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

上午十一点半,老姚接到洪珊的电话,叫他马上到约定的地点去会面,老姚赶着去了。洪珊和书茵都在那里等他,书茵的脸色比平时苍白而阴暗。她没有跟老姚打招呼,一见面就把紧急的消息告诉他。

消息是这样:早晨书茵上班的时候,发现处长室桌上有封刚收到的撕口的密件。她趁着赵雄走出去的几分钟中间,迅速地把密件翻开来看。这是福州保安处寄来的,她看到里面有这样一句:“着即将何剑平一名就地正法。”不由得吓了一跳。一会儿,赵雄和金鳄一道进来,书茵一边抄写公文,一边偷听他们在那里议论。原来他们为着要简省手续,打算让何剑平和四名海盗一起“解决”;那四名海盗是公安局最近判决的死刑犯。赵雄随后打电话给公安局,那边公安局长也同意了,并且把执行枪决的时间,定在今晚八时三刻……

老姚急得出了一身汗,一口气赶回监狱,脸上尽管装着没事似的,心里却一团慌乱。这时三号牢房他们正在吃午饭,听到老姚的报告,登时都呆住,饭也吃不下了。

大家焦急万分地瞧着剑平,剑平默然。他反而不像别人那么焦急,好比这个快要“就地枪决”的何剑平,不是他自己似的。

吴坚转身对老姚说:

“赶紧去通知李悦,叫他改期,就改今天!”

“今天?那怎么来得及!”剑平平静地拉住吴坚说,“不能为着我一个,影响了大伙!”

吴坚按按剑平那只拉着他的手说:

“让李悦去决定吧,他敢改期,他就有把握。”

“吴坚说得对!”四敏过来轻轻拉着剑平说,“老姚,你赶快去吧,等你的回信。”

老姚匆匆地走了。

“八十五个为我一个。……”剑平想,“改今天?……要是出了岔儿,我怎么对得起大伙?!”

剑平看大家面面相觑,便自己拿起筷子和碗,鼓励大家说:

“吃吧,饿了不行。”

“是呀,吃,吃,”四敏反倒鼓励剑平,“等一会要干的事情多呢……”

“那你怎么不吃呢?”剑平微笑道,“你不是说,就是要上断头台,也要吃最后的晚餐……”

四敏勉强地笑了笑。为着安慰剑平,他拿起筷子,接着大家也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我想李悦一定会改期的,他有把握!”吴坚说。

大家心里挂着一个铅锤,勉强吃了几口,都不想吃了。连平时狼吞虎咽的北洵,也撂下筷子。只有剑平一个结结实实吃了一整碗。

这时候大家只有等老姚的回报才能决定怎么样行动了。剑平默默地在翻阅一本线装古版的《离骚》。当他读到“亦余之心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时,觉得两千多年前的伟大诗人屈原,这时候也站到面前来鼓舞他了。

四敏偷偷地从侧面望着剑平。不知什么缘故,牢里那么闷热,四敏却从心里直发冷抖。现在他才明白,他是怎样热爱剑平啊!他不敢设想老姚带回来的消息是“来不及改期”!也不敢设想他从此要失掉这样可爱的一个同志!当他联想到秀苇将因为她失掉最亲爱的朋友而痛苦时,他的眼睛潮了。……他记起那支歌来:“把你手里的红旗交给我,同志,如同昨天别人把它交给你。今天,你挺着胸脯走向刑场,明天,我要带它一起上战地……”

他们一直等到快四点钟了,才看见老姚回来。大家来不及等他开口,先都察看他的脸色。

含笑的老姚站在铁栅门外,颤声说:

“改了,今天。”

“今天?好!”吴坚激动地叫着。

四敏眼泪直涌,忙低下头。

“一切计划照旧。”老姚接着说,“时间照样是六点四十分,不过,炸弹只有两个。”

“两个?”剑平紧张地问。

“是的,两个。本来嘛,到十七号那天,吴七可以造出十个炸弹;现在,来不及了。这两个是现成的,也是吴七拿来的……”

“两个够吗?”仲谦心跳地问,觑了吴坚一眼。

“够!”吴坚用坚定的口气代替老姚回答,“两个有两个的办法,我们可以随机应变。”

