把所有的俘虏全关在六号牢房里。补鞋匠掏出一把新买的大锁,喀嚓一声把铁栅门锁上了,……

吴坚吹起哨子——是撤走的时候了。队伍很快地向吴坚这边集中,只有第一队还在守望楼下忙着砸门和射击。

“听,听,哨子!”剑平说,“得跑了,别掉队。”

十五个同志立刻风快地向队伍集中的地方跑去,只有剑平和四敏两个没有跑,他们两人一起躲在守望楼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墙旮旯,望着前面操场纷纷向大门跑的同志,他俩打算等到同志都冲过关了,才最后冲出去。

可是,这时候,守望楼黑口的机关枪忽然格格格响了,已经冲到前面的同志加快往前跑,有人受伤了,被搀扶着跑……没冲出去的同志被机关枪的火网截在后头,退到第二道门里。

剑平急得浑身的血液直往上冲。抬头一看,瞭望台像恶兽张开着黑口,喷着火舌,机枪一梭子又一梭子……

“咱们得干了!”剑平说,从裤腰里掏出炸弹。

“我先来吧。”四敏说,也掏出炸弹。

“不,让我先。”剑平说。

四敏点头。

于是剑平看准瞭望台的黑口,一个猛劲把炸弹扔过去。——扔得准!但没有爆炸。这一下子把两人都急坏了。

机枪哑了一阵又嚣张地吼叫起来。

现在只剩下四敏手里一个炸弹了。

“我来吧。”四敏看着瞭望台黑口说。

“不,还是让我再来!我扔得准。”剑平充满自信地说。

四敏把看着瞭望台的眼睛转过来看剑平。这一下,他立刻相信,这一个临危不惧的年轻小伙子有着比他强的腕力和瞄准能力,于是他毫不迟疑地把这唯一的炸弹交给剑平。

剑平重新看准那喷射弹火的黑口,又是一个猛劲把炸弹扔过去。这一下爆炸了,硝烟、灰土和碎木片飞起来。好啊!黑口裂开了,机枪也不响了。火药味呛得四敏直咳嗽。

被机枪的火网截在第二道门的同志,这时开始有人往前冲了。头一个冲的是北洵,接着是吴坚和后头的一伙,他们像开了闸的大水,冲过没遮没盖的露天操场,向大门口那边跑去。

外面路上早停着两辆搭篷的大货车在等他们。司机老贺向吴坚做手势。同志们又急忙又顺序地跳上车。车篷里,先来的一批同志里面有四个受了伤,血淌红了车板。被指定当救伤员的同志在替受伤的同志扎伤……

数一数,人数到齐了,只差剑平和四敏两个还没到。

远远市区钟楼忽然响起了乱钟。这急响的声音半威胁半催促地在天空中喧叫着。车篷里的空气登时变了,大家紧张起来,议论着:

“钟楼敲钟!是不是走了风啦?”

“准是刚才守望楼敲了钟,钟楼听见了,也敲起来……”

“市区里准知道了!”

“当然知道。你听,这是比火警还紧急的信号!”

“怎么办?四敏、剑平还没来!……”

吴坚一声不响地坐在车篷出口的地方,焦急地望着前面监狱大门口,半晌了,还是看不见剑平、四敏出来!

前面路口,一辆自行车箭也似的劈面飞过来,骑在车上的是满头大汗的老戴同志。他煞住了车,喘吁吁地冲着吴坚低声说:

“我刚接到电话,警卫队已经出动了!——干吗还不开车啊?”

司机老贺掉过头来说:

“已经过了点,不能再等了……”

“不行,说什么也得等!”仲谦吊着绷带,脸色苍白,凛然说,“他们为大家拚命,咱不能把他们撂了。”

“可是这两大车的人怎么办?等着警卫队来吗?”司机老贺反问道。

大家又议论起来,有的说应当等,有的说应当开车。

这时乔装人力车夫的翼三同志,拉着一辆人力车飞跑过来,向吴坚献议道:

“你们先走吧,我跟老戴等他们。老戴的车可以让剑平骑,我的车可以拉四敏,就让他们先到我家去……”

大家同意翼三的献议。吴坚眉头一皱,遏制着内心的焦灼和痛苦,弯下腰去向翼三叮咛几句就叫老贺开车。

立刻,这两辆搭篷的大货车同时飞也似的往前开了,车后腾起一篷灰土。

车篷里挤得人堆人,都蜷缩着身子。车很快地绕过市街。吴坚从布篷的裂口瞧瞧外面:路上的行人显着惊慌……一个小脚女人在喘气地跟人说话……摊贩慌乱地在忙着收摊……小铺子急着上门……

车拐了几个弯,接着便一直向郊外的公路开去。钟声已掉在后头,慢慢儿远了,小了。天暗下来。几阵大风刮过去后,暴雨来了,水柱子似的哗啦啦地直敲车顶。远远厦门大学和南普陀寺的灯影,在风雨交织的水网里摇曳。一霎时,天上地下,仿佛快淹没了。

这两辆大货车终于在郊外一个荒僻的路上停下来,车灯也关了,一片漆黑。听得见海潮喧叫的声音。这里大概靠近海边。

对面有人用手电打灯语,老贺也打着手电回答。

“新生吗?”有人在哗哗的雨声里发问。

“曙光。”吴坚用约好的口令回答,跳下车去。

走上前来的是李悦、吴七、郑羽三个人。吴坚听见吴七在黑暗里说话。他们在打闪的时候交换了一眼,却不交一言。李悦告诉吴坚,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吴坚简单告诉他们:四个人挂彩,伤势不重。四敏、剑平没有赶上,由翼三和老戴等他们。李悦颤声对郑羽说:

“我们得赶快回去,打救他们……”

风和雨拧成又粗又猛的水绳子,一个劲儿刮过来。电光一闪,把每个水淋淋的脸照亮了一下。一声震耳的霹雷直打下来。

大家跳下车,救伤员搀扶着伤号,都跟着吴七上了电船。

不一会工夫,突突突叫着的电船很快地离开了海边,向黑茫茫的海面开去。风和雨一起送走了他们。电船绕过鼓浪屿后,朝着白水营开去。

李悦和留下的同志分开坐着那两辆大货车回来。他们暂时分散到郊外几个老早准备好的地方去躲。市内已经戒严。郑羽和另外几个同志就打回原路,分头去找四敏和剑平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