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坚回到三号牢房,把今天他见到书茵的经过跟同志们谈了。

四敏问吴坚道:

“你对书茵是怎么个看法?相信她还是怀疑?”

吴坚说:

“你们先说你们的看法吧!”

剑平说:

“依我看,这是个圈套,毫无疑问。”

“我看大概也是。”仲谦拿不定主意地瞧瞧大家的脸色,扶一扶滑到鼻尖的近视眼镜说,“可能是个女特务,赵雄派来试探吴坚的……”

“女特务就是女特务,没有什么‘大概’‘可能’的!”剑平抢白了仲谦说。

仲谦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又扶一扶眼镜。

“是的,是个女特务。”北洵插进来,“用不到怀疑,这是赵雄耍的另一套软工,也正是所有特务都喜欢使的一种美人计。”

“对,是美人计!”剑平叫着。

“小声点!”仲谦不安地瞧瞧铁栏外面,又掉过头来问四敏:“为什么你不说话呢?”

四敏说:

“我想的还不怎么成熟。”

仲谦说:

“不要紧,说一说看。”

四敏说:

“我的看法跟你们有些距离。依我看,这不像是个美人计。从赵雄一贯用过的手段来看,似乎他还没有必要那样做……”

北洵截断他说:

“别太天真了,赵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老实!”

四敏说:

“正因为赵雄不是那样笨,我才断定他不至利用洪珊的名义假造那张字条……”

北洵又插嘴说:

“你以为他是聪明的吗?”

吴坚拉一拉北洵的袖子说:

“你让四敏说完吧。”

于是四敏接下去说道:

“再说,从书茵和吴坚过去的关系来看,她说的话,不见得就是耍花样;她如果要耍,也没有必要当着吴坚的面掉眼泪……”

“那么,你以为她是真的啦?”北洵忍不住又问。

“可能是真的。”

“啊呀呀呀,”北洵不耐烦地叫道,“我说四敏,你的老毛病又来了,看来可以拿眼泪博得你同情的,还不只周森一个呢。”

四敏脸微微红了一下,用手摸摸他个把月来没刮的胡子,眯起眼微笑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相信,那张字条不会是假的。”

“绝对是假的!”剑平反驳说,显然他是站在北洵这边了,“要说特务手里也有真的东西,那除非是幻想。可是事实已经很明显,今天书茵来见吴坚,是经过赵雄同意的。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们中间一定串好了什么阴谋。”

“我同意剑平的看法。”北洵说。

“我也同意。”仲谦附和着。

四敏觉得自己孤立了。

“我还是不同意你们的看法,”四敏神色温和而又固执地说,“但我同意吴坚那样的应付。他跟你们不同。他是把最低的怀疑,提到最高的警惕。至于你们,你们是夸大了猜疑,把假定的都当事实。你们拿自己制造的幻影,吓唬自己。这对于事实没有好处。如果书茵是个好人,那不是既冤枉了好人,又害了自己?……”

“侦缉处里面还会有好人吗?”剑平涨红了脸反问道。

接着北洵、仲谦、剑平三个人连成一道,把四敏大大地批评了一顿。他们说他是“把魔鬼当天使”、“温情主义的旧症复发”。四敏不加辩解,照样固执而又温厚地眯着眼睛微笑,半天才转过脸来问吴坚说:

“现在得听你的意见了,你是当事人啊。”

“我还不能肯定地下判断。”吴坚说,“我首先考虑的是洪珊。她现在究竟怎么样?安全呢还是被捕?受注意呢还是不受注意?是在莆田内地呢还是真的在鼓浪屿?这一大堆疑问,都得不到解答。我又不能当面问书茵,因为,既然我无法辨别那张字条,我就不能不有所警惕。我想,要是我流露出我跟洪珊的关系,哪怕是脸上一个极细微的表情,也可能影响到洪珊本人和其他同志的安全。所以我说,我们只有进一步进行调查,才能完全明白真相。这件事已经关联到我们全体今后的命运……”

当天傍晚,老姚经过三号牢房的时候,吴坚偷偷地把这件事告诉他,叫他马上到外面去调查。

现在我们得追述一段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我们还一直没有机会提到它呢!

