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石龙村和虎牙村静静地入睡了。那条从两村之间流过的沙河,淙淙地响着。斜挂在天上的下弦月,象一把镰刀似的,发出清凉的光。天是深蓝的,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的跳动着,好象要从天上掉下来。四围黑森森,样子很可怕。峒面一阵阵夜风吹过,禾苗轻轻摇摆,甘蔗叶沙沙作响,显得很宁静。

申晚嫂沿着石龙村村边的斜坡路,走向村外的小路,准备过小桥回虎牙村。她心里记挂梁七和其他的委员们。在斗争冯氏之后,全乡农民的情绪受到冲激,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渴望展开更大规模的斗争。许学苏他们下山开会,临走的时候,和主席团研究过,决定深入到各个小组,进行动员,准备再战。

“不知道他们的小组怎么样?我去的这个小组,大家的心齐了,……”

她自己是到石龙村参加一个小组会的。那个小组的基础弱,组长又是一个老好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组员们住的地方,又和地主们是左邻右舍,容易受到谣言的影响,她去的时候,组员们看到自己的“头人”来了,热烈地欢迎她,开会也起劲了。她并没有说大道理,只是亲切地用具体的事例,用自己的思想发展的一条线路,影响他们。他们听来津津有味。会场上有人这样说:

“晚嫂,你这样一说,我们就明白了。常常过来坐吧,给我们换换脑筋!”

有人说:“组长,你学学晚嫂嘛,她讲得多清楚。你啊,就是怕麻烦!”

散会的时候,大家还围住她,问长问短。有些妇女私下说:

“她变得真快啊!”

“谁说我们妇道人家不能办事?你瞧她,比男人还强。”

那个小组的组长,送她到村边,感激地对她说:

“你讲得真好,他们心定了很多。”

“人心换人心啊,你说,同志来发动我们的时候,有多耐心!”

“我送你回去!”

“不要!这末大个人,怕什么?”

她一路想着,觉得他们都是亲骨肉,从前单开门独开户,各顾各,现在象一家人,多好啊!真是“一条黄麻孤零零,十条黄麻搓成绳”。往日自己一个人,真孤单。现在人多力量大,什么事办不到呢?

“不,头一件要紧的事,是共产党的开导。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峒乡还是大峒乡,能变多少呢?就算我吧,共产党没有来的时候,扛木头,挑柴火,当叫化子,死了没地方埋,谈得上翻身?共产党,毛主席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高兴,不觉轻轻地唱起歌来,那是听会而不是学会的歌子,她用自己的腔调在唱。唱着唱着,突然不好意思,脸上一阵热:

“老太婆了,还学唱歌!”

走着,走着,走到河边,快到小桥了。朦胧的月光中,望见那段平静的河水,象绸子似的软软地流着。忽然嗤的一声,河岸边甘蔗田里,窜出一个人来,出其不意地跳到她跟前,伸手就要卡住她的喉咙。她本能地将身体一侧,让了过去,两只手很快地抓住对方来不及收回的手,向怀里一拉,又用力一送,她平常能挑一百多斤的担子,现在又是出尽力量来防御,因此,那人站脚不稳,直向河边咚咚地后退,跌得个四脚朝天。冷不防旁边又跳出一个人来,乘她将那人向外推送的当儿,举起一根短而粗的木柴头,兜头劈下来。她感觉有东西从后边打来,已来不及躲闪,抬起手臂来掩护,只听“格擦”一声,人事不知,朝前面扑了下去。拿木柴头的那个人,跑到跌在地下的那人身边,很小声地问:

“怎么样?”

“不要紧!”

“走,快走!”

他也顾不得去扶他一把,转身就走。

“喂!打死了没有?”

“快走!有人来了!”

