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七一进来就被关在禁闭房里。

禁闭房是惩罚犯人用的黑牢。吴七不知道这是金鳄成心安的歹毒,还甘心乐意地想:

“坐坐牢没什么,只要剑平能脱险……”

牢里没有灯,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自己。耗子、蟑螂、壁虎,在黑暗里爬来爬去。吴七生平不怕狼,不怕虎,就怕软绵绵的小耗子。每回他一听耗子叫,心里总发毛。这会子耗子偏有意捉弄他似的,一下子爬到他脊梁,一下子又跳上他肩膀,吓得他浑身抖嗦,不知怎么好。

天慢慢儿亮了,铁门外漏进鱼肚色。这时候吴七才清楚地看见,蝙蝠在屋顶上搭窝,耗子在墙脚打洞,蜈蚣沿着墙缝爬,蟑螂黑压压地站满了顶板。地上满是耗子屎、蝙蝠屎、蟑螂屎。

看不见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声音。外面的世界仿佛和这里隔断了,这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啊!

整整饿了一天,没有人来理他。

到第二天,毕麻子才从铁门外送饭进来,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跟吴七搭讪:

“这回俺差点丢了饭碗……幸亏没有给逃了……”

“啥?”

“我说的是何剑平。他不是躲在你家房顶吗?要不是咱宋队长那一枪打得准,险些儿又给他溜跑了……”

“喝!”吴七开天雷般叫了一声,浑身好像叫大锤子给砸一下,火星子乱喷。

“你白坐牢了,老七。”毕麻子装着同情的样子说,“我真替你难过……何剑平现在住在那边十一号房,跟你隔两堵墙……”

毕麻子回身走了,剩下吴七一个,呆住了。忽然他暴怒地摇着铁栅,跳着,他想冲出去,想杀人!

使劲摇,铁栅给推弯了两根,门却推不倒。他狠狠地捏紧拳头,捶着墙壁出气。墙壁给捶得冬冬响,壁灰掉了一大块。接着他吼骂起来,很快地就把喉咙叫哑了,外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最后吴七连听着自己吼骂的声音也厌恶了,傻傻地站着发呆。

“今天我可真是虎落平阳啦……”他想,两眼直愣愣望着铁门。

黄昏一到来,耗子、蝙蝠,又开始在阴暗里出动了。吴七心里烦躁起来,觉得身子好像给千百条绳子捆着,一分钟也忍受不住。他拿拳头捶自己,好像他是在扑灭自己着了火的神经,越捶越使劲。他觉着有一种残忍虐待自己的快感,一种借用肉体痛苦来转移内心熬煎的快感。大粒小粒的汗珠,劈头盖脸淌下来。他累了,扑在地上,晕死似的睡着了。

醒来时铁门外已经拂晓。浑身筋肉肿痛,青一块,紫一块。他觉得难为情,接着又咒骂自己:

“妈的,人家还没有作践你,你倒先作践自己啦。”

想起了吴坚,立刻,一个纤瘦的文秀的影子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这几年来,吴坚在内地,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可人家叫嚷过一声没有?是呀,个子我是比他高,力气我也比他大,但这些顶啥用!人家哪里会像你吴七那样,才关三天就顶不住啦?……哼,打吧,你要打死了自己,他们才开心呢!

晌午的时候,金鳄忽然在铁门外出现。今天他特别穿起那件比他身材宽大的法兰绒西服。他好像刚从理发馆出来,胡子刮得挺干净,叫人一眼就看清楚他那张“猩猩脸”突出的眉棱骨盖过眼窝,嘴巴子像挨过谁一拳,高高鼓起,鼻子偏又塌得那么突然,简直不像鼻子,像块肉丸子了。他掏出喷过香水的手绢来掩着鼻子,带着一点风凉的客气劲儿跟吴七打招呼:

“怎么,老七,睡得好吗?”

“叫你们赵雄来!”吴七说,心里无名火直冒,脸却冷冷的。“问他,这是什么王法,把老子关了三天,不提也不问。”

“吃不住啦?”金鳄露出黄板牙笑了一下,“你埋怨谁来,谁也没叫你背这个黑锅,是你自家心甘情愿的嘛。”

“姓宋的,别得意,总有一天,老子跟你算这笔账!”