距离吴坚押解厦门的半个月前,一天傍晚,书茵搭摆渡到鼓浪屿去找一位她幼年时的老师。这老师就是洪珊。她在莆田内地当小学校长,昨天才从内地来到厦门。书茵想:要是洪珊老师能带她到内地去教书,倒是她跳出火坑的一个好机会。

洪珊约莫四十岁,过去在厦门当过十多年教师。没有子女。书茵小时候常管她叫“妈妈”,她也把书茵疼得跟自己小女儿似的。她的丈夫是个老国民党员,在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因为反对蒋介石,被党棍秘密绑架活埋了。悲痛到极点的洪珊,从此就把精神完全贯注在学校和儿童上面……

不久以前,洪珊在内地向党组织申请入党,还未得到批准。这一次,她利用暑假的空闲到厦门来采办学校的图书。

书茵有五年不见洪珊老师了。洪珊老师显得比以前苍老、清瘦,但精神却照样饱满。她还是从前那个样子,戴着旧式的宽框眼镜,说话高声大嗓,走起路来,整个楼板都震动,看过去就像个“火暴暴的老姑母”。

一见面,书茵先把最近她所遭遇到的恐怖和苦恼告诉她。

性急的洪珊老师没等到书茵把话说完,已经面红耳赤地冒起烟来了:

“哼!咎由自取!……可耻!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个杀人放火的地方!……”

“当初就是不知道……”

“装傻!你是高中毕业生,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确实不知道……”

书茵满肚子委屈,伏在桌上哭了。

“哭么!”洪珊老师叫着,没有丝毫缓和的意思,“告诉你,你能替特务帮凶,我可不能替帮凶帮忙!”

“我是帮凶?”书茵抬起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当然是!”

“你未免太过火了,洪老师。我又没有帮谁去杀人,又没有参加什么组织,我哪一点是帮凶啊?我是清白的!”

“清白?”洪珊老师冷笑,“靛缸里拉不出白布来!”

“噢,你把我当什么,我不过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小公务员,我为的是一家生活……”

“少替自己辩护吧,小姐!一个人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出卖灵魂!”

洪珊怒气冲冲地在室里走来走去,她的脚后跟把楼板顿得吱吜吱吜地直响。

书茵忽然紧闭着嘴不哭了。她抹干了眼泪,站起来,愤愤地说:

“洪老师!我想不到你会对我这样残酷,大概你非看我死在虎口里不可。好吧,我走啦……”

“坐下来!”洪珊老师咆哮着,把眼镜摘了下来,“撒谁的脾气!骂你就骂你,不应该吗?受不了啦?哼!糊涂到这样!坐下来!受不了啦?哼!糊涂!我还没骂够呢!……”

洪珊气汹汹地把房门锁起来,好像要爆发什么惊人的动作。书茵呆住了,等着更大的风暴,心里有点怕。结局,洪珊老师虽然照样是恶言厉色地把书茵斥骂一顿,但态度已经和缓下来了。书茵低头站着,坐也不敢坐,慢慢地她从这位“火暴暴的老姑母”的斥骂里面,体会到一个正直的女人的强烈的爱和憎。

从那天以后,书茵每天下班后都来找洪珊老师,一谈总到深夜。她把几年来的遭遇全说给老师听,连不敢告人的内心深处的秘密——她对吴坚不能忘怀的友谊也吐露了。末了,她表示,只要能够跳出虎口,什么样的苦她都能吃。

洪珊说:

“这学期,我们学校的教员都聘定了,没有你的份儿。现在只缺个女校工……”

“真的吗?”书茵欢喜地跳起来,拉住老师的手,认真地说,“洪老师,就让我当校工吧!……”

“得了,得了,小姐。”洪珊挥一挥手说,“你以为当校工容易吗?要烧饭,要洗衣服,要……”

“这有什么难!”