两个巡夜的纠察队员,从虎牙村那边走过来。他们弯着腰,从田边小路上没命的跑,那个被申晚嫂推倒的人,一脚踏空了,又跌了一跤,爬起来,一溜烟逃掉了。

在石龙村西头,靠近山边的小路那儿,有个固定的哨位。每天晚上,梁树要到各处巡查,也要到这儿来,和放哨的两个队员聊几句,嘱咐一番。队员们看见队长来了,说上几句玩笑话,瞌睡也醒了。那个地方荒僻得很,能够有人来,好象和村里有个联系,胆子也壮些。

梁树查完哨之后,一个人背着步枪向村里走。他走过小学校门口,警惕地看看里面,静悄悄没有声息。再往前走,一排大房子,品字形的把路给逼得弯弯曲曲,有几个路口,都是小巷子。他每天走到这里,心想:这里应该派人站岗!又自己推翻了:村里边不会有事情的,那些家伙敢?再一看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黑洞洞的,他把步枪放下来,用电筒照了一照,又往前走,走到一间堆草的破房子门口。这是没有门的房子,里面乱七八糟地堆了些草和坏农具。他才走过门口两步远,从破房子里先后跳出两个人,一个用一件旧棉衣罩着梁树的头,一直盖到他的颈项,然后两只手用力的压着他的鼻子和嘴。梁树在一霎眼的工夫,知道有人暗算,连忙丢掉电筒,准备开枪,可是另一个人已跳上来,按着他的手,和他争夺步枪。梁树叫不出声,两只手也不能动弹,只好用两只脚乱踢。闷声不响地格斗了几分钟光景,梁树两只手放下来,腿脚也软了。他们把他连抱带拖地拥进了堆草的破房子。……

再说那两个从虎牙村走到小桥边的纠察队员,他们似乎听到有声音,连忙赶到桥上,四下一看,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再留心观察,除了流水声,真的静悄悄。

“我听到……”

“我也听到。”

“是什么呢?”

“去看看!”

两个人走过了小桥。

“哎哟,是什么?”

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们发现申晚嫂仆在地上。翻转来一看,半边脸上有鲜血。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两个人惊慌得大叫大嚷,已经忘记去追赶凶手了。他们站在旁边,想去扶起她,又不敢去碰她。后来还是年纪比较大的一个,蹲下去,手指放在她鼻孔下面试了一试,意外地大叫起来:

“没有断气!快,快!”

另一个不明白“快,快”是什么意思,拔脚就走,冲到桥上,一边跑一边说:

“我去叫人!我去叫人!”

大峒乡的纠察队,成立不久,队员全部是本乡的农民,他们没有军事知识,没有战斗经验,也还来不及进行训练,遇到这种事情,难免不惊慌。留下来的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守着申晚嫂,同时又四面留神,听到一点声响,走出几步看看,马上又退回来。

进村的那一个队员,先去找梁树,梁大婶说他没有回来。他转身去找梁七,梁大婶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念菩萨。叫醒了梁七,然后又通知其他几个委员,许多人惊动了,纷纷拥到“地塘”上来。

梁七带头,后面跟着一长串人,高举着“篱竹”火把,匆匆地赶到桥边,把申晚嫂抬回家去。

人们咒骂着:

“混账啊!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捉住这些绝子绝孙的,一定要剥他们的皮!”

那两个队员送申晚嫂到家,才猛然醒悟,年纪较大的一个说:

“快去找队长,搜查一下!”

申晚嫂被放在床上,晕过去没有醒来。巧英爬上床,蜷缩在床里边,一面流眼泪,一面用湿手巾替她揩脸上的血。床前围着梁七、麦炳、四婆一大堆人。金石二嫂搂着木星,躲在角落上,想看又怕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在偷偷的哭。

“有酒没有?灌点酒下去,就会醒的!”

“艾绒熏!”

有一个人出主张,提出要什么东西,马上有人答应,跑回去拿。

门外的人越聚越多,惋惜、关心、咒骂的声音,低低地回响。有人踮起脚向门内看,有人揩眼泪,有人惊愕地张大嘴,……这一个“头人”的被暗害,令他们不安。梁大婶一手抓住门框,一手捂住眼睛,同情申晚嫂,又好似为自己着急,低低地骂:

“这些鬼多狠心啊!”

容清老头的腿脚还没有完全好,撑住拐杖,由老婆扶着,一步一瘸地走过来往里挤,走到床前,老泪纵横,望着申晚嫂,不断说:

“造孽啊,造孽啊!”

