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二嫂的孩子木星,突然病倒了。

每到傍晚,木星就浑身发抖,冷得缩作一团,发冷过去又发热,身体象个火盆似的烫人,面孔烧得通红,两只眼睛象兔子眼,充满血丝。一连发冷发热好几天,没有东西下肚,他本来很瘦弱,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脑壳大过屁股,走下床来,风都吹得倒他。

金石二嫂慌了手脚,心乱得很,做起事来丢前忘后,明明记得的一句话,说了半句可忘了下半句。整天眼泪汪汪,出出进进,不知道忙些什么。

晚上,木星又发烧了,双脚踢开了破棉絮,两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好象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扭打,嘴里胡说:

“我不去,不去!妈,他们要我去啊!……”

金石二嫂吓得两条腿都软了,跌跌碰碰地摸到床前,扑在他身上,哭喊着:

“木星,乖乖,你去不得呀,你去了妈妈怎么办呢?”

“去啦,去啦!”

“木星,木星!”

金石二嫂拼命抓住他,搂住他,似乎真有个人要抢走他,她竭力护卫他。自从金石被拉壮丁出去,几年来毫无音讯,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平时象一只老雀子似的,自己舍不得吃,得到少许东西,总是用来先喂饱他。他的生命已和她的生命合而为一了,如果失掉他,她也活不成;她甚至这样想,自己可以受尽一切苦痛,孩子却不能有点头疼伤风,如今病得这个样子,她焦急得快要发疯了。

“二嫂,孩子发烧说胡话,不要紧的,你的身体可要小心啊!”申晚嫂在一旁劝慰。

“晚嫂,我就是这条命根,这块肉……”金石二嫂哭着说。“眼看着好日子快来了……”

申晚嫂扶她坐在凳子上,然后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低低叫:

“木星,木星,喝杯水!”

木星糊糊涂涂地坐起来,喝了一口水,又倒下去睡了。

金石二嫂跑到木头上面贴着纸的神牌前,扑咚跪下去连连磕响头:

“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啊!”

木星慢慢安静下来,嘴里干得难受,啧呀啧的,似乎在咀嚼什么东西。

金石二嫂看到这个样子,心里又难过起来:

“瞧,这孩子没得吃,想吃东西呐!晚嫂,要是他爸爸在家……”

“别哭了,二嫂,木星刚睡着,别吵醒他!”

插在墙壁裂缝中的“篱竹”快烧完了,申晚嫂去换了一枝,旺盛的火焰袅动着,房间光亮起来。

金石二嫂比以前更瘦,头发蓬松,两只眼睛红肿,鼻孔翕张着,稍微紧张一下,立刻就会气喘。她给生活的担子重重的压着,同时又给精神的担子重重的压着,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进,要不是有着木星,真不知道几时会倒下来。她对金石的希望,逐渐觉得渺茫,有时也死了心,但是生死不明,总不免牵肠挂肚,希望有朝一日他会突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申晚嫂受的折磨不会比金石二嫂少,但是有一个讲不清楚的力量在支持她,那就是:“只要我一天不死,我总不会倒霉到底的”的信念。她不愿给人家看不起,咬紧牙在支撑。自从那晚开会之后,她的心情开朗了,爱干净的习惯又恢复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虽然补了许多补钉,依然洗得干干净净。房子里收拾得很清洁,灶前连一口锅也没有,用破瓦盆架在几块砖头上,可是洗刷得可以照见人;茅草整齐地放着,一点儿也不乱。她现在除了要和刘大鼻子算一笔账之外,还记挂着过期不能赎回来的阿圆。她看到金石二嫂为木星这样难过,自己不免想起阿圆。可是,她心里想:“哭有什么用呢?”她对金石二嫂的软弱,爱哭,一遇到什么事就惊慌失措,是很不满意的。正如她以前对刘申一样,她很爱她,却又不喜欢她的怕事。她们象一家人那样的生活着。申晚嫂不会比一个强壮的男人的劳动差,她也象一个男人似的照顾着金石二嫂母子们。

“晚嫂,你说木星的爹,还能不能回来?”

金石二嫂坐在床边,突然问起这句话,申晚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起的,可是,她明白她,也听她问过不知多少次了。

“你叫我怎么说呢?我还不是同你一样,懵懵懂懂;只要不死,都可以回来。”

“你说,他到底还在不在呢?”

“啊,问这些干吗?他不比你,金石蛮灵活,身体又好,他会保重自己的。”

“我就怕他饿坏了……”

“你以为到处都象我们大峒乡吗?山顶上一个盆子似的小地方。外面地方大得很呐,要是有一点门路,我也敢去!”

