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七是个忠厚人,不喜欢多说话,但遇到高兴的事,也会说在别人前头,说错了心里干着急。遇到看不惯的事情,比谁都气愤,嘴上却一声也不哼。王前之要他参加那个“贫雇农小组”,他又惊又怕的参加了,看到“绣花鞋”的怪模样,心都快气炸了,每次开完会回家,不是象石头似的坐着不动,就是闷声不响地踱来踱去,有时用拳头擂打胸口,自言自语,唉声叹气:

“唉,真造孽!……”

他的老婆摸到他的脾气,在他发作的时候,理他劝他也是枉然,等他平静下来,再慢慢劝他,那时或许还能听得进去。以前,她曾经当着他的火头上去问他,他硬是不开口,好象没有听见,其实心里在厌烦:妈的!我要你来管!她再追问下去,他跳起来抓住她的头发,没头没脸打一顿,打完了,自己想想做错了,又去擂胸口,干着急。她看到他发完脾气了,半责备半怜惜地说:

“四十多岁的人了,急有什么用?不去就得啦!”

“不去?你说得真容易过放屁!王同志要我去,我不去?你知道将来会出什么事?”

梁七一直是既懊恼又害怕。到斗争申晚嫂以后,他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那件事,全村的人几乎都有意见,他自己也愤愤不平;可是自己参加在那个倒霉的小组里面,免不了有关系。走在路上,仿佛大家都另眼相看,抬不起头来。他曾经想找申晚嫂,表明一下心迹,等到看见她了,脸红心跳,说不出口,回来又是擂胸口。

开过大会,梁七吐了一口气,绣花鞋到底跌下来了。但是,新的苦恼又来纠缠他:自己参加过那个小组,以后他们还当自己是好人吗?绣花鞋、刘栋、刘华荣,一窝的坏蛋,不吃羊肉也惹了一身膻,真是倒了十八代的霉。他回家又不开口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好象失落了什么东西。

这一天,赵晓和“贫雇农小组”的人开会,梁七仿佛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缩在角落上,害怕得要命。赵晓的态度很和气,和大家谈了一个晚上,最后的几句话特别有力:

“农民一定要翻身,土改一定要完成,谁也拖不住!好象你们这里的高吊水,它要冲到山底下去,哪个能拦住它?谁想去试一下,谁就会给淹死!”

梁七越听越高兴,他把身体向前倾,专心一意的在听。心里连连称赞:“好啊,这才象个样子嘛!”他瞟了一眼绣花鞋,看到她坐立不安,心里可乐了:“这一下够你受的了!”

绣花鞋装出一脸的恭顺,老是“是啊是啊”的在帮腔。等到赵晓说完了,她笑眯眯地说:

“我们都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王同志又不同我们讲,要是象赵同志这样,我们就提高觉悟喽!”

她说话还引用了新名词,赵晓觉得好笑,梁七却气愤得很,心里暗骂:“提高,提高个屁!你是存心害人,倒往同志身上推!”

散会以后,赵晓和梁七一起出来,肩并肩地走着。赵晓对他。说:

“七叔,以后我们要多商量,你是老一辈的人,对乡里的情况熟,还要你多出主意哩!”

“我不中用!”梁七嘴里客气,心里却愉快:“他们不把我当外人哩。”

回到家里,他整个人都轻快起来。老婆睡了,他去摇醒她,结结巴巴地将赵晓的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讲给她听。他讲得缺三漏四,她又是睡眼蒙眬,简直听不出头绪。他忍不住说:

“你要提高!”

“什么剃篙?”

他笑了。脱衣服上床,想起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还是“哧哧”的笑。

“这个人真怪!”他的老婆翻个身又睡了。

天色刚亮,梁七牵着租来的耕牛,背着耙下田去。赵晓在村口追上了他:

“七叔,等等我!”

“有事吗?赵同志这样早起身?”梁七诧异地问。

“没有事情,我同你一块儿去!”

“去耙田?”

“是啊!”

梁七很诧异:这个同志放着自己的事情不做,要去耙田,真是怪事。细手细脚能做工,好玩儿罢了。既然想去,就去吧,随你的便。

两个人走上山坡,回头看虎牙村,一排排矮矮的房子,挤在那个好象虎牙的山坡下,灰灰暗暗,连早霞的光映上去,也不见增添多少光彩。倒是村西的那口鱼塘,反射着蓝天的光亮,显出几分生气。再看石龙村,高房大屋,一层层筑在山坡上,森严齐整,白粉墙映着霞光,大门紧闭,看上去好象阴险的人露出一脸奸笑。

梁七一边走,一边在想:赵晓要来耙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会是为了好玩,一定不会,他有许多工作要做,哪有工夫来玩儿?为什么呢?啊,莫不是想来盘问自己?这样一想,他可不自在了,闷声不响,一个劲儿往前走。他等着赵晓发问。赵晓老问些不相干的问题:

“那间最高的房子是谁家的?”