申晚嫂没有等大家施救,慢慢苏醒过来了。巧英第一个发觉,好象用全生命在呼喊:

“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

这惊叹而又欢悦的声音,从里到外,一下传遍了,大家松了一口气。

申晚嫂微微睁开眼睛,满屋子都是人,她起初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随后也就明白了。她默想着:是谁指使的?那两个人的样子,怎么记不起了。巧英抛开手巾,情不自禁地往她身上一伏,好象哭又好象笑的叫道:

“晚婆!”

“哎哟!”

申晚嫂的右手臂给巧英一压,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她叫出声来。巧英赶紧抬起身,紧张地望着她。她想挪开手,不料小臂不听话了。她不禁怀疑,也是惊怕的脱口说道:

“手断了?”

“手断了!”

“手断了!”

新的消息,从里到外,象一盆凉水淋下来,大家冷了半截。

“找剃头师傅!”容清提出办法。

“找剃头师傅!”

有人马上跑出去。申晚嫂把经过情形慢慢告诉他们。梁七闭住嘴,在反复考虑着:是谁搞的呢?

剃头师傅刘三来了,他轻轻在申晚嫂手臂关节摸索了一会,对大家说:

“骨头脱榫,不要紧!”

他将申晚嫂的手臂放平,叫巧英蹲在床头,手臂穿过申晚嫂的腋下,紧紧抱着肩头和上臂,他两手试了试下臂,然后一手抓着她的手,一手放在关节处,对她说:

“有点疼,忍住点儿!”

房里房外,鸦雀无声,大家紧张地期待着。

申晚嫂闭着眼睛,咬着牙,等他动手术。

刘三先稳稳的抓着关节,然后平举起下臂,用力一拉,再用力一凑……

“哎哟!”申晚嫂哼了一声,额头上沁出汗珠,头上的伤口有血流出来。

“好啦,接上去了!”

人们在申晚嫂哼的时候,一齐抖动了一下,听刘三说接好了,又一齐吁了一口气。巧英抱着她的肩头,起先侧过头不敢看,等接好了,她放松手,靠近申晚嫂的耳朵说:

“你动一动,看灵活不灵活!”

申晚嫂的右手轻轻挪一挪,可以控制了。她侧过头,望望大家,抱歉地说:

“各位辛苦了,请回吧!”

“你别动吧!”四婆一步赶上前,按住她。“我们有什么辛苦呢?”

“晚嫂,你才辛苦啊!为我们大家……”

申晚嫂深深受到感动。三十几年的生命,象一堆破布似的,撂在外边没人理,任你风吹雨打,也不管你死活存亡。现在,自己的生命和群众合在一起了,好比晚稻似的入秋才扬花。……

“他们对我多好!我替他们做过什么事呢?真对不住他们!……阿许开导我,用了多少心机。铁杵也磨成针了。……大家能够翻身,我死也瞑目。……”

四婆看到她闭着眼睛,转身对大家悄悄说:

“睡着了!大家回去吧,让她养息养息!”

申晚嫂真想大声告诉他们,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他们,但是,又怕一开口,忍不住会哭。

人们退出来。四婆和巧英忙着替申晚嫂洗脸,包扎头上的伤口,收拾房间。金石二嫂放下木星,走到床前,呆呆地看着。

梁七一直在考虑着:这是一件紧要的事情。申晚嫂是“头人”,是大家的代表,谋害她,不就是跟大家作对?两个人来动手,这两个人是谁呢?不简单!我们乡里还有不少问题哩!才斗争一次,就出了这种事情,我看敌人是很不甘心的。难搞啊,群众怎样想呢?大家对晚嫂这样好!不怕,只要我们人多,心齐,不怕他们。不,难搞还是难搞的。他和麦炳走了出来,心里仍在翻来复去地想着。

去找梁树的纠察队员,气喘吁吁地来到梁七面前:

“七叔,找不到队长!”

“哪儿都找遍了,也不见树哥!”

梁七听了这话,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有一股寒流通过脑门一直到脚底,他预感到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一把抓住一个队员的手,直瞪瞪地望着他们:

“真是找遍了?”

“是啊!”

