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雄逃往上海的这一年,吴坚在鼓浪屿一个中学兼课。每天下午他搭摆渡回家,总在路上碰到书茵。她在鼓浪屿一个女子中学念书,书包里的书,有《礼记》、《烈女传》,也有《浮生六记》、《茵梦湖》。二十岁的书茵在吴坚的眼中不过是个孩子,虽然他自己也不过比她大七岁。

碰面的次数多了,不碰面反而觉得缺少了什么。当友谊和爱情慢慢在心里分不清界线时,双方就会像捉迷藏那样,为着捉摸不出彼此心灵深处的秘密而苦恼了。

书茵是个能约束自己的女子。《礼记》和《烈女传》多少蛀蚀过她的性格,《茵梦湖》和《浮生六记》又在她年轻的心上架起浪漫的幻想。当她读到沈复说出“我非淑姊不娶”时,她也暗地对自己说:我非吴坚不嫁。自然这声音她一辈子也不会让吴坚听到。

一九三二年吴坚加入党后,对这一个又沉静又保守的女子,内心开始有些矛盾了:一边他觉得似乎喜欢她,一边他又反对自己缺乏自制。社会科学的钻研使他矫枉过正地排斥一切同爱情有关的诗的情绪。可是他到底是年轻人啊,第二年春天,因为用脑过度而患失眠症,他遵照医生的嘱咐,试用郊游的自然疗法,便约了书茵星期日到马陇山去爬山。

这天天气特别好。一到郊外,几滴天外飞来的小雨点,在阳光中闪亮地飘到脸上,冰冷中透着柔和的感觉。三月田野的风,把人身上衣裳的霉腐气都吹走了。

两人带着干粮上山,把吃剩的面包屑留给山乌,折了树枝当手杖,爬过陡坡,穿过树林子,到了人迹罕到的峡谷里来。这里千年的古树遮天,百年的古潭积水红得像浓茶。四下静寂,听得见山脚下的马嘶。

“我们好像在塞外了。”书茵停了脚,让一条挡路的四脚蛇爬进草堆,微微喘着气说,“别走迷了啊。”

“你怕吗?”

“不。”

远远有炮响,声音好像在瓮里。

“听,午炮。十二点了。”她拿手绢擦汗。

“听你说十二点了,我就想起《茵梦湖》……”吴坚靠近她身边说,“你记得书里那一段吗,赖恩哈和伊丽沙白在树林里找莓子,走迷了,听见午炮响……那情景正跟我们现在一样呢。……”

书茵低下头,脸一阵阵地泛起红潮,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同时觉得一只柔和的手握着她的胳臂。她慌乱了,一阵眩晕,终于发觉自己已经靠在那唯一支撑她站着的胸脯。以下一段时间她记不清了,仿佛有一阵可怕的战栗就在她灼热的唇上。

她终于被自己的幸福震醒,转过身来,手掩着脸,也不明白什么缘故,就低低地哭了。

吴坚并不惊讶,因为他自己的震动正和那哭着的书茵一样。他对自己说,尽管这一吻不过是片刻,他必须对这片刻负责。他不但要让她有一天成为他的同志,还要让她做他的妻子。

接着整个下午,他一路走,一路孜孜不倦地谈着时事和政治给她听。他好像恨不得马上把所有他懂的都装进她脑里去,虽然另一方面他也嘲笑自己这样急躁不过是笨拙和徒劳。

书茵不做声。她奇怪这个男子为什么这时候一句温柔的话儿也没有,却净谈那些乏味而且难懂的问题。她不由得暗暗伤心。

到山脚,街灯已经亮了。

又过一个星期日。书茵在家,正想出去看吴坚,忽然书月惶惑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急促地说:

“吴坚逃了!你瞧这报纸!”

“怎?——”

“公安局要逮他,他是共产党!”书月把报纸的新闻指给书茵看,接着又叹息,“真难料啊,我们认识他这么久,竟然一点也看不出他。”

书茵呆呆地盯着报纸,不敢哭,怕被姊姊看出了心事。

从此吴坚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无影无踪。书茵大病一场,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什么病倒的。她常常盼望会有一天,忽然天外飞来一封信,信里充满着热情的怀念,催促她奔到他那边去……每次一想到这,她就不自觉地默念着《茵梦湖》那两句民歌:

“纵使乞食走荒隈,我也心甘受。”

然而吴坚一直没有消息来。这时候他正四处流亡,姓和名都改了。想到地下工作的艰苦和自己责任的重大,他很快地就把那属于个人的、不可能的爱情从心里推开了。他不乐意让自己有若断若续的感情在心里徘徊……

吴坚出走后一个月,赵雄从南京回来了。

不久以前,赵雄通过黄埔同学的关系,在南京跟蓝衣社的组织挂上钩。这次回乡,他皮包里藏的是蓝衣社头子亲笔签名的密函,公开的身份却是“党务特派员”。

没有人知道赵雄是怎样串演这“特派员”的角色的。回来不到一星期,他就向上级密告七个厦钟剧社的旧社友是赤色分子。等到他们被捕后,他又对被捕者的家属表示关怀,亲自出面替他们奔走。奔走得使钱,这是几千年来跑衙门的沿用的祖传秘方,本来不足为奇,偏偏赵雄充起轻财的义士,装得一身干净地做一个中间人,替遭难者向官方讲价还价。于是花钱消灾的朋友感激他的营救,跟他朋比为奸的上级赞赏他的才能。其实所谓上级不过是赵雄早年的一个黄埔老同学,叫马刹空,是那时候的侦缉处长。马刹空叫赵雄打听吴坚的地址。赵雄便来找吴坚的母亲。

“妈妈,叫吴坚回来吧。”他伏在耳聋的老妈妈耳旁大声说,显出成年人的天真和亲昵;“现在不用怕了,有我在,担保没事。这里大官小官,我全认得……妈妈,我真惦念吴坚啊,我要写信给他,他在哪儿啊?”