“我又怕他在外面……不想家了!”

“这……”申晚嫂走去又换了一枝“篱竹”。“你又想他回来,又怕他不回来,都是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我真不懂!”

金石二嫂虽然受了责备,但心上解了一个结;申晚嫂天坍下来有头顶的精神,使她受到鼓舞。她有点难为情地笑着说:

“我要象你一样就好了,什么也不怕!”

“象我一样?你早已上吊死了!家破人亡,还有什么留恋?……去,洗脸去!水又不要钱买的。我看到你这副脏相,就有点作呕!”

金石二嫂乖乖地站起来,又停下来说:

“今儿晚上,你还是在这儿睡吧,木星发烧,我有些怕。”

“去吧,你们这样邋遢,可要弄脏我了!”

说着,申晚嫂动手帮她收拾了,三条腿桌上的东西,堆了一大堆,破碗破瓶子歪歪倒倒,她象一个指挥员似的,立刻叫它们站得整整齐齐,排成队伍了。

第二天早晨。

金石二嫂扶着木星坐到门槛边的小凳子上。申晚嫂忙着张罗去掘草药。

许学苏走了进来。她看到木星瘦得象猴子似的,靠在门框上,两只眼睛凹下去,变成两个黑洞洞,眼珠转动无力,定定地望着。她走到木星跟前,伸手在他额头上探热,木星向旁边让开,几乎跌下去,许学苏一把拉着他:

“别怕!……二嫂,他的病是怎么样的?”

金石二嫂看到许学苏这样关心木星,她是很感动的,一面抓住孩子的手,扶他坐好,一面说:

“他病了很久了。木星,坐好,同志姐喜欢你。他发病的时候,冷嘛,盖多少东西还是发抖,发烧了就满嘴说胡话。不发病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

“几天发一次呢?”

“哎哟,要是几天发一次,那可好了!天天发呀,一到下午就来了……”

许学苏根据打游击时候的经验,约莫知道这是发疟疾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生过这种病,许学苏自然也不例外。

“……同志姐啊,有什么法子?……”

金石二嫂想要求许学苏帮助,可是,她一说出口,马上又觉得这样做不很妥当,怎么能向这个女同志要求呢?她是来土改的,又不是来做医生的。金石二嫂的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了,望着许学苏干着急,怕她怪自己多嘴。

许学苏再看了看木星,然后说:

“二嫂,不要紧,我们有药,吃下去会好的。”

“妈,我不吃药!”木星听到吃药,就想起一碗一碗的喝草药汁的苦味。

“啊,你不知道好歹!有药吃,病就会好哪!”金石二嫂转头对许学苏又是一种口气:“同志姐,不要了!又麻烦你!”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许学苏体会到金石二嫂的心理,她希望儿子的病快好,可是,她和自己不很熟,说话就吞吞吐吐,因此,她毫不停留地走出门口,准备回去拿药。她知道土改队配有药箱,里面有奎宁丸,那是作为土改队员的医疗之用的。

申晚嫂追了出去。

“晚嫂,你说一声吧,不要麻烦同志姐了!”金石二嫂说。

在她们谈话的时候,申晚嫂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她今天才有机会详细地看清楚许学苏:高身材,长长的脸,头发剪得很短,没有梳理,任它随便地拔着,灰制服有些褪色,衣袖和裤脚都卷着,皮肤黑黑的,手并不白嫩,一双赤脚也是粗粗大大的。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又象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在吸引着申晚嫂。她说话随随便便,但是显得非常诚恳,叫人很愿意接近她;关心人家,却不是可怜人家,而是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的热心。申晚嫂记得许学苏来找她的那次,她们只谈了几句话,两个人就象认识很多年似的,许学苏句句话都打中她的心坎,她很有兴趣地听着,完全不把她当成外人。申晚嫂端详着她,觉得这个“同志姐”真是和农民差不多,说话,模样,都是自己看惯了的,穿上一身灰制服,并没有把她变成另外一种人。真是这样的!申晚嫂从许学苏又联想到王前之,他们是多末不同啊!王前之和宋良中,昨天下午跟欧明一起下山去了,临走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们,那人说王前之背着行李卷,愁眉苦脸,一声不响地走了,常常在王前之腰间晃来晃去的手枪也不见了。那人把他们走的情形告诉申晚嫂,申晚嫂心里有了一个疙瘩,王前之该不是因了自己的事情要受处分吧?

她追上许学苏,连连叫:“许同志,许同志!……”

“没有关系,我们有药嘛!”