“麦炳,再去叫几个人,一齐去找!天亮之后,派人到山下送信,告诉欧同志许同志他们……”

不等到送信的人到山下,土改队大峒乡工作组的干部,还有欧明,已经上山来了。

他们一行五个人,兴致勃勃地,乘着早凉,拐过山下凉亭走上那崎岖的山路。许学苏轻快地走在前面,欧明背着小行李卷和她并肩走着,但是显得有些吃力,等爬上那段最陡的“天梯”路时,他已经满头满脸都是汗,汗水沿着眉毛往下淌,不断喘气。

“怎么搞的?打游击的时候,一晚翻几个山头也不在乎,现在动一动脚就要喘气,快成废物了。”欧明抹着汗说。

“现在不比从前嘛,打游击的时候,成天走路,练出来啦。”许学苏笑着说。“我记得第一次跟你出发的那天晚上,你带着我们在山上兜圈子,一口气就是三十里,我真有些受不了。后来不是惯了吗?”

“我看这里面有学问。”欧明说。

“欧区委,这不是简单得很的道理?”赵晓奇怪地问道。

“简单的道理就没有学问?”欧明停了一停说。“我想这里面包含着理论与实践的大问题,别小看了它。应该值得我们警惕。”

“以后我们要多走路?”

“应该多走,就要多走。不过,我说的并不单指走路。就拿你们大峒乡的工作来说,你们四个人,对土改的做法啊,步骤啊,甚至于是土改的大道理,总可以说出一套来,等到去实际执行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这一次斗争冯氏,对象没有错,可是群众组织得不够好,特别是对敌情估计太低,所以斗争下来,效果当然是不小,然而距离要求还是很远。你们以为怎么样?”

“是这样的!”许学苏承认。

“实践了,就要总结提高,再来指导实践,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思想方法。说老实话,我的水平也是很低的,运用起来总是不行。前几天,分局首长同志来到县里,我去参加了汇报,他从更高的角度,更理论化的,指出这一个时期运动的特点和方向,也指出了错误,才使我们恍然大悟。特别是他说过这样的话,土改本来是革命运动,可是现在却很少革命的气派。这番话给我很大的启发。我们想一想看,党交给我们的任务,是领导农民进行翻天覆地的斗争,我们却是摩摩娑娑,按部就班的象绣花,对农民渴望土地的心情,了解不够,体会不深,还以为他们也象我们一样的心平气和哩!”

“我就这样想过!”赵晓紧跟上一步。“从表面上去看,农民对土地的要求好象不迫切,……”

“其实,他们心里不知道有多急!”

“他们内心的要求,我们不了解,这是一方面。”欧明将肩上的小行李卷挪一挪。“另一方面,因为他们相信我们的党,相信领导,所以他们响应党的号召,一心跟着党走,他们有个朴素的想法:党的政策不会错!这种想法当然是正确的,而且党的政策,确是要满足农民的土地要求,以后还要领导农民向社会主义的路上走。可是,在我们这些具体执行政策的人身上,就值得商量了。运动拖得太久,群众的要求迟迟不能满足,是不好的。你们大峒乡不能再走这条弯路!县委决定你们在夏收前分好田,能行吗?”

“行!”几个人兴奋地回答。

“不过,有言在先!”欧明望着他们笑笑。“要快还要稳,应该做的工作,必须做完,步骤不能乱。走过场,造成夹生,那就更糟!许同志,你在想什么?”

许学苏给他突然一问,自己所想的又没有理出头绪,嗫嗫嚅嚅地回答:“我想,我想今后的做法!”

“好啊,说出来大家研究研究!”欧明走到崖边一棵高耸的枳椇树下,放下行李卷,用手接着岩石缝里流出的清水,往头上脸上淋。“这里凉快,歇一下!”

洗了脸,喝了水,大家坐下。

“许同志,你说说!”

“我怎么说好呢?”许学苏望着这位老上级,又是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同志,她想了一下,说:“我以为……”

她还没有说出具体的意见,下山送信的一个农民,老远的看到他们,飞奔到面前:

“许同志,许同志,我正要去找你们……”

许学苏看到他惊慌的神情,马上觉得出事了,跳起身来问道:

“什么事?”

“昨天晚上,晚嫂被人打伤了,阿树哥,就是梁树啊,上吊死了!”

“哎哟!”

“晚嫂没有危险吧?”

“阿树真死了吗?”

他们围着他,一句一句地追问着,想问出个详情来。

欧明一面听着,一面自言自语:“敌情,严重的敌情!”他拿起小行李卷,说:“同志们,快走吧!”