“沙河水大的时候,会不会淹到田呢?”

“最近山上有没有野猪和老虎?”

梁七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同志讲大道理又动听又新鲜,怎么现在象个小孩子似的,问这些无谓的话。

赵晓东扯西扯地发问,梁七开始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答应着,后来,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不自在,戒备撤除了,对这些几十年熟知的事情,他象一本活字典,查到什么有什么,丰富得很。两个人一路谈着,一路走着,梁七觉得这个同志还是蛮可亲的。

到了田里,赵晓帮助他套上耙,吆喝一声,就开始干起来。梁七想拉他已来不及,好奇地看他很稳很匀的来回耙着,大出意外:

“赵同志,你也会做田工?”

“学的嘛!”

“你们识字的人,心眼灵,一学就会。我们耕田佬就不行了,你讲的那些道理,记也记不住……”

“七叔,你们耕田的经验,够我们学一辈子哩。”

“哎哟,快别学这些了!我做了几十年,又做出什么来呢?”

休息的时候,两人坐在树荫下,卷了烟叶,悠悠地吸起来。

“赵同志,你累了吧?”

“不要紧,多做就会惯了的。”

赵晓望着梁七,他面色黧黑,眼睛眯细,眼皮沉重的象要挂下来,眼角旁边,密布着好似树叶的经络的皱纹。一看上去,就知道他是饱经风霜苦难的人。样子虽然疲乏,却很慈祥。只有嘴上的短胡髭,浓黑坚硬,才使他显得刚强。

“七叔,这块田是你的吗?很好啊,靠近水,又向阳……”

“唉,我哪有这个福气哟!赵同志,不瞒你说,我想了几十年,就是想有一块自己的田……”

“牛呢?”赵晓指着在田边吃草的那条耕牛。

“除了我这条老命,什么都是人家的。唉,要不是你们来了,恐怕这条老命也不是自己的喽!”

“不对吧,你还有个七婶哩。”

“唉,说良心话,以前连自己也顾不来,对她就……”

梁七沉默着。一大口一大口吸卷烟,吸进又喷出来。眼皮完全下垂,好象闭起眼睛似的。他给引回到从前的暗淡生活中去,那杯苦酒的滋味,还留在舌尖上没有散哩。

“七叔,我有句话想问你,不过说出来你别见怪!”

“赵同志,这是什么话?你请说吧!”

“你以前做工是不是这样勤快呢?要不然,怎会弄得这样呢?”赵晓故意这样说。他想用启发的方法,使他自己来回答,从回答中提高阶级觉悟。

梁七好象被尖刀扎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打他,骂他,都可以忍受,要说是懒,死了也不会承认。他愤愤地说:

“象我这样又勤又快的好手,大峒乡也难找出多少个……”

梁七本打算再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一来是在同志面前,二来是他的老脾气,气愤的时候说不出话,他忍住底下难听的话,不作声了。

“嗱,你见怪了不是?”

他虽然承认自己同意不见怪,可是赵晓说话太无道理,不见怪也很难办到。他望着赵晓很诚恳的样子,不能不说:

“我起五更带夜晚,一年到头,人家做三百五十九天,我做三百六十天,连大年初一也算进去,怎么能说我懒呢?”

“那你为什么连田地耕牛也没有呢?”赵晓又追问了一句。

梁七有点忍耐不住了,赵晓这个人多荒唐啊!越说越不对头了。穷,能怨谁呢?他撂下烟头,站了起来:

“只能怪命不好!……呵,呵,哦咦——”

他牵过牛又下田了。

耙完田,梁七邀赵晓回家吃饭。他根据乡下的习惯,人家帮助做工,应该请吃饭,所以一定要邀他去。梁七又觉得赵晓说话虽然荒唐,可是他问来问去,已经引起兴趣,真想再和他谈谈。赵晓也明白他的思想开始活动,两人之间的隔阂减少了些,很高兴地和他回去了。

梁七一进门就高声说:

“赵同志和我去耙田,他真有两下本事哩。我请他来吃饭!”

