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间改作土改队队部的小学旧校舍里,申晚嫂、巧英、金石二嫂、四婆和另外几个妇女,坐在角落上,她们的眼睛都是湿漉漉的,有的人眼泪还在往下淌。巧英靠在申晚嫂身上,她断续地抽咽着,鼻子吸一口气,发出响声,身体也跟着抽搐一下。金石二嫂泣不成声,四婆扶着她。申晚嫂的两只肘弯顶住膝盖,双手捂住脸,她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只是觉得喉咙有点疼,眼睛有点涩,心口似乎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她想起刚才的“谈心会”,大家都是本乡的人,朝不见晚见的人,多少年来生活在这个“峒面”上,彼此都是相熟的人,可就面熟心不熟,各人的苦楚各人藏在心头,今天总算露了天,大家才算是把心挖出来,把苦水吐出来。难过当然是难过,但是,流一顿眼泪,哭一场,总比闷在心里的好。申晚嫂听了大家的诉苦,她恨,她愤怒,她攥紧拳头,想要叫喊出来,可是克制了自己,所以到现在喉咙有点疼,心口觉得有东西顶着。

刚才的“谈心会”,是许学苏他们召集的。这几天来,土改队的干部,个别发动和培养了一些农民,今天邀请他们来开个“谈心会”,好让大家见见面,心换心的谈谈心事,使怒火燃烧,斗志增强,然后团结组织起来。“谈心会”一开始,申晚嫂本想说几句鼓励大家发言的话,可是,她看到的都是前后村上下屋的熟人,都是太阳晒得黑黑的,脸上很少笑容的受苦人,他们的眼睛望着她,这反而鼓励了她的发言,她把自己藏在心里的话,忍受了多少年的苦情,尽情的倾吐出来。在她的影响之下,许多人都打开了心房,真情的话语,苦痛的往事,愤怒的感情,象暴雨似的倾泻出来。一个人的经历,激动了大家,一个人的苦情,也敲打着大家。在“谈心会”上,感情越来越激动,说话的人说不出声,听的人哭得象个泪人。后来,许学苏宣布休息一下,大家才勉强停下来,但是,啜泣声还是继续着。

许学苏、赵晓他们,时时走到这边,又走到那一边,低低地安慰他们,又鼓舞他们。许学苏自己也激动得很,不过,她经过锻炼,她懂得怎样使悲痛化为力量,怎样为沉重的感情找到出路,怎样使仇恨的锋芒集中到地主阶级的身上。

许学苏走到申晚嫂那里,人们稍微挪动了一下,让出一个位置,许学苏坐了下去,大家并没有和她说话。巧英一把抓住她的手,两只手握着它,搓来搓去。

许学苏停了一会才低低地叫:“晚嫂!”

申晚嫂捂着脸,在想着她的心事,没有听到。许学苏又叫了一声,她才慢慢地放下手,应道:“嗯,什么事?”人们看到她的脸色发白,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嘴唇上显出深深的牙印。

许学苏还是低低地说:“晚嫂,和大家去谈谈!各人的苦都吐出来了,我们再找找看,苦根到底在哪里?”

申晚嫂点点头,可是坐着没有起身。

许学苏又和大家说:“人人都有苦,人人的苦都不同,苦根是不是一样呢?”

大家静静地坐着。

许学苏站起身,巧英跟着她,走到另一边来。梁七和梁树、麦炳及另一些农民农妇围在一起。梁七脸上还有眼泪,他见许学苏走过来,连忙用手揩去泪水,喉咙干巴巴,声音沙哑,说:

“许同志,这里坐!”

那边,赵晓和石龙村及高峰村的农民,也在谈着。

许学苏望望大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今天我们大家真算是心贴着心了……”

“这话一点不假!”梁树低着头,手指在地上乱划。

“这些苦情,我们不是不知道;今天听起来好象格外伤心,这是怎么搞的?”麦炳好象为自己解释,也好象在问人。

“苦情都是苦情!以前早上也不知道晚上的事,哪有工夫去想它呢?”梁七摇摇头,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摆脱掉似的。

“现在想起来,可真他妈的叫人恹气!”梁树接着说。

“苦情各人不同,苦根还是一条。”许学苏说。

“为什么是一条呢?”梁七奇怪地问道。

“就拿你和巧英来说吧……”

“是啊!”梁七拦住许学苏的说话。“我受的是剥削的苦,阿巧是受地主婆的折磨,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苦根是一样的……”

“不,不!”

