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剑平和李悦成了不可分离的好朋友。到了李悦的父亲从南洋荒岛上回来又被大雷打死了后,他们两人的友谊更是跟磐石一样了。不久李悦因为原来的房子租金涨价,搬家到剑平附近的渔村来住,他们两人往来就更加密切了。
七年前,李悦比剑平高,现在反而是剑平比李悦高半个头了。这些年来,剑平长得很快,李悦却净向横的方面发育。他的脑门、肩膀、胸脯、手掌,样样都显得特别宽。初看上去,他似乎有点粗俗,有点土头土脑,但要是认真地注意他那双炯炯的摄人魂魄的眼睛,聪明的人一定会看出这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李悦的确不同凡响,他才不过小学毕业,进《鹭江日报》学排字才不过两年,排字技术已经熟练到神速的程度。别人花八个钟头才排得出来的版,他只要花三个钟头就够了。党的领导发现他聪明绝顶,便经常指导他钻研社会科学,他又特别用功,进步得像飞似的快。他涉猎的书很多,但奇怪的是人家从来不曾看见他手里拿过一本书或一枝笔,他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他们和吴坚常常借吴七的家做碰头的地点。有时候,党的小组也在那里开会。吴坚背地告诉他们:他有好几次鼓励吴七参加他们的组织,吴七不感兴趣……
“俺是没笼头的马,野惯了,”吴七这样回答吴坚,“叫俺像你们那样循规蹈矩的,俺干不来。”过后吴七又换个语气说,“俺知道,你们净干好事。你们干吧,什么时候用到俺,只管说,滚油锅俺也去。”
剑平听说吴七不乐意参加组织,心里恼火;吴坚却说:
“别着急,总有一天他会走上我们这条路来的。咱们得等待,耐心地等待。”
接着,吴坚便把吴七的过去简单地讲给他们听:
吴七是福建同安人,从小就在内地慓悍的人伙里打滚,练把式,学打枪,苦磨到大。乡里有械斗,当敢死队的总是他。他杀过人,挂过彩。乡里人管他叫“神枪手”,又叫“铁金刚”。因为他身材长得特别高大,人家总笑他:“站起来是东西塔,躺下去是洛阳桥。”
八年前,他一拳打死一个逼租的狗腿子,逃亡来厦门。
一个外号叫“老黄忠”的老船户钱伯,疼爱这个小伙子的刚烈性,收留他在渡船上做帮手。从此吴七从当撑夫、当艄公到当接骨治伤的土师傅。他力大如牛,食量酒量都惊人,敞开吃喝,饭能吃十来海碗,土酒能喝半坛子,三个粗汉也抵不过他。
不久,吴七的慓悍名声终于传遍了厦门。人们用惊奇的钦佩的眼睛瞧着这一个“山地好汉”。有一年,西北风起,到鼓浪屿去的渡船给刮翻了,吴七在急浪里救人,翻来滚去像浪里白条,一条船四个搭客没有一个丧命。又有一年,火烧十三条街,吴七攀檐越壁地跳上火楼,救出八个大人和两个孩子,火里进火里出,灵捷像燕子。
吴七有一套接骨治伤的祖传老法。穷人家来请他,黑更半夜大风大雨他都赶着去。碰到缺吃没烧的病人,就连倒贴药费车费也高兴;但不高兴听人家说一句半句感恩戴德的话。这么着他交了不少穷哥们,名气也传得老远。街坊人唱道:“吴七吴七,接骨第一。”有钱人家来找他的,他倒摆架子,医药费抬得高高的,有时还别转脸说:
“你们找挂牌的大夫去吧,俺是半路出家,医死人不偿命!”
他从来不找人拜年拜寿,也不懂得什么叫寒暄,听了客套话就腻味。有人说他平时饿了不进浪人开的食堂,病了不进日本人开的医院,又不喝三样酒:太阳啤酒、洋酒、花酒。本地的流氓个个都不敢跟他作对,背地里骂他、恨他,可是又都怕他。
一九三三年春天,福建漳州的《漳声日报》,派人来请吴坚去当总编辑。组织上决定让吴坚去,同时由他介绍孙仲谦同志代替他在《鹭江日报》原有的工作。
吴坚决定到漳州去的一个星期前,吴七知道了这消息,心里不好过。这天夜里,月亮很好,他特别约了吴坚、剑平、李悦去逛海,说是吴坚要走了,大伙儿玩一下。
七点钟的时候,吴七自己划着小船来,把他们载走了。船上有酒,有茶,有烧鸭和大盆的炒米粉。海上是无风的夜,大月亮在平静的海面上撒着碎银。四个人轮流着划,小木桨拨开了碎银,发出轻柔的水声。
月光底下,鼓浪屿像盖着轻纱的小绿园浮在水面。沿岸两旁和停泊轮船的灯影,在黑糊糊的水里画着弯曲的金线。
四个人边吃边谈,一坛子酒喝了大半,不觉都有点醉。李悦说起上个月沈鸿国生日,公安局长亲自登门拜寿的事。吴坚报告一些报纸上不发表的新闻:一条是红军在草台冈打败了罗卓英部,国民党五十二师和五十九师的师长都前后被俘;一条是蒋介石三月九日赴河北,对请求抗日的部队下命令说:“侈言抗日者杀勿赦!”……
吴七酒喝得特别多,一肚子牢骚给酒带上来,便骂开了。他从蒋介石骂到沈鸿国,又从内地地主豪绅骂到本地党棍汉奸,什么粗话都撒出来了。
过了一阵,李悦拿出琵琶来弹。转眼间,一种可以触摸到的郁怒的情绪,从那一会急激一会缓慢的琵琶声里透出来。李悦用他带醉的、沙哑的嗓子,唱起老百姓常唱的“咒官”民谣来:
林换王,
去了虎,
来了狼;
王换李,
没有柴,
没有米。
剑平一边听着,一边划着,桨上的水点子,反射着月光,闪闪的像发亮的鱼鳞片。猛然,蓝得发黑的水面,啪的一声,夜游的水鸟拍着翅膀,从头上飞过去了。
琵琶声停了的时候,剑平问吴坚,要不要带些印好的小册子到漳州去分发……吴七没有听清楚就嘟哝起来:
“俺真闹不清,老看你们印小册子啊,撒传单啊,这顶啥用?俺就没听过,白纸黑字打得了天下!”
