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十六周年过后,抵制日货的运动渐渐扩大。走私日货的商人,接二连三地接到锄奸团的警告信,有的怕犯众怒,缩手了;有的却自以为背后有靠山,照样阴着干。于是接连几天,几个有名的大奸商先后在深夜的路上被人割去了耳朵。市民暗地叫好。日货市场登时冷落下来。
接着,差不多所有加入日本籍的人,都在同一天的早晨发现门顶上的籍牌被人抹了柏油。大雷也不例外。市民又暗地叫好。
锄奸团有群众撑腰。小火轮搜出来的日货都被当场烧掉了。剑平当搜货队的队长。这一天,他从码头上搜查日货回来,田老大迎着他说:
“刚才你叔叔来过,他说他有些货还在船舱里,找不到人卸,又怕会被烧……”
“当然得烧!”剑平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说,他把所有的本钱都搁在这批货上……”田老大不安地望着剑平说,“要是被烧了,就得破产……”
“破产?好极了!”剑平高兴地叫着,“这种人,活该让他破产!”
“我也骂他来着!”田老大说,“他咒死咒活,说往后再也不敢干了……他说这回要破产了,他就得跳楼……”
“鬼话!别信他。真的会跳楼,倒也不坏,让人家看看奸商的下场!”
剑平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里间来,劈面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大堆五花十色的东西:日本布料、人造丝、汗衫、罐头食品。
他惊讶了:
“哪来的这些?”
“你叔叔送来的,他……”
“你收下啦?”
“他……他……”田老大支吾着说,“他希望你跟锄奸团的人说一说,让他的货先卸下来……下回他再也不敢了……”
剑平火了,两手一推,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推在地上。
田老大呆了一下,愠怒地望了侄子一眼,一句话不说地就退到厅里去了。
剑平有点后悔不该对老人家这么粗暴。他听见伯母急促的脚步声从灶间走过来。伯母手里拿着一根劈柴,喘吁吁地冲着他骂道:
“大了,飞了……你跟谁凶呀!你!……你!……”她拿起劈柴往剑平身上就打。
剑平低下头,一声不响地站着,由着伯母打。伯母打到半截忽然心酸,把劈柴一扔,扭身跑了。剑平听见她在厅里嚷着:
“老糊涂!叫你别理那臭狗,你偏收他东西!……现在怎么啦?体面啊?体面啊?……”
剑平这时才发觉他左手的指头让劈柴打伤了,淌着血,却不觉着痛。过了一会,他自动地走去跟伯伯和解,又婉转地劝伯伯把那些东西送去还大雷。伯伯嘀咕了一阵,终于答应了。
这一晚,剑平睡在床上,朦胧间,仿佛觉得有人在扎他指头的伤。他没有睁开眼,但知道是伯母。
码头工人和船夫听了锄奸团的话,联合起来,不再替奸商搬运日货。轮船上的日货没有人卸,大雷和那些奸商到处雇不到搬工和驳船,急了,收买一些浪人和歹狗,拿着攮子到码头上来要雇工雇船,就跟船夫和工人闹着打起来了。这边人少,又没有带武器,正打不过他们,忽然纷乱中有人嚷着:
“吴七来了!吴七来了!”
吴七一出现,那边浪人歹狗立刻着了慌。吴七看准做头儿的一个,飞起一腿,那家伙就一个跟斗栽在地上。这边乘势一反攻,浪人和歹狗都跑了。
然而事情却从此闹大了。双方招兵买马,准备大打。
这边码头工人、船夫、“大姓”、乡亲,都扶吴七做头儿,连吴七的徒弟也来了。大伙儿围绕着他说:
“七哥,你说怎么就怎么,大伙全听你的!”
