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和剑平接到上级委派他们的两项任务:一项是办个民众夜校;一项是搞个地下印刷所。
剑平利用渔民小学现成的地点,请校内的同事和校外的朋友帮忙,招收了不少附近的工人和渔民做学生,就这样把夜校办起来了。
李悦请剑平做他的帮手,在自己的卧房里挖了个地洞,里面安装了各式各样的铅字、铅条、铅版、字盘、油墨、纸张。上面放着一张笨重的宁式床。他们就这样搞了这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印刷所。碰到排印时铅字不够,李悦就拿《鹭江日报》的铅字借用一下,或是拿木刻的来顶替。
剑平很快地跟李悦学会了简单的排字技术。他们的工作经常是在深夜。李悦嫂帮他们裁纸调墨。这女人比李悦大三岁,长得又高又丑,像男子,力气也像男子;平时,满桶的水挑着走,赛飞,脾气又大,说话老像跟人吵架。李悦却很爱她。他总是用温柔的声音去缓和她那火暴暴的性子。表面上看去,好像李悦样样都顺着她,事实上,她倒是一扑心听从李悦的话。
这个平时粗里粗气的女人,到了她帮助丈夫赶印东西的时候,就连拿一把裁纸刀,说一句话,也都是轻手轻脚,细声细气的。
李悦和剑平一直过着相当艰苦的日子。剑平一年只拿三个月薪,连穿破了皮鞋都买不起新的。李悦虽说每月有四十二元的工资,大半都被他给花在地下印刷和同志们活动的费用上面;那当儿正是党内经费困难到极点的时候。
附近是渔村,鱼虾一向比别的地方贱,但对他俩来说,有鱼有虾的日子还是稀罕的。他们也跟祖祖辈辈挨饿受冻的渔民一样,租的是鸽子笼似的小土房。
渔村,正像大都会里的贫民窟一样,眼睛所能接触到的都是受穷抱屈的人家。渔民们一年有三个海季在海上漂,都吃不到一顿开眉饭。打来的鱼,经一道手,剥一层皮,鱼税剥,警捐剥,鱼行老板剥,渔船主剥,渔具出租人剥,地头恶霸剥,这样剩下到他们手里的还有多少呢。渔夫们要不死在风里浪里,也得死在饥里寒里。
四月梢,正是这里渔家说的“白龙暴”到来的日子。
这一天,天才黑,对面鼓浪屿升旗山上已经挂起了风信球。渔村里,渔船还没有回来的人家,烧香、烧烛、烧纸、拜天、拜地、拜海龙王爷,一片愁惨。入夜,天空像劈裂开了,暴雨从裂口直泻,台风每小时以二十六里的速度,袭击这海岛。
海喧叫着,掀起的浪遮住了半个天,向海岸猛扑。哗啦!哗啦!直要把这海岛的心脏给撞碎似的。
大风把电线杆刮断,全市的电灯熄灭。黑暗中的海岛就像惊风骇浪里的船一样。远处有被风吹断的哭声……
就在这惨厉的黑夜里,李悦和剑平打开了地洞,赶印着就要到来的“五一”节传单。两岁的小季儿香甜地睡在床上,火油灯跳着。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把传单印好。李悦嫂刚把铅字油墨收拾到地洞里去。忽然——
“砰!砰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李悦嫂脸吓白了,望着李悦颤声问:
“搜查?……”
李悦微笑说:
“不是。”
风呼呼地刮过去,隐约听得见被风刮断了的女人的叫声:
“悦……嫂……悦……”
“把传单收起来!我去开门……”李悦说,急忙往外跑,剑平也跟着。
门一开,劈面一阵夹雨的暴风,把两个灰色的影子抛进来,厅里的凳子倒了,桌子翻了,纸飞了,坛坛罐罐噼里乓琅响了,李悦颠退好几步,剑平也险些摔倒。风咆哮着像扑到人身上来的狮子。
进来的是邻居的丁古嫂和她十七岁的女儿丁秀苇。
好容易李悦嫂赶来,才把那咆哮着的大风推了出去,关上门,插上闩,再拿大杠撑住。
“吓死我啦!……”丁古嫂喘吁吁地说,“我家后墙倒了,差点儿把我砸死!……悦嫂,让我们借住一宿吧!……”
李悦嫂用一种男性的豪爽和热情把母女俩接到里屋去,随手把房门关上。她让她们把淋湿的衣服脱了,换上她自己的衣服。
李悦和剑平留在外面厅里,他们重新把火油灯点亮,把被风刮倒的东西收拾好。风刮得这么大,看样子剑平是回不去了。
剑平听见她们在里屋说话,那做母亲的好像一直在诉苦、叹气,那做女儿的好像哄小孩似的在哄她母亲,话里夹着吃吃的笑声。那样轻柔的笑声,仿佛连这暴风雨夜的凄厉都给冲淡了。
过了一会,秀苇穿着李悦嫂给她的又长又宽的衣服,挥着长袖子,走到厅里来。她笑着望着李悦说:
“悦兄,瞧我这样穿,像不像个老大娘?”