“还得打扫校舍,洗茅房……”

“行!我干得来!”

“还得挑水,学校里十五名教员用的水,都得你一人挑……”

“行!行!再多十五名我也挑得起!”

“别说大话啦,小姐。把手伸出来给我看!……哼!瞧你这十指纤纤,哪里是干粗活的!算了吧。我要是用你当校工,那才该倒霉呢!”

“那怎么办?……”书茵把她纤纤的小手垂下来,眼眶红了。

其实洪珊老师不过是故意试探书茵,她到这时候才对书茵说出实话:她可以带她入内地,只要她决心吃苦,她可以尽量想办法,这一下书茵欢喜得把老师抱住了。

于是两人就这样做了决定:洪珊老师打算再停留几天,等全部图书采办完了就动身。到要动身那天,先由书茵向侦缉处请假一天,然后搭当天的小火轮,一起由安海转入莆田内地。为着提防赵雄的眼线追寻,书茵准备一到内地就改名换姓。

可是,还没有到动身的日子,一个突然的消息把书茵吓昏了,赵雄告诉她:吴坚由同安押解到厦门来了。

“我向上级请示,让他的案子转来厦门。”赵雄带着炫耀自己的神色对书茵说,“我是有意这样做的。无论如何,他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不能坐视不救……”

书茵打了一个寒噤,她明白赵雄的“救”。

书茵当天就把消息转告洪珊老师,洪珊老师显得比书茵还要焦急。她到这时才老实说出来,她是认识吴坚的,过去两年中吴坚在内地东奔西走,她常常帮助他打埋伏作掩护,有一次,她让他在学校里当厨子,躲过了保安队的搜查。

“事情很严重,书茵。”洪珊老师郑重地说,“我们不能漠不关心地就这样走开……”

“是的,洪老师,我正想要求你,是不是我们……”

“我们必须营救他!这样重要的人,又是我们的朋友,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们都不能推开这责任。”

“我听你的,洪珊老师。”书茵说,“凭着你的嘱咐,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两人就这样改变赴内地的日期。书茵仍旧留在侦缉处,一切为着要营救吴坚。

洪珊在厦门找不到党的地下联系,焦急得很。

她去找《鹭江日报》的社长。他是她十五年前的老朋友,又是吴坚过去的老同事。她鼓动他利用报纸的舆论,发起“援吴”运动。胆小的社长婉言拒绝,他自己承认,他怕报馆被封闭。

洪珊又去找她一个远房的老姨丈。他是在第一监狱当包饭的。当她问他是不是可以买通监狱里的看守,设法救出她一个朋友越狱时,这老头子吓得直晃悠脑袋,还劝她少管闲事。

洪珊和书茵研究的结果,发觉截路劫车是抢救吴坚最好的办法。可是,谁担任劫车呢?洪珊很快地就想到党。她领悟到:离开党和群众,一个人绝干不了这件事。可是往哪儿去找党的联系呢?在厦门,除了在牢里的吴坚是她认识的外,再没有别的线索可寻了。

洪珊对书茵说:

“为了工作的需要,你对赵雄的态度,应当变得和缓一些……”

书茵照做了。果然,她的“和缓”使她从赵雄那边获得了机会——这就是我们上面提过的,赵雄想利用她去劝诱吴坚。当她喘吁吁地把这件事告诉洪珊时,洪珊立刻认为她们必须及时地抓住这个机会和吴坚取得联系,可是洪珊做梦也没想到,她写给吴坚的那张字条,吴坚竟然认不出。

就在这天晚上,洪珊一个人坐在屋里发愁,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门铃响了,她出去开门,一个瘦小的驼背的男子站在门口问她:

“这儿有位姓洪的先生吗?”

“我就是。”洪珊忙说。

“请问大名?”

洪珊想:这驼背也许是吴坚派来的吧?就直截回答说:

“我叫洪珊,是你要找我吗?”