欧明和许学苏走在最后,她惶惑地望着他,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一时不知道打哪儿说起。

“镇定,镇定!”欧明拍拍她的肩膀。“敌人想打乱我们的阵脚,我们要镇定!”

“怎么办呢?”

“看情况再研究。说真的,我们对大峒乡的敌情估计不足,有些问题太忽视。例如,刘大鼻子那封信,你们就没有多加研究,这里面大有文章的。……当权派没有打倒,当然会有问题。这种杀人的事情,不简单,幕后一定有人支持。阿许,我有个想法,刘大鼻子可能是主持人。”

许学苏表现得很悔恨:“我们疏忽,给敌人争取主动了!”

“不!”欧明连连摇头。“他们还是被动的。敌人的企图是潜伏,混过关,如果不是我们的压力大,他们不肯露面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穷追猛打,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被动的。”

进村之后,许学苏一直到申晚嫂家去。

欧明对赵晓他们说:“你们分散工作,要紧的是安定群众情绪。同时搜集群众意见,不论是什么意见,都要注意。”

欧明走进了“主席团办事处”。

“欧同志来了!”

梁七、麦炳还有其他的委员,正在商量着,看见欧明进来,不约而同地嚷着,仿佛他带着什么动人的东西来了似的。

“坐吧,坐下来慢慢谈!”

欧明放下行李卷,反倒去招呼大家坐下。

梁七越是想说清楚一切的详情,越是说不清楚,不是漏掉细节,就是颠倒了顺序,急得乱搔头,暗暗地骂自己无用。麦炳看上去倒是冷静的,在重要的地方,时时补充几句。可是,只要他一开口,就听出他的声音颤抖,不是害怕的颤抖,而是竭力控制愤激的颤抖。梁树是他的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山坡上放过牛,一条河水里洗过澡,平时吵两句闹一阵,正是不分彼此的哥儿们的情份。梁树突然死了,叫他怎能安静呢?欧明明了他们的感情,这些纯朴的农民,受到突然的打击,当然免不了慌乱的。

“照你们看,阿树是怎么死的呢?”欧明合上笔记本问。

“奇怪嘛,就奇怪在这个地方,阿树龙精虎猛,怎么会想到寻死呢?”

“一定是害死的!”麦炳坚决地说。

“一点伤也没有,吊得直挺挺的,……”

“真怪!”

大家疑疑惑惑,说不出肯定的意见。麦炳忍不住又重说了一遍:

“一定是害死的!”

他说得更大声,更坚决。大家一起看着他,似乎觉得他说得太肯定了,可又没法反对他。

“我们去看看!”

欧明站起来朝外走,麦炳在前面引路,梁七陪着他。

“七叔,你谈谈,你看阿树是自杀,还是被人害死的?”

“说阿树会自杀,谁也不信的!”梁七摇摇头,仿佛说他自己更不会相信了。“不信又怎样呢?我亲自放他下来,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那枝枪和电筒还放在旁边,不象,不象是有人谋害的!……”

梁树的尸体放在地上,欧明解开他的衣服,详细地检验一遍,果然没有伤痕。只是在他的两只手上,发现了擦破皮,血凝结了,变成紫黑色。“有过挣扎!”欧明暗自说着。再看看悬挂绳子的横梁,积满灰尘,只有绳子擦过的地方,露出痕迹。“挂上去没有抵抗。哼,怕不是死了才挂上去的?”欧明盘算着,又将破房子仔细检查,除草堆零乱之外,没有可疑的地方。“安排得倒是很巧妙的!”欧明打开笔记本,画现场草图。在画那根绳子的时候,才发现绳子上粘着草屑。“这倒奇怪,是什么绳子呢?”他解开绳子,拿到门口亮处一看,滑腻腻地象用油浸过似的。

“是什么油的味道?”欧明把绳子递给麦炳闻。

“桐油!”麦炳叫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

“别说,我们回去研究。”欧明小声制止了他。

站在门外看他们检验的群众,大约有十来个人,一直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惋惜着。他们走出门,其中有一个人用比较高的声音说:

“……好日子快来了,自杀真是不上算!”

“他是谁?”欧明低低问梁七。

“刘华荣。”

“谁?”