“我不是和你谈这个!”申晚嫂说。“我问你一声,王同志下山去,你们会不会要他坐牢?不好啊!不是他的错,都是那个绣花鞋搞的鬼!”

“王同志要负责的,欧同志不是说过要处分他吗?不过,还不致于坐牢。”

“为了我的事……真不好!”

“晚嫂,共产党、人民政府做事,是有纪律的,不能乱来。好,我要去拿药了,今儿晚上,我们再详细谈谈。”

木星吃了奎宁丸之后,果然安静。金石二嫂提心吊胆地守候在他身边,希望那几颗小小的白色药丸发挥奇特的效力,同时又怀疑那小小的白色药丸,是不是真的能够治病。木星睡得很好,不吵不闹,呼吸平平稳稳,瘦脸上显得很安详,似乎还有点笑意。金石二嫂心里盘算:“这个药真灵啊!大概很值钱吧?要是同志姐来跟我们收钱,我哪来的钱呢?不会,她知道我们没钱。同志姐真是好人啊!我们母子撂在外边,有谁来理?难得她这样好心,问病,送药。木星,你要是病好了,可千万别忘了同志姑,……”金石二嫂充满了喜悦和感激的心情,嘴里念着,心里想着,靠在墙壁上,慢慢睡着了。

屋子里没有点火,月光从门口斜斜地射进来,地上好象铺了一块长方形的银白的毡子。从门口望出去,远处的山峰衬着透明的天空,山上的树木隐约可以辨认得出,仿佛是伏卧着的巨大野兽背脊上的一层绒毛。一阵阵微风吹着,传来间断的狗吠,鱼塘边的蛙鸣。山上的五月,夜晚还是清凉如水的。

许学苏和申晚嫂坐在桌子旁边。申晚嫂入神地听着。许学苏对她解释土改工作的目的和意义,共产党和革命的许多故事,这都是申晚嫂从来未曾听到过的,她不仅觉得新鲜,而且使她打开了眼界:在这个世界上果然有穷苦人的救星,有庄稼人的引路人。她在月光中望见许学苏的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发出亮光,她对许学苏越发敬爱。许学苏已经了解了申晚嫂的身世,对她的坚决硬朗,宁肯折断也不肯弯曲的性格,在苦难中不屈的精神,心里也是很敬爱的。两个人的心是贴近了。申晚嫂望着许学苏,暗中说:“这样年轻的姑娘人家,怎么懂得这末多的事情?”嘴上却不介意地溜出一句:

“你是打哪儿学来的?是不是在学堂里学的?”

“我上过学堂?”许学苏笑一笑。“晚嫂,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哩!”

“别讲笑话吧!我怎能和你比呢?”

“真是一样的,我当过人家的‘妹仔’,……”

“你当过‘妹仔’?”

“谁当过‘妹仔’?”金石二嫂从隔壁走过来。

“许同志说她当过‘妹仔’!”

申晚嫂和金石二嫂十分惊奇。“妹仔”可以当“同志”,“同志”居然是个“妹仔”?简直是奇闻。她们心目中,认为替政府办事的人,无论从前和现在,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子弟,穷人连饭也吃不上,天生是被人欺负的,自己管自己还来不及,哪能出去做事?至于妇女,更是“前世造孽,今生报应”,一生一世绕着锅台打转。象许学苏这样的事,是超出她们的想象之外了。

“是的,我当过‘妹仔’,和你们一样受过苦,种过田。”许学苏慢悠悠地说着。“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死了,一个是饿死的,一个是上吊死的。外婆可怜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把我接了去住,她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年纪又大,日子过得多艰难啊!过了两年,我七岁了,外婆生了一场大病,没钱医,丢下我一个人,她哭着舍不得我,咽气的时候还淌眼泪哩……”

“可怜啊!”金石二嫂轻轻地叹息。

“后来,我的堂房舅舅,把我卖给姚南如家当‘妹仔’。姚南如是个大地主,刻薄得要命,给他做牛做马,他连给牛马吃的东西也不给你吃,做工回来,喝上一碗稀粥汤,算是好招待了,他在旁边还要说开心话:‘慢慢吃,吃快了当心卡住喉咙!’白天忙了一天不算,晚上还有罪受。姚南如的老婆有个混账脾气,她睡觉的时候,要我给她抓背,抓重了要打,抓轻了也要打;有时深更半夜,她睡着了,我也打瞌睡,她一醒来,拿起藤条木棍就打,我给打醒了,还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有时候,他们打我还不够,用铁钳烧红了来烫我,你们瞧,现在还有一块疤!”