金鳄不自在地耸一耸肩膀。

“别上火,老七。咱把话扯明白,今天不是谁跟谁过不去,扫大伙儿脸的是你!你,‘一根篙竿压倒一船人!’俗语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股香’,哪个不要面子!……老七,我来帮你们解扣儿吧,你跟大伙儿赔个错儿,事大事小,说了就了,怎么样?”

“滚你的!”吴七要不是铁门挡着,早一拳挥过去了。“告诉你,我吴七开弓没有回头箭,冤仇要结就结到底!”

“呃,”金鳄微微往后退,“好意替你找个台阶,你倒把送殡的埋在坟里!好,瞧着吧——我还有公事,对不起,再见。”

金鳄调皮地挥挥手,歪着肩膀走了。他听见背后吴七咣啷啷地摇撼着铁门,咆哮着骂过来:

“姓宋的狗杂种!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金鳄究竟有些害怕,像躲避一场大风暴似的,一跨过边门,就赶紧把门关上了。

宋金鳄,这一溜儿街坊谁都知道,十年前宋金鳄不过是衙门里的一个小探子。由于有一次,他在刑场上一口气砍了二十个人头,这才出了名。邻近歹狗扶他做“大哥”,他便占地界,摆赌摊,开暗门子,向街坊征收保护费,起了家啦。

他常常替自己认为不体面的过去辩解:天杀,官杀,不是我宋金鳄杀,我宋金鳄一生不杀害忠良。

他到处做太岁爷,受他保镖的人家,谁要是不顺他的劲,他只要眉头一拧,眼珠子一瞋,那家人家就得倒霉了——一场呼啸,屋子给捣个稀烂,打手中间却没有金鳄的影子。

日籍浪人走私军火的那些年,金鳄和他的爪牙个个都是他们的好帮手。

金鳄结交人面广了,便纠集本地的“三十六猛”拜把子,组织“金兰社”。三十六猛里面,有汉奸、有特务、有浪人、有地头蛇。金鳄拿这帮子臭货做资本,狗朝屁走,在日籍头子沈鸿国门下做起座上客。赵雄上任侦缉处长那天,竟然亲自“登门求贤”,请金鳄出来当大队长,这正如俗语说的:臭猪头,自有烂鼻子闻。

金鳄离开吴七后走进休息室来,他手下那几个探子正坐在那里等着听消息。

“怎么样?”橄榄头头一个发问。

“谈崩了。”金鳄耸耸肩说,“这婊子养的,还咬钢牙,说开弓没有回头箭,结仇要结到底……”

“我操他奶奶!”橄榄头冲口骂,“把他关下去!他不讨饶咱不放。”

“队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一个满面烟容的老探子带着老枪嗓子插进来道,“谁都知道,那吴七是条大虫,咱们跟他拧上劲,不上算。他后头那些三大姓,个个都是臭钢坏刺,一枝动百枝摇,收拾不了。连公安局对他们都是开一眼闭一眼的,咱们犯不上惹他,……今早我搭渡上鼓浪屿,那老黄忠跟我瞪眼,‘哇吓!你们拿吴七出气,拆俺大姓的台!问一问你们队长,海水是咸的还是淡的……’”

“什么咸的淡的?”橄榄头满脸瞧不起地问。

“小子,到底俺比你多混几年。”老探子冷笑,摆起老资格来,“你没听过早一辈人说:‘得罪三大姓,过海三分命。’那些年,台湾人跟三大姓闹拧了,搭船渡海,提心吊胆,都怕给扔到海里……”

“胡说八道!”金鳄涨紫了脸,气鼓包包地说,“吓唬三岁小孩儿!明儿我渡海给你看看,他敢碰一碰爷爷……”

忽然毕麻子撞进来道:

“队长!吴七的儿子又来了,吵着要探监……”

“把他轰出去!”

“他闹着不肯走……”

“赏他个耳刮子!”金鳄挥着手说。

橄榄头暗暗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