“不,我要找的是洪玉仁,对不起,错了。”驼背说着,就走了。

洪珊回到屋里,心里纳闷。不多会儿,门铃又响起来,她再出去开门,一个影子也没有。这时候有个什么东西从门缝掉进来,捡起来一看,是一封信,便拆开来,上面只有几个字:

“洪珊先生:请即刻来日光岩脚约谈。雨。”

雨?这是什么人呀?洪珊终于怀着五成疑惑和五成希望,朝着“约谈”的地点走。夜的鼓浪屿靠海一带的街道静悄悄的。她一边走,一边觉得背后有人在跟踪,不由得心别别地直跳。正想绕个小路回家,忽然对面又出现了个长而瘦的影子,大踏步地向她走来。

“洪珊吗?”影子低声问,在路灯杆旁站住了。

洪珊定睛一看,认出他是几年前在内地见过一面的郑羽。

后面跟踪的人也赶上来了。他正是刚才那个假装要找“洪玉仁”的驼背。郑羽忙替他们介绍。这驼背就是老姚。

疑团解开了。他们一齐回到洪珊屋里。洪珊向他们报告她和书茵怎样准备营救吴坚,还打算劫车;她问郑羽,是不是他可以介绍她去见吴七。郑羽说:

“劫车的事情不简单,先得问吴坚是不是同意,才好跟吴七谈……”

三个人通宵不睡地谈着,他们详细地讨论今后要进行的工作。到他们结束谈话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老姚回到第一监狱,站在铁栅外面偷偷地把昨晚见到洪珊的经过报告三号牢房。听了这些消息后,剑平、仲谦、北洵三个一边欢喜,一边又觉得不好意思。昨天他们三个还联合起来克了四敏一顿呢。四敏倒似乎已经忘了昨天的争论,他眯着眼睛微笑,用他那宽厚的大手摸着下巴的胡子,堕入深思……

他们把讨论好的结果告诉老姚:第一,马上通知郑羽和洪珊,把劫车的计划改为劫狱的计划,因为劫车最多只能救一个人,劫狱才能救全牢的同志;第二,迅速和上级联系,详细研究劫狱计划;第三,吴七性躁,暂时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免得出乱子;第四,为着需要继续了解敌情,应当让书茵经常调查赵雄的秘密,同时为着补救书茵的幼稚和缺乏经验,必须派人好好地引导她……

“还得叫洪珊通知书茵,”吴坚最后又补充说,“尽可能避免和我见面,免得引起赵雄怀疑……”

这天下午,赵雄又派了汽车和卫兵来把吴坚接了去。他一见到吴坚就扬着眉毛说:

“好消息!关于你的‘批示’已经下来了。你猜猜看。”

“你说吧。”

“你可以释放了!”

吴坚抬起平淡的眼睛瞧瞧赵雄,仿佛没有什么感觉似的。

“你自由了!”赵雄郑重地说,“无条件释放!你瞧我的面子多大!”

“无条件?”

“当然无条件!”

“哦?”

“上级要我出面担保,我当然担保!”

“你不是说无条件?”

“担保总是要的。普通的民事案件都得要有个铺保,何况你这么重大的案子。反正这是我的事,你放心好了。你只要有个手续,随便写个自新书,就可以应付过去了。”

吴坚并不显得惊异,他早料到有这一着。

“这叫做无条件?”他说,眼睛隐含着蔑笑。

“一点点儿手续,当然不能算条件……”

“可是,我又没犯罪,为什么要写自新书?”

“怎么,你不乐意啦?”赵雄叹口气说,“无论如何,我总算尽我的力量援救你啦,可是你,你连稍微迁就一点也不肯,这叫我怎么帮你呢?……”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赵雄烦躁而苦恼地在室里走来走去。他眉棱骨上那块刀疤似乎也黯然无光了。吴坚淡淡地吸着烟,好像已经把适才的谈话给撂在脑后了。他望着从他口里吐出来的烟雾,脸上有着一种潇洒的、泰然的、置死生于度外的宁静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