“是的,得随机应变。”老姚说,“李悦也担忧两个不够,可是时间这么紧,只好这样了。赶快准备吧,我现在就去通知他们……”

老姚一走开,他们立刻集拢起来,研究要怎么运用这仅有的两个炸弹,才能有效地攻破守望楼……

这时监狱里跟素日一样,每个牢房照样是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什么都显得懒散和松懈。有的在铁栅门口跟看守搭七搭八地闲聊,有的不自觉地打起呵欠来,有的用懒洋洋的微笑去掩饰内心的紧张。

四点钟的时候,老姚开始值班。他巧妙地塞给每个牢房几个小布包。小布包里裹着武器。三号牢房除仲谦一人外,其他的都有手枪。剑平和四敏每人各拿一个炸弹,他两人是这次攻袭守望楼的先锋。

大家都准备好了。

忽然老姚面如土色,匆匆走到三号牢房门口来对吴坚说:

“那个带你的特务又来了,现在在警卫室抽烟……怎么办?……”

吴坚掉头对四敏说:“赵雄最后的‘劝降’来了……”

剑平插进来说:“不要去!吴坚。”

四敏说:“就装病吧,别管他。……”

“别管他?可他要管你。”吴坚说。又问老姚:“现在几点?”

“四点二十分。”

“还有两个多钟头时间,”吴坚说,眉头一皱,“不要紧,我去一下,敷衍他,免得引起怀疑。”

“就让他怀疑吧,你不能去!”剑平急了说。

“不行。这时候不能让他有丝毫怀疑,这家伙疑心很重……”

“你绝对不能去,吴坚。”剑平激动地说,“你不能冒这个险,要是他不让你回来,那怎么办?”

“我会看机会脱身的。”吴坚冷静地回答道,“你们照样干吧,不要为我一个!”

“他来了……”老姚说,慢步走开了。

吴坚望着对面过道,那个衣冠整洁的特务跟一个管钥匙的警兵朝着这边走来了。他连忙又低声地对同志们说:

“万一我回不来,就让四敏代替我。一切照常进行!”

吴坚像往日那样泰然,穿好了鞋跟着那特务走了。剑平痛苦地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他要不是被四敏暗地拉住,差不多要扑过去拦住吴坚了。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剑平嘟哝着。

“冒险是有些冒险,”四敏说,“不过,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要是回不来呢?……”仲谦问,脑门的深沟皱作一团。

“会回来的。他懂得应付。”

大家等着,等着,时间每一分钟都数得出来。

五点半了。吴坚还没有回来,大家开始焦急。

五点五十分、五点五十五分、六点!照样没有吴坚的影子。大家脸发白,互相对看。

六点十五分!

离起事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

老姚焦急地在铁栅门外转来转去,尽管脸上装着平静……

“老姚!”剑平低声叫着,“吴坚还没回来,外面知道吗?”

“不知道。”

“赶快通知外面,要是吴坚没有回来,得改明天!”

“改明天?”老姚惶惑地瞧着剑平,“改?……”

“一定要改!非得吴坚来了不可!”

“可是你是今晚八点三刻执行的。”老姚差一点要哭出来,“这怎么办?四敏,你说,改呢还是不改?……我得提前通知外面……”

剑平两眼严肃迫人地直瞧四敏说:

“四敏,请你立刻下决定,改明天!无论如何得改明天!只能这样做。我们绝对不能没有吴坚!就是牺牲十个剑平也不能牺牲一个吴坚!……”

“不,不能改明天!”四敏激动地回答,“老姚,你去通知外面,改时间!等吴坚回来才发动!”