“巧英是怎么卖给刘家的?”

“那年——”梁七想了一想。“她爸爸死了之后,她妈妈养不活她,……”

“她爸爸又是怎么样死的呢?”

“我爸爸……”巧英想说话,刚一开口,忍不住又哭起来。

“七叔,许同志说得对,我们的苦情不同,根是一样的。”梁树抬起头来,大声说。“阿巧的爸爸,如果不是田地少,如果不是受地主剥削,他也不会死,他不死,阿巧哪会卖给刘家?”

四边有人围上来。申晚嫂她们也走过来。

“说来说去,总是吃了没田没地的苦!”有人感叹着。

“地主压迫我们,剥削我们,就仗着有田有地,田地就是他们的一笔大本钱!我们家家户户的苦,都是这条根!大家信不信?你们再想一想,挖挖这条根,看到底是不是?”

人们顿时三三两两的交谈起来。有的在自己琢磨,有的在替别人计算。找到了根源,大家的仇恨有了标的,刚才的低沉空气,一下子转变成激昂。

“我还以为是命不好,原来都是那班绝子绝孙干的!”

“我啊,以前总骂我的老公不争气,有这末一块大石头压在头顶上,想争气也不行呀!”

“看得见的石头,看不见的石头,一大堆,骨头快给压断喽!”

“压得断一个人,还能压得断大伙儿?他妈的,现在到跟他们算总账的时候了!”

人们越说越愤激,摩拳擦掌,好象仇人就在面前似的,恨不得马上就扑上去揍他一顿。梁七起先还在静静地想着,后来也跟着嚷起来。梁树象一头小老虎,跳跳蹦蹦。申晚嫂心里在盘算着许学苏跟她说过的话:一条黄麻孤零零,十条黄麻搓成绳。她看到大家的愤激,也感觉到大家的力量。她受到大家的感染,仿佛自己增加了力量,高大了许多。向地主阶级进攻,有了信心了。她用坚定有力的声音说:

“一个人的拳头就算有十斤重,十个人的拳头就是一百斤,我们大家合起来,这一拳打过去,铁人也会打碎的!那几个地主,还怕他跑上天!”

她的充满信心的说话,鼓舞了大家,许多人嚷着:

“我们真该出口气了!”

“我还想不到我们有这末大的力量!要是人人齐心,山都搬得动啊!”

许学苏心里在赞许:“申晚嫂的确有了进步,她认识群众的力量了!”她望望赵晓和从岭下村调上来的两个土改队干部,他们也微微点头,似乎同意她这个见解。他们和身旁的农民们低声说话,听话的农民,哈哈大笑,整个会场完全处在高涨的情绪之中。

“对啊!我们的力量大得很!”许学苏说。“不过,要是我们团结起来,组织起来,几百个人象一个人似的,我们的力量就更大,拳头伸出去就更有力!”

许学苏用两只手做成圆圈,慢慢合拢,然后又伸出一只拳头。这个手势,帮助她的说明,大家全明白了。

“许同志,你说说,该怎么个团结组织?”

“这还要问?”梁树很有把握的说。“做会、拜太公都要有个头人,有个……”

“乱扯!这怎么能比呢?”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你就喜欢自作主张,等许同志说嘛!”有人责备他。

“将来我们要成立农民协会,大家农民参加,都做个会员,现在呢,我们人数还不多,好多工作要做,我们先成立个贫雇农主席团,领导大家办事……”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梁树又出来辩白。“肚子里没有墨水,说不清楚就是了!”

梁树自己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我还有个提议,”许学苏说。“要不要有个领导,大家讨论一下!……”

“当然要,不必讨论!”有人不赞成。

“讨论一下好!再说,选哪些人,选几个人,大家研究研究,那才选得更合适。现在,大家分开村来讨论好不好?”

“好!”梁树头一个赞成。而且,他站起身来,大声说:“我们虎牙村的,就在这里讨论!”

申晚嫂瞧着他这个猴急的样子,笑着说:“就是你一个人心急!”

巧英白了他一眼,低低地说:

“就听见你一个人出主意!”

梁树觉得不好意思,䀹䀹眼睛,咧开嘴:“说做就做,我不喜欢婆婆妈妈的!”