“乡长刘华生的弟弟,刘华荣。”

梁大婶听到梁树死的消息,当场昏厥过去;救醒之后,伏在地上干号。她不相信儿子是死了,不会,完全不会!昨天晚上,她亲手做饭给他吃,吃完饭,他背起枪,精神抖擞地出去,临走的时候,还说:“娘,你睡吧,我自己会开门!”难道这样的小伙子,就不会回来了?他不会死的,打他一百下扁担,他也不会哼一声,无端端会死?不会,不会!

“大婶,你去看一下吧!”

有人劝她去看梁树最后一眼。她痴呆呆地望着人家。看?看什么?阿树真的死了!真的不回来了!为什么要死呢?娘抚养你二十几年,你会丢下不管?他不是这种人,平素脾气有些牛劲,对娘还是很孝顺的。是得罪了人家吧?得罪了谁?他晚晚出去巡夜,熬得眼睛通红,叫他多睡一会也不肯,还不是为大家出力,能得罪谁呢?就是得罪了,不看功劳也看苦劳,会不原谅他?要就是得罪了石龙村的老爷们,是吗?对了,是得罪了他们。菩萨有眼呀,我藏在床底下的东西,谁也没有告诉过,阿树得罪你们,也该看看我的份上!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她连爬带跌地到了床面前,在床底下掏出冯氏交给她的一卷布,用力摔在地上,她恨极了,想大骂地主和地主婆,可是嘴上却号叫着:

“我的儿子不会死,我的儿子不会死!”

房间里的人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听到她这种惨厉的号叫,非常惊心。有些妇女忍不住用衣袖捂住脸,差点儿哭出声。

巧英扶着梁大婶,不让她朝地上撞头。巧英听到梁树的死讯,好象受到雷震似的,半晌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话。她和大家一样,不相信阿树会死,后来她在堆草的破房子里,看到他的尸体,脸上盖着一块布,她想揭开,又不敢揭开,要看他一眼,又不忍看他。不揭开那块布,她也能认出他来,衣服和身材,都是熟悉的,看他睡在地上,仿佛还有着那种冲劲,会立刻跳起来。但是,他是死了!她和他是要好的,爱情的种子刚冒出一点嫩芽,突然被连根拔掉了。申晚嫂和梁树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伤了,一个死了,她的心好象被人撕了一道裂口,一阵阵绞痛。她从自己的伤痛,想起梁大婶,立刻跑来陪着她。巧英看到梁大婶的失常的样子,又担心又害怕。梁大婶叫了一顿,两手扑打着地面,幽幽地哭起来。

“大婶,别哭吧!”

巧英说着,眼泪象断线珍珠似的,直往下淌,忍也忍不住。她一把揩掉它,仿佛要把悲伤揩掉似的。悲伤是揩不掉的,可是,她不比一年多前了,那时她的妈妈给地主逼死,她象给人抛在荒山野岭,怕极了;又象掉在漩涡里,老是身不由己的打圈儿。现在呢?她站稳了,能够想想事情了。她想:阿树和申晚婆为什么被人谋害呢?一不是想他们的钱财,二不是想他们的田地,不过为了他们是群众的“头人”,害怕他们,打死他们好安心。“对了,他们害怕了才谋害阿树和晚婆的。”她找到了结论,精神振作起来。“他们怕我们,我们要叫他们更害怕!”

欧明和梁七等走进来。梁七对巧英招招手,巧英走过来。

“大婶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阿树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晚嫂吧?”

“没有!”巧英摇摇头,不知道是答复梁七,还是对梁七的话不赞同。“我看瞒也瞒不住的,人多口杂,难保谁不漏出去。再说,晚婆看不见梁树哥,她不会问吗?”

“对!”欧明觉得巧英的话很有道理。“瞒不了的。”

“啊——”梁七以为巧英太多嘴了。“晚嫂受伤了嘛!她不能再受惊,再着急,你知道吗?”

梁大婶抬头见到欧明,一骨碌爬起身,冲到他面前,软瘫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腿,哭喊着:

“同志哥,要替我的儿子伸冤啊!”

听完了几个人的汇报之后,欧明说:

“老赵,你把石龙村的反映说一说!”