李悦和剑平看见她那个天真的调皮劲,都忍不住笑了。
一听见剑平的笑声,秀苇这才注意到那坐在角落里的陌生的男子,她脸红了,一扭身又闪进房里去。
这一晚,李悦嫂、丁古嫂、秀苇、小季儿,四个睡在里屋,李悦和剑平铺了木板睡在厅里。整夜的风声涛声。火油灯跳着。
天一亮,风住了。
大家都起来了。剑平到灶间去洗脸时,看见秀苇也在那里帮着李悦嫂烧水。他记起了那轻柔的、吃吃的笑声,不由得把这个昨晚在灯底下没有看清楚的女孩子重新看了一下:她中等身材,桃圆脸,眼睛水灵灵的像闪亮的黑玉,嘴似乎太大,但大得很可爱,显然由于嘴唇线条的鲜明和牙齿的洁白,使得她一张开嘴笑,就意味着一种粗野的、清新的、单纯的美。她那被太阳烤赤了的皮肤,和她那粗糙然而匀称的手脚,样样都流露出那种生长在靠海的大姑娘所特有的健壮和质朴。
秀苇的母亲显得格外年轻。开初一看,剑平几乎误会她俩是姊妹。特别是那做母亲的在跟她女儿说话的时候,总现出一种不是三十岁以上的妇人所应该有的那种稚气,好像她一直在希望做她女儿的妹妹,而不希望做母亲似的。
大门一开,外面喧哗的人声传进来。剑平、李悦和秀苇,三个年轻人都朝着海边走去了。
海边人很多,差不多整个渔村的大大小小都走到这里来。
海和天灰茫茫的一片,到处是台风扫过的惨象。海边的树给拔了,电灯杆歪了,靠岸的木屋,被大浪冲塌的冲塌,被大风鼓飞的鼓飞。从海关码头到沙坡角一带,大大小小的渔船、划子,都连锚带链的给卷在陆地上。礁石上面有破碎的船片。
远远五老峰山头,雨云像寡妇头上的黑纱,低低地垂着。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潮水退了。昨晚被急浪淹死的尸体,现在一个个都显露出来,伏在沙滩上,浑身的沙和泥。死者的亲人扑在尸体旁边,呼天唤地地大哭……
听着前前后后啼呼的声音,剑平和李悦都呆住了,望着铅青色的海水,不说一句话。
秀苇偷偷地在抹泪,当她发觉剑平在注意她时,就把脸转过去。接着,似乎抑制不住内心的难过,她独自个儿朝着家里走了。
这时候,就在前面被台风掀掉了岸石的海岸上,大雷和金鳄两个也在号哭的人堆里钻来钻去。
“好机会!大雷。”金鳄两眼贼溜溜地望着前前后后哭肿了眼睛的渔家姑娘,低声对大雷说,“那几个你看见了吗?怎么样?呃,好哇!都是家破人亡的,准是些便宜货,花不了几个钱就捞到手!怎么样?不坏吧。……刮这一阵台风,咱‘彩花阁’不怕没姐儿啦……”
“五四”十四周年纪念这一天,剑平组织了街头演讲队,分开到各条马路去演讲。傍晚回来,他到李悦家里去,听见房间里有人在跟李悦嫂说话,声音很细,模糊地只听到几个字:
“蒋介石不抵抗……把东三省卖给日本人……”
“谁在里边?”剑平问。
“秀苇。”李悦回答,接着又告诉剑平:秀苇在女一中念书,学校的教师里面,有一位女同志在领导她们的学生会,最近学生会正在发动同学们进行“街坊访问”的工作……
“这女孩子很热心,只要有机会宣传,她总不放弃。”李悦说。过了一会,他又问剑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不知道。”
“她父亲从前当过《鹭江日报》的编辑,跟吴坚同过事。现在在漳州教书,名字叫丁古。”
“丁古?我知道了,我看过他发表的文章,似乎是个糊涂家伙。”
“是糊涂。他还自标是个‘孙克主义’者呢。”
“什么‘孙克主义’?我不懂。”
“我也不懂。我听过他对人家说:‘孙中山和克鲁泡特金结婚,可以救中国。’大概他的孙克主义就是这么解释的……”
听到这里,剑平不由得敞开喉咙大笑。
不久,秀苇的“街坊访问”发展到剑平家里来了。田老大和田伯母也像李悦嫂那样,听着这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对他们讲救国大道理。也许是秀苇人缘好的缘故吧,老两口子每回看见她总是很高兴,特别是她叫起“伯母”“伯伯”来时,他们更美得心里开花。
秀苇很快就在剑平家里混熟了,熟得不像个客人,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留她吃点什么,也吃,没一句寒暄。有时她高兴了,就走到灶间帮田伯母,挽起袖管,又是洗锅,又是切菜,弄得满脸油烟,连田伯母看了也笑。
“秀苇这孩子人款倒好。”田伯母背地里对田老大说,“不知哪家造化,才能有这么个儿媳妇。”
田老大猜出老伴的话意,只不做声。
六月的头一天是伯母的生日,秀苇早几天已经知道。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她悄悄地来了,剑平不在,田伯母和田老大在里间。厨房里锅清灶冷,火都没生哩。她正心里纳闷,忽地听见田伯母跟田老大在里间说话:
“……怎么办,掀不开锅拿这大褂去当了吧,……冬天再赎……”
秀苇悄悄溜出来,一口气走到菜市场,把她准备订杂志的钱,买了面条、蚝、鸡子、蕃薯粉、韭菜、葱,包了一大包,高高兴兴地拿着回来。
“伯母!”她天真地叫着,把买来的东西搁在桌子上,“今天我给你做生日……”
田伯母一时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哆哆嗦嗦地把秀苇拉到身旁来说:
“这合适吗?孩子,你……你……”就哽住,说不下去了。
灶肚里火生起来了。秀苇亲自到厨房去煮蚝面。她跟田伯母抢着要掌勺,加油加盐,配搭葱花儿,全得由她,好像她是在自己家里。
蚝面煮熟了时,剑平也从外面回来了。他还不知今天家里差点掀不开锅呢。
秀苇和他们一起吃完了生日面,就跟剑平谈她最近访问渔村的情况;接着她又说前一回她看了风灾过后的渔村,回来写了一首诗,叫《渔民曲》;剑平叫她念出来给他听,秀苇道:“你得批评我才念。”剑平答应她,她就念道:
风暴起哟,
天地毁哟;
海上不见片帆只桅哟,
打鱼人家户户危哟。
爹爹渔船没回来哟,
娘儿在灯下盼望累哟。
门窗儿惊哟,
心胆儿碎哟。
爷爷去年风浪死哟,
爹爹又在风浪里哟。
狗在吠哟,
泪在坠哟。
“怎么样?请不客气地批评吧。”秀苇说。心里很有把握地相信自己的诗一定会得到称赞。
“你这首诗,”剑平沉吟了一会说,“最大的缺点是缺乏时代的特征。如果有人骗我说,这是一百年前的人写的诗,我也不会怀疑;因为它只写了一些没有时代气息的天灾,而没有写出今天的社会对人的迫害。——今天,我们的渔民是生活在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海岛上,他们所受的苦难,主要的还不是天灾,而是比天灾可怕千百倍的苛政。这一点,在你的诗里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说,你漏掉了主要的而抓住了次要的……”
“得了,得了,加几句标语口号,你就满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剑平说,“不要怕批评,既然你要人家不客气地批评你……”
“谁说我怕批评呀!说吧,说吧。”秀苇忍着眼泪说。
“再说,”剑平又坦然地说下去,“既然是渔民曲,就应当尽可能地用渔民的感情来写,可是在你的诗里面,连语言都不是属于渔民的……”
“对不起,我得补充一句,这首诗,我是试用民歌的体式写的。”
“可惜一点也不像,千万不要以为用一些‘哟哟哟’就算是民歌体式了,那不过是些皮毛。依我看,你这首诗,还脱不了知识分子的调调……”
“知识分子的调调又怎么样?”秀苇涨红了脸说,“神气!你倒写一首来看看!……”
剑平哈哈笑起来,还想说下去,却不料秀苇已经别转了脸,赌气走了。
秀苇回到家里,越想越不服劲。忽然记起她父亲说过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解的故事,就又走出来。她在渔村里找到一位大嫂,便把《渔民曲》谱成了闽南小调唱给大嫂听。她唱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激情,那大嫂也听得入神。
“怎么样?”秀苇唱完了问道。
“好听,好听。”大嫂微笑地回答。
秀苇满心高兴,又问道:
“唱的是什么意思,你听得出来吗?”
大嫂呆了一下,忽然领悟过来似的说:
“听得出来,听得出来,你不是唱‘卖儿葬父’吗?”
秀苇失望得差点哭了。她跑回家来,把《渔民曲》撕成碎片,狠狠地往灶肚里一塞。
到六月底,秀苇搬家了。
原来前些日子丁古从漳州回来,接受了《时事晚报》的聘请,当了编辑,便决意搬到报馆附近的烧酒街去住。
搬家后整整一个月,秀苇没有到剑平家来。
“好没情分的孩子!人一走,路也断了。”田伯母老念叨着,实在她老人家心里是在替侄子懊恼。
可是侄子似乎不懂得世界上还有懊恼这种东西,人一忙,连自己也给忘了。白天有日课,晚上有夜校,半夜里还得刻蜡版或赶印小册子,平时参加外面公开的社团活动,免不了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事儿;对剑平来说,夜里要有五个钟头的睡眠,已经算是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