人们纷纷站起来,各自集合到自己同村人的一块儿去。一阵忙乱,有人碰倒了凳子,有人撞到别人身上,但是,大家都是喜悦的,兴致很高。四个小组,一个组占住一角,大声说话,互相可以听得到。有时,那边一个小组提出了一个名字,给这边一个小组听到了,马上有人说:

“你们小声点好不好?尽嚷,嚷得我们都提不出来了!”

“提不出?跟我们一起选吧啦!”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大家酝酿好了,又集合在一起。互相看着,你望我笑,我望你笑;对那几个将要被提出来的人,大家更是对他们做眉眼,弄得那几个人怪不好意思。许多人望着申晚嫂,她对那个朝她做鬼脸的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其实是没有恶意的。坐在申晚嫂后面的巧英,轻轻戳了她一下,她以为巧英也来开玩笑,转头骂她:

“小鬼,别闹!”

巧英忍住笑,在申晚嫂耳边低低说:“你瞧七叔,他好象老菩萨似的!”

申晚嫂转头一看梁七,他坐得笔直,头微低着,两眼看着地,好象睡着了,嘴嘟得好高,两手放在膝盖上。申晚嫂一看,也忍不住笑。这一笑,引起大家都去看,都笑了。梁七在想他的心事。他心里老是觉得沾过绣花鞋那个组织的边,是一桩不体面的事;刚才听得本村的人还是提出他的名来,他又惊又喜。大家笑开了,他才惊觉过来,望着大家发愣。大家笑得更厉害,人仰马翻,笑得不停。他过了一会才明白,跟着大家一起笑。

“大家研究过了,该选几个人呢?”许学苏问。

“九个人!”

“九个!”

“九个!”

“七个!”

经过一阵商量,决定是九个人。

“选哪些人呢?”

“申晚嫂!”

“申晚嫂!”

“申晚嫂!”

同时有几个人提出申晚嫂。跟着,许多人都开口了,表示同意。可是,他们并不是简单地说出同意两个字,而是根据各人的了解,说出一大篇的赞扬。所以,乱嘈嘈的,响成一片,谁的话也听不清楚。

“我们一个个来提,然后再一个个来选,好不好?”

“好!这样怎么行呢?鸭子吵塘似的!”

“许同志,你要教教我们!我们这些泥腿子,哪一辈子开过会噢!”

“不要紧,不要紧!”许学苏笑嘻嘻地说。“慢慢就会的。现在提吧!好!申晚嫂,梁七,梁树,刘火明,彭桂,杨文德,杨石,麦炳,还有谁?刘炎……”

“我不能干!我不干!”刘炎是石龙村的老农民,他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站起身来,坚决地摇手。

“大家选你……”

“选我,我也不干!”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沁出汗珠,好象在和千斤重的担子搏斗。

“好,我提一个,女的,四婆!”

“好啊!”

“还有谁?大家可以尽量提出来!”

“有几个人了?”

“一、二、三……,连刘炎在内,一共是十个人。”

“不要算我,不要算我!我不能干的!”刘炎连连拒绝。

“那就不算刘大爷吧!九个人,刚好啊!”

“不要再提了,九个人,正合适!”

“大家举举手吧,赞成他们的举手,不赞成的可别举手!”

除了被提名的九个人,大家一致举了手。

“你们呢?”

“哪能自己举自己哩!”梁七慢吞吞地说。

“可以自己举自己!再说,除了自己,还有他们哩!”

梁树停了一下,头一个举起手来:“他妈的,举就举吧,是替大家办事嘛,又不是分猪肉!”

申晚嫂也举起手。她说:“真是的,以前哪轮到我们来问事!现在能替大家办事,不要推来推去!”

其他的几个人,也跟着举了手。可是,大家还有些不好意思,一面举手,一面抿着嘴在笑。有的还偷偷瞧着别人,似乎怕有人笑话他们。

大家全举了手。

“好!我们大峒乡的头一批‘头人’选出来了!”许学苏高兴地说。“今后打仗有了元帅啦!”

“你们是什么呢?”彭桂低低问坐在身旁的赵晓。

“我们是你们的参谋!”

“参谋?”彭桂听不懂。

“啊,参谋就是军师!”刘火明不满意彭桂的唠叨。

“好啊!有元帅,有军师,真要打一仗才行!”

大家欢欢喜喜,好象孩子似的又笑又叫,不停地拍手。多少年来被人踏在脚底下,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很难得,现在翻转身来,象一个真正的人似的站着,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怎能不高兴呢。同时,他们也生长出斗志,要进攻,要向他们的死敌展开进攻……

“我的心跳得厉害!”

