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剑平口袋里带着前天没有发完的传单,到大华影院去看首次在厦门公映的新影片。电影快完的时候,剑平离开座位,把七十多张传单掏出来,在黑暗里迅速地向在座的观众传送过去,观众还以为是戏院里发的“影刊”呢。

趁着电灯没亮,他溜出了电影院。这一刹那,他为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为感到愉快。

马路上白蒙蒙地下着大雨,披着油布雨衣的警察站在十字路中指挥车辆,行人顺着马路两旁避雨的走廊走,剑平也混进人堆里去。走了十几步,听到喧哗的人声,回头一看,电影院已经散场,一堆一堆拥出来的观众被雨塞在大门口,有的手里还拿着自以为是“影刊”的传单呢。剑平认出有个暗探在人丛里东张西望,不由得暗暗好笑……

“剑平!”

浅绿的油纸伞下面,一张褐色的桃圆的脸,露出闪亮的珍珠齿,微笑着向他走来。

“没有伞吗?来,我们一块走……”秀苇说。她的愉快的声音,在这黄昏的恶劣的天气中听来,显得格外亲切。从屋檐直泻下来的大股雨水在伞面上开了岔,雨花飞溅到剑平的脸上来。

剑平飞快地钻进雨伞下面去。他仿佛听见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闷声不响地拉着秀苇走了。

伞面小,剑平又比秀苇高,得弯着背,才免得碰着伞顶。这样,两人的头靠得近了。

“我正想找你,”秀苇说,“我父亲叫我告诉你,你那篇反对彩票的文章,本来已经排好了,谁知被总编辑发觉,临时又抽掉了。”

“没关系,彩票的事早过去了。”

“还有呢,我父亲要我通知你,说外面风声很不好,叫你小心。——我可不信这些谣言!”

“什么风声?”

“他说有人要暗杀你。——真笑话,这年头什么谣言都有!”

“谁告诉他的?”

“他没说,大概是报馆的记者吧。”

“你再详细问他一下,到底谁告诉他的?”

“怎么,你倒认真起来啦?都是些没影儿的话,理它干吗?我告诉你,前天我参加了演讲队,我父亲还跟我嘀咕来着。剑平,要是我们把谣言都当话,那真是什么都别想干了。”

秀苇的语气充满着年轻的热情和漠视风险的天真。剑平喜欢她的热情却不同意她的天真。他想,起码他何剑平是不能像丁秀苇那样,把世界想得如此简单的。人家吴七都还懂得讲“鲁莽寸步难行”呢。

经过金圆路时,雨下得更大,水柱子随着斜风横扫过来,街树、房屋水蒙蒙的一片,像快淹没了。雨花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泛着水泡儿,滚着打转。冷然飕的一声,一阵顶头风劈面吹来,把伞打翻个儿,连人也倒转过去。这一下,油纸伞变成降落伞,两人紧紧地把它拉住,像跟顽皮的风拔河。秀苇高兴得吃吃直笑,一个不留神,滑了个趔趄,剑平急忙扶她一下,不料右手刚扶住了秀苇,左手却让风把伞给吹走了。两人又手忙脚乱地赶上去追,伞随着风转,像跟追的人捉迷藏,逗得秀苇边追边笑。好容易剑平扑过去抓住了伞把儿,才站住了;可是伞已经撞坏了,伞面倒背过去,还碰穿了几个小窟窿。

“差点把我摔倒!”秀苇带笑地喘着气说。

“瞧,连伞条都断了!”剑平惋惜地说。

“不用打伞了,这么淋着走,够多痛快!”

“不行,看着凉了。”

剑平忙撑着破伞过来遮秀苇,两人又顶着风走,这回破伞只好当挡风牌了。

“靠紧点儿,瞧你的肩膀都打湿了。”秀苇说。

剑平觉得不能再靠紧,除非揽着她肩膀走,可这怎么行呢?他长这么大也没像今天这么紧靠地跟一个女孩子走路!……当他的腮帮子不经意地碰着她的湿发时,他好像闻到一股花一样的香味,一种在雨中走路的亲切的感觉,使他下意识地希望这一段回家的道儿会拉长一点,或是多绕些冤枉路……

“好久不上我家来了,忙吧?”剑平问道。

“忙。你把伞打歪了。过两天我看伯母去。”

“搬了新地方,好吗?”

“倒霉透了!我们住的是二楼,同楼住的还有一家,是个流氓,又是单身汉,成天价出出进进的,不是浪人就是妓女,什么脏话都说,讨厌死了!前天玩枪玩出了火,把墙板都给打穿了。我母亲很懊悔这回搬家。”

“懊悔?她不是怕台风吗?”

“是呀,我也这么说她,可是这回她说:‘刮风不可怕,坏邻居才可怕呢。’她还惦念着悦嫂,总说:‘行要好伴,住要好邻。’我们还打算再搬家,可是房子真不好找!”

“我们夜校附近也许有空房子,我替你找找看。”剑平说,“秀苇,你能不能帮我们夜校教一点课?最近我们来了不少罐头厂的女工,需要有个女教师。”

“我只有星期六晚上有时间,我们最近正考毕业考。”

“行,你能教两点钟课就好,这星期六你来吧。我问你,你毕业以后,打算怎么样?想不想当教员?”

“我想当女记者,当记者比当教员有趣。”

“记者的职业容易找吗?”

“不清楚。”

“我想不容易找。现在失业的新闻记者多极了,哪轮得到咱们新出猛儿的。听说前天《鹭江日报》登报要用个校对,报名应试的就有一大批。”

“要是叫我当校对,我才不干。”

“先别这么说吧,好些个大学毕业生、留学生,还争不到这位置呢。”

“要是当不了记者,我就天涯海角流浪去。”

“别做诗了,扎实一点儿吧。”

“那么,你告诉我,我干什么好——留神!那边有水洼子。”

“我说,记者也好,教员也好,不管当什么,还应当多干些救亡工作。你的口才真好,前天听你演讲,把我都给打动了。”

秀苇臊红了脸说:

“你不知道人家一上台就心跳,还取笑!——汽车来了,快走,别溅一身水!……”

到了剑平家门口时,两人下半截身子全都湿透了。秀苇拿起淌水的旗袍角来拧水,笑吟吟的,仿佛这一场风雨下得很够味儿。她说:

“我不进去了,过两天我来吧。”

剑平站在门檐下瞧着她打着破伞,独个儿走了。路上是坑坑洼洼的,她的灌饱了水的布鞋,在泥泞的地面吃吃地发声;那跟暮色一样暗灰的旗袍,在水帘子似的雨巷里消失了。前面,潮水撞着沙滩,哗啦,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