“石龙村的群众反映,和刚才大家说的差不多,觉得阿树死得真可惜,又很关心晚嫂的伤势。”赵晓停了一下。“石龙村另外有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

“这种新情况,上午还没有,下午方才出现的:有人说,那间堆草的房子是有鬼的,梁树的爸爸是上吊死的,所以阿树大概是夜晚走路碰上鬼了……”

“我们村里也有人这样说,……”

“还有人说,前几晚看到虎牙村背后山坡上有鬼火,知道要有人命案发生了……”

“你查过没有?”欧明问。

“查过。”赵晓打开笔记本翻看了一会。“我追查过三个人,不是三个人,是三条线索,到末了都是说听刘华荣讲的……”

“谁讲的?”

“刘华荣。”

“呐,就是在那个门口说话的人。”梁七告诉欧明。

“哦!”欧明侧着头沉吟一会。“晚嫂受伤的事情,有人提起吗?”

“闹鬼的谣言一来,吸引了大家……”

许学苏对欧明低低说:“刘华荣是以前贫雇农小组的人,他是刘大鼻子的堂房侄儿。”

欧明点点头,然后从桌子底下拿出油浸过的绳子,往桌上一抛,对麦炳说:

“阿麦,你来讲讲!”

有些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伸手拿起绳子来看。

“梁树哥就是这条绳子吊死的!”麦炳把绳子接过来。“大家闻闻,上面有桐油味儿,……”

“真是有桐油味儿!”

“桐油还粘手哩!”

“我们大峒乡用桐油的人家,数得出来的,就是那么几伙,他们是做竹帽的,……”

“对,总共不到十家,石龙村的李三两兄弟,高峰村的杨文广,……”

“……我都去问过了,”麦炳不喜欢人家打断他的话头,大声截住对方。“他们用桐油都是一斤半斤的去买,……”

“买不起嘛,只好零买着用。”

“你等我说完嘛!瞎打岔!他们买个一斤半斤的油,用瓦罐子破碗去买,哪用到绳子去捆呢?……”

“说的是啊!”

“……他们买的桐油,是冯庆余店里卖的……”

“啊!”

这一声惊叹,包含着惊讶,也包含着“原来如此”的警觉意味,谁不知道冯庆余是个什么货色呢。

“冯庆余是整篓买油回来,非用绳子捆不可!……”

麦炳把绳子朝桌上一摔,梁七连忙接住,将它小心地圈好,紧张地对大家叮嘱:

“千万要留神,别露出风声!冯庆余比狐狸还要猾,知道了可难办!”

“这儿都是自己人,怕什么呢?”

“怕你们不留神啵,谁说你们是外人?”

欧明站起身来,对大家说:

“现在研究一下吧,该怎么办呢?”

“一定要抓凶手,阿树不能白白的死,晚嫂也不能白白的挨打!”麦炳气愤愤地说。

“凶手当然要抓!”欧明说,“可是,该谁去抓呢?”

“政府喽!”

“不对!”欧明摇摇头。“该动员群众……”

“群众乱得很,他们哪能抓凶手呢?”梁七抢着说。

“正因为这样,更要动员群众!”欧明转头问许学苏:“你的意见怎么样?”

许学苏说:“我觉得这两件事都要交给群众讨论,让群众认识敌人的阴谋,同时也能检举潜伏的敌人……”

“对!”欧明赞同。“要讨论,而且是大锣大鼓的去干!”

“不行,不行!”梁七连连摇手。“群众已经乱嘈嘈的,再去讨论,不是更乱?”

“七叔,你听我说,”许学苏很平静地说。“群众乱,我们要引导他们,使得他们不乱。他们乱,因为他们还不了解,还不认识敌人的阴谋,如果给他们详细讨论一下,眼睛亮了,心也就定啦。”

“这话说得有理!”有人赞同。

“我还不明白!”麦炳插嘴说。“群众讨论,对是对,可是凶手怎能让群众去捉呢?”

“阿麦,捉凶手并不难,难的是群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捉不捉,当成是政府,是你们‘头人’的事,他们不关心,那就不好。”欧明耐心地说。“阿麦,你说说,敌人谋害晚嫂和阿树,就是跟他们两个人有难过,不是跟大家作对吗?”