双方干起来了。开头不过是小股的械斗,越闹越大,终于变成列队巷战。
这边请吴坚当军师,秘密成立“总指挥部”。剑平向学校请了长期假,也搬到“总指挥部”来帮吴坚。
那边浪人头子沈鸿国,用他的公馆做大本营,纠集人马。大雷和金鳄,也被当做宝贝蛋给拉进去。沈鸿国把每天的经过暗中汇报日本领事馆。
官厅方面,对吴七这一帮子,一向是表面上敷衍,骨子里恨;一边想借浪人的势力压他们,一边又想利用他们这些自发的地方势力,当做向日本领事馆讨价还价的外交本钱。现在一看双方都大打出面,也就乐得暂时来个坐山观虎斗了。
街道变成战场。枪声、地雷声,没日没夜地响着。家家拴门闭户。浪人乘乱打家劫舍。街头警察躲在墙角落,装聋。
吴坚秘密地接洽了十二个有电话的人家,做他们通报消息的联络站。
浪人们渐渐发觉他们是在一个“糟透了”的环境作战。他们无论走到哪一条街,哪一个角落,都没法子得到掩护;因为周围居民的眼睛,从门缝,从窗户眼,偷偷地看着他们;一有什么动作,就辗转打电话给“总指挥部”。
“瞎摸”架不住“明打”。个把月后,浪人们躲在沈鸿国的公馆里,不敢出阵了。……沈鸿国天天在别墅里跟公安局长会谈。
谁料就在这紧要关头,吴七这边也出了毛病:开始是三大姓闹不和,随后是徒弟里面有人被收买当奸细;随后又是那几个在码头当把头的被公安局长暗地请了去,一出来就散布谣言,说什么日本海军就要封锁海口,说什么省方就要派大队来“格杀勿论”。谣言越传越多,竟然有人听信,逃往内地,也有人躲着不敢露面,另外一些游离分子就乘机捣鬼。吴七气得天天喝酒,一醉就捶着桌子骂人,大家不敢惹他,背地里都对他不满。
吴七总想抓个奸细来“宰鸡教猴”一下,吴坚和剑平反对;怕闹得内部更混乱,又怕有后患。最后吴坚找大伙儿来个别谈话,那些游离分子明里顺着,暗里却越是捣乱得厉害。剑平眼看着情势一天坏比一天,苦恼极了;一天黄昏,他坐在“总指挥部”灯下,叹着气对吴坚说:
“他们快吃不住了,偏偏咱们也干不起来;乌合之众,真不好搞!”
“不错,分子太复杂,是不好搞。”吴坚说,“不过也得承认,我们头一回干这一行,实在是太幼稚、太外行了。我们怪吴七太凶,太霸气,可是我们自己呢,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缺少一个什么中心……”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欢呼的声音,接着,一大伙人兴冲冲地嚷闹着拥进来说:
“咱们赢了!咱们赢了!”
一问清楚,才知道是沈鸿国那边,自动地把十二个俘虏放回来了。
大伙儿得意洋洋地以胜利者自居,主张把这边扣留的俘虏也放还给沈鸿国。
俘虏一放,“总指挥部”从此没有人来,一了百了,巷战不结束也结束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三省。全国沸腾,上海十万群众举行反日大示威,八十万工人组织抗日救国联合会。接着,国民党军警向各地示威的学生群众吹起冲锋号,南京学生流了血,广州学生流了血,太原学生也流了血。一批一批奔赴南京请愿的学生被强押回去……
九月二十三日,中国共产党发出宣言,号召全国武装抵抗日本侵略。宣言发出的第二天,蒋介石在南京市国民党党员大会演讲说:“这时必须上下一致……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决。”
吴坚在《鹭江日报》发表社论,响应全国武装御侮的号召,同时抨击国民党妥协政策的无耻。
过了四个月又十天,“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厦门这个小城市的人民又怒吼起来;到了淞沪撤退的消息发出那一天,示威的群众冲进一家替蒋介石辩护的报馆,捣毁了排字房和编辑室,连编辑老爷也给揍了。
吴坚在这一天的《鹭江日报》上发表一篇《蒋介石的真面目》的时评。报纸刚一印出,就被群众抢买光了。
这一年三月间,吴坚加入了共产党;八月间,剑平也加入了共青团。
“我们到现在才摸对了方向。”吴坚在剑平入团的那一天,对剑平说,“我决定一辈子走这条路!”