七婶正在煮番薯。她一听见可愣住了:请同志来吃饭?这个死老鬼难道不知道家里连一颗米都没有?请人家吃番薯,象什么话?她勉强应酬着:

“同志哥,请坐啊!”

赵晓一直走到灶前,坐在草堆上。

“七婶,我来帮你烧火!”

七婶谦让了一会,就让给他去烧。她把梁七拉过一边,低低地埋怨他,要他出去借点米回来。梁七也知道这样简慢,不是招待客人的样子。两人正商量着,赵晓大声说:

“七叔,我有话在先,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如果加菜煮饭,我马上就走。”

“不能,你是头一回。”

“这,我就走!”

梁七急忙拦住。他望着赵晓要走的样子,又望着七婶不同意的表情,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地说:

“你不能走!好,好,我……”

“你真是!同志又不是……”七婶很不以为然,碍着赵晓的面子又不便说什么,只是发急。

“算了!赵同志不会怪我们的,等将来分了田再请他吧!”

“这就对了!”赵晓坐下去又烧火。

七婶无可奈何地去洗了几个番薯,一路嘀咕着,直到番薯放下锅,还在自言自语:

“多失礼啊,怎么好意思呢?”

赵晓知道她是真心抱歉的。她对干部还没有认识,总觉得这是一些客人。他带笑说:

“七婶,你不把我当外人吧?”

“哪里的话!请都请不来哩!”

“既然是一家人,你还要客气?”

七婶给他说得笑起来。

梁七提了一桶水,刚走到她背后,看着赵晓,对她努努嘴,好象说:“你瞧我这个老伴儿,有多周到也有多麻烦!”赵晓也笑了。

吃完番薯,大家的感情更融洽了。七婶去洗碗筷,她对这个青年人也怪好感,听他说话,她不断点头。梁七拿出自己种的烟叶,两人对坐着抽烟。

“七叔,先头你说人穷是命不好,我真不明白,难道石龙村那些地主的命都是好的?”

“自然啦!人家祖坟风水好,……就说刘大鼻子吧,他家门口的风水竹,是主兴旺的。”

“现在有没有人动过他们的祖坟,他们的风水竹?”

“真是……”梁七又觉得他问得奇怪了。“谁动人家的祖坟呢?”

“为什么现在他们的命又不好了呢?”

“这个……”梁七答不上话了。停了一会,才说:“那是你们共产党来了!”

赵晓吸了一口烟,烟叶的清香充满房间。梁七低着头,用手指剔除小腿肚上的泥巴。赵晓看出他是在思索着。一直在他思想中长留着的风水命运,过去遇到最不可解的事情,是一把可靠的钥匙。凡事往风水命运上一推,疑难就解决了,人也就没有那末痛苦。现在,这把钥匙,第一次失掉了效用。当真是共产党来了,风水命运也变了一个样子?

“七叔,这不是命好命不好。我想问问你,地主的钱是哪儿来的?”

“收租来的。”

“不交租给他,他会不会发财呢?”

“不交租?地是人家的嘛!”

“如果你耕的地是你的,收的谷子都是你的,你不会这样穷了吧?”

“不要说全是我的,有三成是我的,也不会穷得几乎连裤子也没有了。”

“有一成也心满意足喽!”七婶插嘴说。

“这样说,你们本来不会这样穷。省吃俭用,做工勤快,三餐饱饭应该有得吃。现在给地主剥削了去,他们有钱,你们就穷了!”

“剥削,剥削!”梁七低着头,小声的反复说着。这句话他听王前之说过,当时不懂,不相信,现在似乎有一点儿懂了。他问:“说他们剥削,可是地是他们的,有地才能收租啊!”

“地是他们开出来的?不是。地是他们娘胎里带出来的?也不是。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上的地又是哪儿来的呢?”

“刘大鼻子的阿爷,只有十来亩田,”七婶气愤地说。“到刘大鼻子手上,有一百多亩良田,还有山哩地哩!”

“是怎么来的呢?”

梁七想着想着,下垂的眼皮,渐渐张开,一股对地主阶级的怨愤,逐渐增涨。他想到自己也曾有过几分九级田,瘦虽然瘦,到底是自己的啊,可是为了还债,押给刘大鼻子了。刘大鼻子名下的一百多亩田,不是也有自己的一份吗?妈的,他的房子越砌越高,原来是用我们的骨头垫底的啊。他猛一拍桌子,用尽力量大叫,好象给怨愤胀得爆裂开了:

“操他的祖宗!是剥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