剑平连忙郑重地向他解释“宣传”和“唤起民众”的用处。吴七一听就不耐烦了。
“得了得了,”他截断剑平的话说,声音已经有些发黏了,“要是俺,才不干这个!俺要干,干脆就他妈的杀人放火去!老百姓懂得什么道理不道理,哪个是汉奸,你把他杀了,这就是道理!”
剑平哈哈笑了。
“怎么?俺说的不对?”
“不对。”剑平说,“你杀一百个,蒋介石再派来一百个,你怎么办?”
“俺再杀!”
“革命不能靠暗杀,你再杀他再派。”
“再派?他有脖子俺有刀,看他有多少脖子!”
剑平又哈哈笑了。
“干吗老笑呀!”吴七激怒了说。
“好家伙,你有几只手呀?”剑平冷笑说,“人家也不光是拿脖子等你砍的呀,你真是头脑简单,莽夫一个!”
吴七涨红了脸说:
“后生家!往后你再说俺莽夫,我就揍你!”
剑平顽皮地叫道:
“莽夫!莽夫!”吴七刷地站起来,抡着拳头,走到剑平面前,望着那张顽强的孩子气的脸,忽然噗嗤地笑了:
“好小子!饶你一次!”
吴坚微笑地拉剑平的衣角说:
“你跟他争辩没有用,他这会儿醉了,到明天什么都忘了。”
“谁说俺醉呀?呶,再来一坛,俺喝给你看看。”
吴七说着,拿起酒坛子,往嘴里要倒,吴坚忙把它抢过来,和蔼地说道:
“不行,够了。”
“够了?好,好,好,”吴七笑哈哈地摸着后脑勺,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爸爸跟前不得不乖顺似的,“俺说呀……你们都是吃洋墨水的……俺可跟你们不一样,俺吴七呀,捏过锄头把,拿过竹篙头……你们拿过吗?……俺到哪儿也是单枪匹马!你们呀,你们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剑平想反驳,看见吴坚对他使眼色,便不言语了。
“该回去了,我也有点醉了呢。”李悦说,把剑平手里的小木桨接过来。
小船掉了头。海面飘来一阵海关钟声,正是夜十一点的时候。吴七靠着船板,忽然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吴坚脱了自己的外衣,轻轻地替他盖上……
第二天晚饭后,吴坚在《鹭江日报》编好最后一篇稿子,李悦悄悄地推门进来,低声说:
“听说侦缉处在调查你那篇《蒋介石的真面目》,说不定你受注意了。”
外面电话铃响,吴坚出去听电话,回来时对李悦说:
“仲谦来电话,说侦缉队就要来了,叫我马上离开。……我看漳州是去不成了。”
吴坚把最后一篇稿子交给李悦,就匆匆走了。
半个钟头后,十多个警探分开两批,一批包围《鹭江日报》,一批冲入吴坚的住宅,都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候,海关口渡头一带悄无人声,摆渡的船只在半睡半醒中等着夜渡鼓浪屿的搭客。阴暗中,吴七带着吴坚跳上老黄忠的渡船,悄声说:
“钱伯,开吧,不用搭伴了。”
钱伯把竹篙一撑,船离开渡头了,划了几下桨,吴七忽然站起来说:
“钱伯,我来划吧,你歇歇儿。咱们要到集美去,不上鼓浪屿了。”
钱伯瞪着惊奇的眼睛说:
“吴七,你做啥呀,黑更半夜的?”
吴七把双桨接到手里来说:
“咱有事……别声张!”
船一掉头,吴七立刻使足劲儿划起来。这时船灯吹灭了。船走得箭快,拨着海水的双桨,像海燕鼓着翅膀,在翻着白色泡沫的黑浪上一起一伏。山风绕过山背,呼呼地直灌着船尾,仿佛有人在后面帮着推船似的。吴七的头发叫山风给吹得竖起来了。
两人在集美要分手时,吴坚头一回看见那位“铁金刚”眼圈红了,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吴坚说:
“暂时我还不打算离开内地,我们迟早会见面的,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泪水在吴七眼里转,但他笑了。
“我很替你担心,”吴坚又说,“你这么猛闯不是事儿……我走了,你要有什么事,多找李悦商量吧。”
“李悦?他懂得什么!……”
“别小看人了,老实说,我们这些人,谁也没有李悦精明。”
“算了吧,看他那个鸡毛小胆儿,就够腻味了。”
“不能这样说,”吴坚语气郑重地说,“李悦这人心细,做起事来,挺沉着,真正勇敢的是他。往后,你还是多跟他接触吧。”
吴七像小孩子似的低下头,揉揉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