老人家深深感动了,叹着气,心里很懊恼儿子一直不让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赵雄只得又来找陈晓。

“老二,你有老三的地址吗?我想写信给他。”

“没法子,他一走就没信儿。”陈晓说,“老三真是走背字儿啦。官厅出了赏格要他的脑袋。”

“没关系。这儿军政界红人,都是熟朋友,打得通。老二,我们联名去叫他回来,好不好?”

“我可是害怕。万一出岔儿,那不反害了他?”

“你不相信我?嗐,老二,亏你还不懂得我的意思。咱们三个情逾骨肉,共患难,同生死,现在老三一个人受罪,咱们能坐视不救吗?”

陈晓感动得眼圈红了。他答应一定想办法打听老三的消息,接着两人闲聊起来,赵雄打趣地问陈晓道:

“最近成绩如何?快吃喜酒了吧?”

陈晓摇头,有点懊丧。

“真不中用,老二。”赵雄用教训小弟弟的口吻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攻不破的堡垒。女人么,简单。你有钱有势,她就是你的。再不然,你就胆子大,脸皮厚,也管保成功。”

“不能那样说,老大。”陈晓傻傻地眨巴着小眼睛,抗议道,“书月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子可比,我尊重她。我就是自己失败了,也不能让她有一分勉强。”

赵雄大笑。

“傻呀,傻呀,书呆子。你的傻劲还没改过来。……女人就是女人嘛,花那么大心事做什么!你干脆把她睡了,她就是武则天,也准死心眼儿跟着你。”

“可是太霸道啦,老大。”

“霸道?哈,你记着我的话吧: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你要磕头就让你去磕头,等你磕破了鼻子,你再来找我。”

陈晓并没有磕破鼻子,他继续用他的殷勤去打动那个喜欢人家殷勤的女子。这一年腊月,他们订婚。过年,书月到上海护士学校去读书。不用说,陈晓甘心乐意地负担这笔相当沉重的学费和旅费。

又一年。赵雄从南京要回厦门,接到陈晓一封信,嘱他经过上海时,偕书月一起回来,并望他沿途照料。赵雄当然遵照把弟的重托。海上风浪险恶的三昼夜,他殷勤地照料那个和他同一个舱房的书月。最后一个晚上,风浪平了,轮船停泊港外,等候天亮入港。赵雄不能入睡,靠着船窗,呆呆地望着岛上稀落的灯影;回过头来,又呆呆地瞧着那睡得鬓发凌乱的书月。忽然,他灵魂里阴暗的一面窗户开了,露出他自己凶恶的面相。他记起马刹空曾经在他的纪念册上题过这样一个“箴言”:

“再没有比软心肠更愚蠢的了。只要你需要,即使割一个人的脑袋去换一根香烟,也用不到犹豫。”

一刹那,这“箴言”不停地在他耳旁打转。于是几日来所有他的“殷勤的照料”,现在只能作为另外一种解释。他让书月也抗拒也顺从地落在他手里了。

书月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一向认为自己有了不起的开通,脑子里装满各种各样似懂非懂的新名词;把女子的贞操看做女子第二生命,偏偏性格上又软弱到极点;当她发觉她的第二生命毁在另一个男子手里时,一大串眼泪流下来,她不再考虑对方是好是坏,只害怕她会失掉那个胆敢毁坏她“名节”的人。

天亮,船靠码头。陈晓笑吟吟地上船来迎接。他兴奋地眨着小眼睛,感动地和赵雄握手。

“老大,你来得正好。”他低声说,“我还没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底。”

这个月底,陈晓把印好的喜帖撂在抽屉里,脸白得像蜡纸。书月变卦了。

纸里包不住火,书月吐了实,陈晓病倒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认为最高尚最可信赖的爱情和友谊,全都背叛了他,幻灭使他想自杀,气愤又使他放弃自杀的念头。他从床上跳起来,亲自去找赵雄,要跟他决斗。

“为一个女子,你想杀我?”赵雄拿出忠厚人和长者的态度来质问陈晓说,“你不怕受良心的裁判吗?……你错了,老二,我是一心一意要成全你们。我尊重别人超过尊重我自己。你自己跟书月谈吧,只要她回心转意,我这边绝对没问题。”

明知赵雄的仁义是双重的奸诈,陈晓却仍然没有办法。他知道,书月现在死心要抓住的不是他这个弱者,而是那个曾经野蛮地奸污过她的流氓。

不用说,决斗是决斗不起来了。陈晓最后所能使的一个武器是他那张嘴,他逢人咒骂赵雄“人面兽心”。

有人把陈晓的咒骂报告赵雄,赵雄显着宽宏退让的神气说:

“由他吧!宁人负我,我不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