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刘眉的家,三个人绕过了没有路灯的僻巷,沿着静悄悄的深夜的马路走着。

“天晓得,”剑平边走边说,“这么一个宝贝,偏偏美术界的人都拥护他。”

“也不奇怪。”四敏说,“像刘眉这样的‘艺术家’,不知有多少,但像刘眉这样肯干的,倒是不多。”

秀苇说:

“他肯干什么,风头主义罢了。”

四敏说:

“风头主义也罢,爱国主义也罢,可他实实在在干出成绩来,这点不能抹杀。我们首先得看效果。”

剑平瞧一瞧秀苇,笑了说:

“四敏永远是那样:赏识人家的长处,原谅人家的短处。”

四敏说:

“刘眉总是刘眉,多少总得原谅他一点。要求他跟我们一样,办得到吗?”

秀苇说:

“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见他那张柿饼脸,心里就有火。”

“不能拿相貌看人。”四敏说,“刘眉也不是一点长处都没有的,我们应当让他尽量发挥优点,要不是这样,厦联社的团结工作,就无从做起了。”

“你把刘眉估计得太高了。”秀苇说,“像他这种材料,有他不多,短他不少。”

“可是我们不能关门卖膏药呀。”四敏声调和蔼地说,“救国是全国人民的大事,光我们几个人干,行吗?”

秀苇说:

“我总觉得,刘眉这种人,不可能是跟我们一路的。”

“这要看将来了。”四敏说,“将来也许他跟得上,也许跟不上。可是今天,既然他赶向前了,我们就没有理由把他挡在门外。我们的门是敞开的,谁不愿意做亡国的奴隶,谁就有权利进来。”

“我看刘眉的群众关系倒不错,”剑平说,“他有他的处世哲学,有他待人接物的一套,不过,我讨厌的正是他那一套。”

“刘眉这个人很特别,”秀苇说,“你怎么骂他,啐他,他满不在乎,照样拉你的手,承认你是他全世界最好的朋友。你说他假装吗?也不一定,我从认识他到现在,他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他跟谁也不记仇。有时候,我看他吹气冒泡儿,损他几句,他也不生气。也许就是这缘故,他才受人欢迎吧?……”

“这点我可办不到。”剑平扬起头来说。

“我也办不到。人嘛,多少总得要有点脾气……”

秀苇说时不自觉地瞧四敏一眼,四敏笑着不说什么。

三个人走了一大段路,慢慢地剑平掉在后头,四敏停步等他。又走了一会,变成四敏掉在后头了。秀苇发觉四敏是有意要让她跟剑平走在一块,她不舒服了,为什么四敏要这样做呢?生她的气吗?不。生剑平的气吗?也不。那么为什么呢?……女性的自尊心使她不愿意自动地停步。到了十字路口时,剑平站住了。

“四敏,”剑平等四敏赶上来了说,“你送秀苇回去,我打这边走。”

他正想往小巷拐,却不料四敏从背后拉住他。

“你送吧,我……我……”四敏轻轻地把剑平拉到秀苇身边,亲切地对秀苇说,“太晚了,让剑平送你回去。”

剑平踌躇了一会,结结巴巴地说:

“还是你送吧,你顺道儿……”

四敏说:

“不,我还想去看一个朋友……”

秀苇发觉这两个男子推来推去,伤心了。

“不用送了。”她颤声说,“我自己走。——明天见。”

她挺起胸脯,用快捷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她生气啦。”剑平低声说。

“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四敏说,“这几天流氓又多了,你还是陪她走一阵……”

四敏急促地把剑平推走了。

剑平默默地跟在秀苇的背后,秀苇走快,他也快,秀苇走慢,他也慢,心里怪别扭。他看出,适才秀苇希望的是四敏送她回去,偏偏四敏硬要拉他,作为一个男子,他觉得受伤了。

在街灯照不到的墙角,忽然秀苇站住,转过身来。剑平迟疑地走上去,看见秀苇乌溜溜的眼睛在微暗中闪亮地盯着他。秀苇自动地过来拉着剑平的肘弯,并排着走。二月的深夜的街头已经不冷了。剑平身上穿的毛线衣虽然足够暖和,但不知什么缘故,他只觉得好像在十冬腊月里,一股寒气直往他血管里钻,他发起冷抖来。

“你怎么啦,冷?”秀苇问。

“不……冷……”连声音也发颤了。

“你哆嗦呢。”

“唔。……”他感到狼狈。

越是想使劲遏制自己的冷抖,越是抖得厉害。当他从秀苇那只温柔的手上感染到一种比骨肉还亲切的感情时,开始内疚了……他觉得,即使这种感情只埋在自己心里,也还是不应该有的,因为此时此刻,只有四敏一个人可以有这种感情,别人要是有,就算冒犯……剑平正想轻轻地摆脱那只紧拉着他的手,一刹那,他发觉那只手也跟他一样,微微地在发颤。他从一个男子应有的自尊,推想到一个女子可能的自尊,便踌躇着了,不行,一个男子在这时候推开一个女子的手,就是怎么婉转,也还是粗鲁的!……

两人静静地走了一阵,秀苇首先打破沉默道:

“前天《鹭江日报》,邓鲁有一篇《从袁世凯说起》,看了吗?”

“看了。那是影射蒋介石的。”剑平说,“文章写得挺好,又通俗,又尖锐,又能说服人。”

“我猜是四敏写的。”

剑平暗地吃了一惊。

“不,不可能是他写的。”他装着冷淡地说。

“不是他,别人写不出那样的文章。”

“你把厦门看得太没有人才了。”剑平说,极力想替四敏掩盖,“四敏的文章固然好,可是跟邓鲁的比起来,究竟两人的风格不同,看得出来的。”

“我告诉你,上学期,四敏曾经把辛亥革命的时代背景,分析给我听。我记得很清楚,他分析袁世凯,跟邓鲁的这篇文章,口气完全一样。”

“那有什么奇怪,见解相同,常常有的。”

“为什么那样碰巧呢?为什么连笔调、风格,都那么相同呢?……哎,我不是要跟你争论这个,我是替他担忧……”

“担忧?”

“是的。你不知道,有些话我不敢当面问他。”秀苇说,一种微妙的情绪使得她不自觉地把剑平的胳臂拉得更紧了。“剑平,咱们厦联社的工作一天比一天扩大,你说,四敏负的责任这么重,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会的。厦联社是公开的民众团体。”

“可是,我想……也许四敏是……干秘密工作的……”

剑平心里又一跳。

“瞎猜。不可能的。”他说时打了个呵欠。

“早先我也那么想,可是自从我发觉他是邓鲁以后,我忽然想,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所以那样喜欢小动物,说不定就是为了掩护……”

“不,喜爱小动物是人的天性。”剑平说,“依我看来,四敏不过是一个热情的爱国主义者,一个没有摆脱书生气的、善良的好好先生。”

“我告诉你,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跟柳霞闹翻了,我把《海燕》硬改成《红星》,结果警察来查封了,把你和四敏都逮了去。我哭醒了……”

“你真是想入非非了。”

“剑平,我们都是四敏的朋友,我们有义务来帮他作掩护……”

秀苇说时神色宁静,跟她刚才在刘眉家里那样的嬉笑调皮,正好是两个样子。

冷然间,一阵“噔噔”的金属的声音,随着一个矮矮的人影从左角的巷子走出来。那人影把手里的手杖在青石板的路上顿着。

“金鳄来了。”剑平悄声说,拉了秀苇一下。

金鳄经过他们身边时,用探索的眼睛瞅他们一下,又“噔噔”地走过去了。

远远传来卖唱瞎子的胡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