申晚嫂握着许学苏的手,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着。许学苏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按了一下。看她的脸色微微涨红,鼻尖上有汗珠,两只眼睛露出不定的神色。许学苏问她:

“你害怕他们?”

申晚嫂奇怪地望望她,那表情好象在说,你怎么这样不了解我?然后,她还是低低地,可是坚决地说:

“害怕他们?我什么时候也不会怕他们!”

“我明白了!你镇定些!头一次都是免不了的,我也有这个经验。”

她们两人和主席团的委员们,一字儿排开,坐在长凳上,长凳放在贫雇农主席团办事处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下面放着一张长桌子,离开桌子五尺远的地方,大峒乡的地主们,分成三排,面向着主席团站着。四周有很多群众,围成几个圈儿。梁树背着一枝步枪,和几个纠察队员,雄赳赳地在外圈走来走去。

今天是新的主席团成立后的第一个攻势。

申晚嫂是主席团的主席,梁七是副主席。她今天将要领导这第一个攻势的进行。她没有领导的经验,而且这个场面显得如此严肃,长期骑在农民头上的人,俯首贴耳地站在下面,他们装出一副恭谨的样子,但眼睛骨碌碌的瞟来瞟去,右脚缩进左脚伸出,左脚缩进右脚伸出,不断在那里换脚,显然看出他们是不耐烦不服气。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申晚嫂和其他的委员们一样,恨得牙痒痒的,同时她又盘算这个训话会怎样才能开得好,所以她对许学苏说心跳得厉害。

群众人数虽多,却不嘈杂。大家相信坐在上面的这些“头人”。他们虽然只有几个人,可是,他们是全体农民的代表,他们威严地坐着,群众围在四周,这就形成了一种雄伟的阵势,那些猥琐的站在中间的一小撮人,显得很渺小。群众等“头人”出来收拾他们,也准备支持“头人”。群众严厉地看着他们。

在圈子外边,两个纠察队员,押着冯庆余过来。

“快走!快走!”

冯庆余摇摇摆摆地,毫不在乎地走过来。群众闪出一条路,他走进人圈,一看这种场面,才着慌了,想往三排地主的后边躲。申晚嫂簌的一声站起来,高声叫道:

“冯庆余,过来!”

冯庆余还在犹犹豫豫,不肯听命,梁树拎着步枪,走到他身边,用枪托在地上敲了两下,命令他:

“过去!”

冯庆余走近长桌,身体挺着,昂着头,还不肯服输。

“叫他低下头!”

“妈的,叫你来听训话,你摆什么鸟架子!”

群众吵起来,他才慢慢呵着腰,低下头。

“冯庆余,你为什么来迟了?”申晚嫂问。

“我,我,小店有事,一下子不能分身……”

“啪!”申晚嫂用拳头敲了桌子。“混账!叫你来,你就要来!你知道现在天下是谁的?……”

冯庆余眼睛瞟了一下,伪装着恭敬,退后两步,嘴里连连说:“我,我不懂规矩!”

“他的诡计多得很,不要相信他!”群众中有一个人插了一句。

冯庆余顺着声音找去,油滑地说:“四哥,你别冤枉好人啊!”

叫做四哥的那个年轻人,一冲就冲到他身边,手指着他的鼻子,粗声粗气地说:

“我冤枉你?你,还有他,他!”四哥转身指着刘华生和另外两三个地主。“鬼鬼祟祟,勾勾搭搭,晚上不睡觉,到底做什么?不是商量诡计,还有好事吗?”

“叫他们出来!”群众叫着。

“出来!”申晚嫂命令。

主席团的委员们坐不住了,有几个人也站起来,走向长桌,分别站在申晚嫂的两旁。梁七手上拿着一张纸,折得四四方方的,紧握在手心里。

刘华生和另外两三个地主,双脚在地上一步一拖地走了出来。冯庆余转过身,一个劲儿地向他们飘眼风,要他们注意说话。四哥发觉他这样做,一把推他转个身,然后对刘华生他们说:

“你们说啊,半夜三更,聚在一起,有什么好事啊?”

“没有,没有!我们天没黑就关上大门睡觉……”

“胡说!前几天我亲眼看见你到冯庆余家里去!”

“家里没有油点灯……”

“又说关门睡觉,又说买油点灯,你到底干吗啊!”