“我得好好研究理论!”剑平天真地叫着说,“我连唯物辩证法是什么,都还不懂呢,糟糕!糟糕!……”
“我家里有一本《辩证法唯物论》,一本《国家与革命》,你要看,就先拿去看吧。”
从此剑平像走进一个新发现的大陆。他天天读书到深夜,碰到疑难问题,就走去敲吴坚的门。有一夜,已经敲了十二点,他照样把吴坚从被窝里拉起来。
“睡虫!这么早就睡啦?”他叫着。对他来说,十二点当然还不是睡眠的时间,“来,来,来,解答我这个问题:到底真理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你说,我搞不清!”
他翻开《辩证法唯物论》,指着书上画红线的一节叫吴坚看。
吴坚揉揉矇眬的眼睛,望着剑平兴致勃勃的脸,笑了。看得出,吴坚像一个溺爱弟弟的哥哥,对这一位深夜来打扰他睡眠的朋友,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吴坚引譬设喻,把“无数相对真理的总和即绝对真理”解释给他听。剑平还是闹不清,开头是反问,接着是反驳。两人一辩论,话就越扯越远,终于鸡叫了。
“睡吧,睡吧,明天再谈。”吴坚说,一面催着剑平脱衣、脱鞋、上床,又替他盖好被子。
灯灭了,剑平还在黑暗里喃喃地说:
“我敢说,你的话有漏洞!……一定有漏洞!……赶明儿我翻书,准可驳倒你!你别太自信了。……”
吴坚装睡,心里暗笑。
“怎么,睡了?”剑平低声问,“再谈一会好不好?……嗐,天都快亮了,还睡什么!干脆别睡吧……我敢说,你受黑格尔的影响……不是我给你扣帽子,你有唯心论倾向!……对吗?……我敢说!……”
吴坚还没把下文听清,剑平已经呼呼地打起鼾来了。到了吴坚觉得瞌睡来时,剑平还在支支吾吾地说着梦话:
“不对不对!……马克思不是这么说!……不对!……”
天亮时吴坚起来,剑平还在睡。吴坚蹑手蹑脚跑出去洗脸,怕吵醒他。
“啊!……”剑平忽然掀开被窝,跳了起来,“吴坚,你太不对了!”
吴坚大吃一惊:
“怎么?”
“九点钟我还有课!”剑平忙叨叨地穿着衣服说,“你先起来,干吗不叫我?太不对了!”
吴坚微笑:
“快洗脸吧,等你吃早点。”
吃早点时,吴坚问剑平:
“下午你来不来?”