“可是,过了这个时间,”老姚说,“警兵吃完了饭,枪也拿走了,我们抢不到武器,怎么干?……”

“不要紧,准备火并吧!”四敏坚定地说。

“这样,原来的计划都得翻了。”老姚颤声说,惶乱地望着大家,“并且,要是到了八点三刻,吴坚还是没有回来,那又怎么办?……”

话分两头。吴坚随着特务坐汽车到侦缉处时,赵雄已经在会客室等着他了。

“事情很不妙,吴坚。”赵雄显着忧愁地说,“我很着急……你看,这是省保安处来的公文和电报……”

赵雄把手里的公函和电报一起拿给吴坚看。电报是今天福州刚拍来的,上面的字是:“速将吴坚、陈四敏、刘仲谦、祝北洵、马极成、罗子春六名于十九日前解省,勿误。……”

“到了这一步,我不能不把实情告诉你。”赵雄觑着吴坚的脸色说,“你在我这里,我可以尽量替你想办法,你一解福州,我便无能为力了。你也知道,要不是案情严重,是不会解省的。时间又是这么迫促!眼前只有两条路,你得马上决定,去福州是一条,不去福州又是一条。”

“我当然不去福州。”吴坚简单地回答。

赵雄脸上掠过一抹阴奸的微笑。

“是的,不去福州是唯一的路。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能自新,我可以替你保释,就是现在也还来得及……”

“这个,我明天答复你。”

“明天?为什么不能今天呢?”

“今天十五号,到十九号还有四天,用不着这么急吧?不过,我现在可以预先告诉你一句,我是一定不会去福州的!”

“那好极了。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说一是一,二是二。你不会反复吧?”

“是的,我一定兑现。”

“可是我照样得通知你,到福州去的船是早晨开的。今天这封电报,最迟到明天,我就得复电。”

“好,一切我明天答复你!”

“还有其他那五名,你看怎么办?”

“这要看你怎么决定。”

“我的意思,要是他们也愿意自新的话,照样可以给他们机会。”

“我相信,他们会跟我一样,一定不会到福州去的。现在我可以回去跟他们谈,就这样吧!……”

“处长,市府电话。”外面的卫兵高声叫着。

赵雄急忙忙地走出去。

一会儿,一个胖卫兵走进来对吴坚说:

“处长吩咐,他有紧要的事情出去一下,请你候一候……”

这把吴坚急坏了。

他告诉胖卫兵,他有急性的痢疾,马上得赶回去服药。胖卫兵说

“我做不了主,处长这样吩咐。”

不管吴坚怎样说,胖卫兵都不答应。

吴坚一个人待在会客室,尽管态度镇静,心里却急得像火烧。这时壁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五点四十五分。

忽然,他从会客室的窗栏杆,看见一个月白旗袍的背影在对面走廊一闪。他连忙冲到窗口,尽量用平和的嗓子叫:

“书茵!”

书茵转过身来,一瞧见站在窗口的吴坚,登时吃了一惊,走了进来。

书茵正要开口,吴坚立刻做个手势暗示她外面有卫兵。

“麻烦你一下,书茵。”他故意大声说,让门外的卫兵听得见。“请你替我打个电话给处长,说我有急性痢疾,马上就得回去服药……”

吴坚一边说,一边又示意地指着壁上的挂钟。书茵一看已经五点五十分,吓得脸都白了。

“你候一候,吴先生。”

书茵极力显着镇定,赶到处长室去打电话,又赶回来对两个守在门口的卫兵说:

“处长电话吩咐,他来不及赶回来,叫你们先送吴坚先生回牢。”

“是。”

两个卫兵把吴坚带走了。书茵惶急中瞥了吴坚一眼,好像说:

“再见,我也得逃了。”

吴坚回到第一监狱时,已经是六点二十分。

“他回来了!……”老姚欣喜而且紧张地说。他正站在三号牢房门口,望着吴坚从过道那边的小门走过来。

剑平跳起来,向铁栅外一望,连忙往草席上躺下去。他怕自己脸上的激动会被送吴坚来的那两个卫兵看见。

两个卫兵一走,大家立刻围住吴坚,又是激动,又是快乐。四敏和剑平同时流下眼泪。

“怎么样?”仲谦问。

“话长了。”吴坚说,马上又问:“都准备了?”

“都准备了。”四敏回答,“就等你一个,你把我们急坏了。”

吴坚望着每一个同志湿润的眼睛,心里说不出地感动。

现在是三号牢房轮到“散步”的时间了。老姚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打开铁栅门,让他们出来,一边低声地叮咛他们:

“注意锣声!”

于是老姚到厕所去,四敏和剑平到水龙头旁边去洗衣服;吴坚和仲谦在露天的院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