麦炳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一心要替阿树报仇。……我们心里也不好受,这么一个年轻力壮的好汉子,……”

“我一想到晚嫂受伤,阿树死得这样冤枉,心里就……”麦炳说不下去,粗大的手蒙着脸,泪水从指缝往下滴。

大家鼻子一酸,眼睛有些蒙蒙的,好象有一层雾遮着。

“是啊,谁不难受呢?我相信群众也难受,晚嫂和阿树,是自己的亲姊妹亲兄弟,他们为谁受害的呢?……群众讨论之后,也会象你一样,要替他们伸冤报仇!敌人想吓唬我们农民,我们要叫他们知道厉害!只要把群众的火点起来,烧不死他们才怪!”

欧明说话虽然是缓慢的,他们听来却是句句有力,字字有理,逐渐有了信心。

“说老实话,”梁七这时脸上才露出开朗的表情。“自打昨天晚上起,我心里就起了疙瘩,这种事情怎么办呢?我们农民谁经过这么大的风险?说群众乱,我心里也乱。我尽在想,事情别搞大了吧,搞大了难收拾。欧同志一说,我才开窍!”

梁七的话引起许多人的共鸣:

“七哥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没有同志来指点,我们是螃蟹过河,七手八脚,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子了!”

“阿树为大家牺牲了,梁大婶有什么困难,大家应该帮助她解决……”

“当然!当然!”

“再有,我们替阿树开追悼会……”

“什么追悼会?”

“就是开个大会,全乡来公祭他;同时让大家讲讲话,揭露敌人的阴谋,……”

“好办法!”

“应该!”

会散了。欧明一路陪着他们到村里,叮嘱他们赶紧做好准备工作。

“我们去看看申晚嫂!”欧明对许学苏说。

“她今天闹着要来开会,好不容易才说服她。”

“对,让她多休息几天,以后还愁没有工作吗?”

村东头,从沙河河坎上爬上一个人,刚刚涉水过来,膝盖以下淌着水,上身的衣服给汗湿了贴在身上。他看到欧明,老远就叫:

“欧区委,欧区委!”

欧明见是区委会的通讯员小任,马上掠过一个念头:我今天早上刚上山,现在又追着来了,该不是底下又出了问题?

“你瞧,喘得这个样子?”

“太阳象火烧似的,爬这趟山真够受!”小任脱了竹帽,头发里面都有汗流下来。

“有什么要紧事?”

“有一封信!”

“傍晚送来不行吗?”

“区里叫立刻送到,一定要你亲自收!”

欧明接过信,是县委会的,左上角有“急密”字样。

“小任,去歇歇,喝口水,等一会我写回信。”

许学苏看见小任的时候,心里也同样有些紧张,她注意着欧明,看他读信的神气,开始皱着眉头,慢慢松开了,眉毛向上一扬,眼睛露出光来,嘴角向两边移过去,简直是在笑了。她疑疑惑惑地看着。

“阿许,好消息,重要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

许学苏给他这个兴奋的样子,弄得更惶惑。

“走!我要写个报告!”

他们并肩走向队部。

“阿许,这是县委转来的通知!”他把手上的信扬了一扬。“广州城乡联络处通知说,刘大鼻子的兄弟刘德铭,潜伏在广州,继续搞反革命活动,给我们逮捕了,前些时镇压掉了,根据他的供词,刘大鼻子藏在本乡,一直没有离开。你说这不是来得正巧吗?”

“是正巧!”许学苏激动地接过那封信。“给群众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哩!”

欧明匆忙地写了两个报告,一个给区委会转县委;一个给人民法庭。欧明封了信口,对小任说:

“你再辛苦一趟吧,即刻下山去送!另外通知卫生员,要他来一次。喂,你辛苦也是为人民立功啊!”

“能立功就行!我这就去啦!”

小任精神抖擞地戴上帽子走了。

“要告诉主席团的人吗?”许学苏用征求的口气问。

“当然向他们宣布!”欧明考虑了一下。“暂时不必传出去,等准备好了,再向群众宣布。”

“听到这个消息,好象浑身都有劲了!”

“阿许,这又一次证明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依靠群众,依靠领导,斗争不会不胜利。我们的国家,组织多严密,互相支持,互相鼓舞,任何斗争都不是孤立的!就连我们这山顶上的小乡,也和全国行动一致,想起来真是……真是象你说的浑身都有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