“不,”剑平说,“下午我要翻书找材料,准备晚上再跟你开火。”
“好了,好了,该停一停火了,昨儿晚上才睡两个钟头呢。”
“决不停火!晚上十二点再见吧。”剑平顽皮地说。
吴坚哈哈地笑了。
“说正经的,下午五点钟你来吧。”他收敛了笑容说,“我约一位同志来这儿,我想介绍你跟他认识。他是个排字工人,非常能干的一个同志。”
剑平点头答应,拿起破了边的旧毡帽随便往头上一戴,匆匆走了。
下午五点钟,剑平赶到吴坚家,一推门,就看见吴坚跟一个穿灰布小褂的青年坐在那里谈话。
“来来,剑平,我给你介绍,”吴坚站起来指着那青年说,“这位是李悦同志……”
剑平愣住了。
瞧着对方发白的脸,他自己的脸也发白了。不错,是李悦!七年前他用树枝打过的那个伤疤还在额角!剑平一扭身,往外跑了。
“剑平!……”仿佛听见吴坚叫了他一声。
他不回头,急忙忙地往前走,好像怕背后有人会追上来似的。
他心绪烦乱地随着人流在街上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喧闹的市区,到了靠海的郊野。
顺着山路,爬上临海的一个大岩石顶,站住了。天是高的,海是大的,远远城市的房屋,小得像火柴匣。近处,千仞的悬崖上面,瀑布泻银似的冲过崎岖的山石,发出爽朗的敞怀的笑声。
“是呀,道理谁都会说……”剑平拣一块岩石坐下,呆呆地想,“可是……可是……如果有一个同志,他就是杀死你父亲的仇人的儿子,你怎么样?……向他伸出手来吗?……不,不可能的!……”
海风带着海蜇的腥味吹来,太阳正落海,一片火烧的云,连着一片火烧的浪。浮在海浪上面的海礁是黑的。成百只张着翅膀的海鸥,在“火和血”的海空里翻飞。“世界多么广阔呀。……”他想。海的浩大和壮丽把他吸引住了。
岩石下面,千百条浪的臂,像攻城的武士攀着城墙似的,朝着岩石猛扑,倒下去又翻起来,一点也不气馁……
忽然远远儿传来激越的吆喝的声音,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打鱼的渔船回来了。一大群渔民朝着船老大吆喝的地方奔去,一下子,抬渔网的,搬渔具的,挑鱼挑子的,都忙起来了。……这正是一幅渔家互助的木刻画呢。
剑平呆看了一阵,天色渐渐暗下来,远远城市的轮廓开始模糊;灯光,这里,那里,出现了。
走下山来,觉得心里宽了一些,到了嚣乱的市区,又在十字路口碰到吴坚。吴坚正要到《鹭江日报》去上班。他过来挨近剑平,边走边说:
“我知道了,李悦刚跟我谈过。……”
剑平不作声。
“刚才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跑了?”吴坚又问,“你跟他还有什么不能当面谈的?”
“我不想谈。”
“不想?”吴坚微笑。“感情上不舒服,是吗?”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
“瞧你,谈理论,谈别人的问题,样样都清楚,为什么一结合到你自己,倒掉进了死胡同,钻不出来了?”
“没什么,感情上不舒服罢了。”剑平喃喃地说,觉得委屈。
“感情是怎么来的呢?要是把道理想通了,还会不舒服吗?刚才李悦跟我说,他很想跟你谈一下。”
“跟我谈?唔……我从前打过他,他没提起?……”
“提了。他还觉得好笑呢。依我看,他这个人非常开朗,不会有什么个人的私怨……”已经到了《鹭江日报》的门口,吴坚站住了,“我得发稿去了。明天下午,你来看我好吗?咱们再谈。”
“好吧,明天见。”
剑平一路回家,脑子里还起起伏伏地想着那句话:
“他这个人非常开朗,不会有什么个人的私怨……”
第二天,剑平一见到吴坚,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说:
“这是我给李悦的信,请你替我转给他,信没有封,你可以看看。”
吴坚把信抽出来,看见上面这样写着:
……昨天,我一看见你就跑了。我向你承认,倘若在半年前,要我把这些年的仇恨抹掉是不可能的;但是今天,在我接受无产阶级真理的时候,我好容易明白过来,离开阶级的恨或爱,是愚蠢而且没有意义的。
不爱不憎的人是永远不会有的。我从恨你到不恨你,又从不恨你到向你伸出友谊的手,这中间不知经过多少扰乱和矛盾。说起来道理也很简单。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要打通它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正因为打通它不简单,我们家乡才有年年不息的械斗,农民也才流着受愚和受害的血。他们被迫互相残杀,却不知道杀那骑在他们头上的人。
谁假借善良的手去杀害善良的人?谁使我父亲枉死和使你父亲流亡异邦?我现在是把这真正的“凶手”认出来了。
父的一代已经过去,现在应该是子的一代起来的时候了。让我们手拉着手,把旧世界装到棺材里去吧。
我希望能和你一谈。
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