从群众中间,从主席团委员中间,跳出几个人,围着冯庆余他们,是责问又是训斥的在数说他们。群众在一旁高声呼应。那种浩大的声势,吓得冯庆余和一帮地主畏缩着,不敢出声。他们训着骂着,随时从三排地主中间,又叫出一两个人来,马上又有一堆人围着他,骂着训着。这种面对面的训斥,群众们舒了一口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群众的情绪高涨,许多人的胆子也壮了。被训斥的地主,有的一味装傻,有的象哑子似的闭紧嘴,有的“是啊是”的赔小心。

申晚嫂后来开口了。

“大家听我说几句话!”

人们慢慢静下来。梁树一声吆喝:“你们站好去!”被叫出来的那帮地主,飞快地跑回到三排人堆中去。他们出来的时候,慢吞吞好象害了大病,回去时跑得比谁都快,这就引起群众的咒骂:“说他们是装死,一点不假!”

申晚嫂本来站在桌子后面,边说着边走着,绕过桌子的一边,走到前面来,似乎这张长桌限制了她,说话不痛快,也似乎因为离开地主群太远,她不能给他们以重重的压力。她走到当中,庄严地站着,用洪亮的声音说:

“你们大家看见没有?我们农民比不得从前,象糯米团子似的,由你们捏成方的就是方的,捏成圆的就是圆的!现在,共产党帮助我们翻了身,再不能由你们来搞鬼!我们一定要分田分地,要打倒地主恶霸,谁敢来捣乱,我们农民就会叫他知道厉害!……”

申晚嫂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在支持她。先前还是心跳脸红的,此刻反而一点不觉得了。她本来只想说短短几句话,开了头,却停不住。她训了他们,历数他们的罪恶,尖锐地指出他们的阴谋活动,说得很严厉有力,群众点头称赞,许学苏和赵晓他们也觉得意外。被训斥的地主们,心里也暗暗惊奇,冯庆余暗暗在想:

“共产党真厉害,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也给他们教得能说会道!”

申晚嫂说到最后,她问道:

“你们听见没有?”

群众也跟着叫:“听见没有?”

“听见了!”地主们七零八落地答应。

申晚嫂抹了抹汗,退到后面来。许学苏往桌子面前一站,她向地主们望着,那些家伙赶紧低下头。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代表人民政府宣布,大峒乡以前的假冒的组织,象地主组织的农会,儿童团,妇女会,一律解散,那是非法的!今后大峒乡的土改工作,由贫雇农主席团领导,将来农民协会成立,由农民协会领导!……”

她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说话,非常有力,全场静静地听着。

“……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支持农民分田分地的要求。因为他们的要求是正义的!你们这班东西,过去长期压迫农民,剥削农民,罪恶不小,应该知道悔改。在土改当中,你们如果安分守法,可以宽大,谁要破坏捣乱,就要镇压,严办!……”

冯庆余一面竖着耳朵在听,一个字也不愿意漏掉。心里却在说:“啊,这个女人好厉害!”

梁七手里抓着那张纸,等了好久,他的手心尽在出汗,那张纸快湿透了。轮到他说话时,他赶紧打开那张纸,放在桌上,轻轻地抹平,然后一面看,一面说:

“为了维持本乡的秩序,为了使土改顺利进行,……”

梁七把管制地主的条例,一条一条的读下去。读完了,他又将那张纸折好,抓在手心里。

申晚嫂走前一步,对站在人圈前面的几个小学教师说:

“回头你们抄几份,给他们拿回家贴起来!”

差不多要散的时候,四哥在人群中突然叫道:

“冯庆余夜晚搞鬼的事怎么办呢?”

“是啊!”有人附和。

主席团的人开始一愣,随后就坐下来交换了意见,由杨文德答复:

“他们夜晚活动,确实不对!现在根据群众要求,我们主席团决定要他们具结,保证以后不犯。他们到底搞什么鬼,以后再跟他们算账。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心的。大家说好不好?”

“好!”

“好就好吧!”四哥说。

对地主训话会散了。那帮地主从群众面前走过,低着头,垂着手,威风低了。梁树粗中有细,他小声对纠察队员说:

“你们去看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开了这个会,又开第二个会。”

群众是第一次扬眉吐气。他们高兴地互相谈论:

“这才象个解放的样子嘛!”

“你别急,以后还要大斗哩!”

“当然,有了这帮‘头人’,当然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