许学苏卷起衣袖,露出伤痕,月光中很清楚的看到手臂上有一块高低不平的痕迹,永远也不能复原了。

在许学苏讲述的时候,金石二嫂忍不住了,伏在桌子上,头埋在臂弯里,低低的抽咽。申晚嫂愤怒多于悲戚,她静坐着,表面很沉静,内心却沸腾着。从许学苏的遭遇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和青年:一样的在黑暗中生活,在藤鞭和饥饿中生活。苦连着苦,心连着心,她越同情许学苏,就越憎恨她们的共同敌人,那些害人的地主。她看到许学苏手臂上的伤痕,好象铁钳烙到她的身上,心都抽搐了。她轻轻抚摸那伤痕,眼泪悄悄淌下来。她压抑的仇恨爆发出来,大声的骂道:

“这些死鬼地主!绝子绝孙!……”

她呼吸急促,气闷得难受,扑的一声站起来,踢开椅子,在月影中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对许学苏说:

“我以为天下的地主就数这里的地主狠,天下就是我们两家受罪多……想不到你也是……”

“天下的农民都是受地主压迫的,天下的地主都是一样的凶狠!”

“我恨不得吃掉他们!为了他们,我的眼泪可以用桶来挑!……”

申晚嫂诉起苦来。她不是幽幽地哭诉,而是大声地控诉,以往的凄凉的遭遇,好象山坡上滚下来的杉木,一件紧跟着一件的撞击她,从自幼被卖当“妹仔”,到自己卖女儿当“妹仔”,从丈夫的死亡,到自己被人家看成疯子,这一连串的撞击,使她说话不成条理,一会坐下来,一会站起来,有时说话象倒水似的,有时又停住说不下去。她痛苦着,激怒着,用上面的牙齿狠狠的咬着下嘴唇,下嘴唇留下了深深的牙印,由红变紫,起了血泡,最后流出血来,她啐了一口,鲜红的血在月光中变成暗紫的小点散落地上……

许学苏一边听,一边暗自说:

“苦大仇深啊!烈性子,好一个刚强的人!要不是党救了我,我和她不都是一样吗?……”

木星哭着叫妈妈,金石二嫂赶紧站起,因为伏得太久,眼睛给压得看不清楚,跌跌撞撞地回去了。

申晚嫂坐下,两手抓住桌子腿,眼睛盯住地上的月光,先前月光象一块毡子,现在因为月亮西斜而成为一长条的白带子。许学苏走过来搂着她,她全身的力量似乎用完,衰弱的靠在许学苏的怀里。许学苏抚摸她的头发,凑在她的耳边问:

“要喝茶吗?”

“不要!”

一阵从来未曾享有过的同情的温柔的感觉,使这个刚强的人反倒哽咽起来:

“阿许,黄连树上挂猪胆,我们的命真苦啊!”

“从前种苦瓜,现在要种甘蔗了。晚嫂,苦也到了尽头啦。”

申晚嫂走到破瓦盆前,用手巾抹抹脸,重新又坐下来。她虽然觉得喉咙有点疼,眼睛也有点酸痛,可是心情却象洗了个冷水澡,十分畅快。许多年来积压的郁闷,一下子喷散出来。这些辛酸事;过去自己不愿提不肯提,就是提起了,又有谁肯听呢?都是压在大石头底下的人,还不是将眼泪换眼泪,解不开这心头的结。

“我的仇没有报,真是死也不甘心!”

“好日子就快来到了,你想死?”

“不,我以前不想死,现在更不会想死了。刘大鼻子不打倒,我总是有点儿不甘心!”

“你说该怎么办呢?”

“政府下个命令,杀了他喽!”

“政府下个命令,那倒不难。不过,你说说,大峒乡就是你一个人恨刘大鼻子?”

“人多得很,二嫂,四婆,梁七……是穷人都受过他的害。”

“大峒乡就是一个刘大鼻子害人?”

“嗯?”申晚嫂考虑着。过去,她没有很好的想过这个问题,一心只记住刘大鼻子;给许学苏突然一问,她不能不想一想。但是,不需怎么考虑,她马上说:“当然不止他一个!”

“晚嫂,你的仇一定要报,大家说刘大鼻子要杀,政府一定会接受,这个你可以放心!”许学苏同情而又耐心地说。“不过,一条黄麻孤零零,十条黄麻搓成绳,人多力量才大。地主不是一个人,要报仇的农民也不是一个人,大家要团结才行啊!……”

“地主倒是死团结,我们农民象滚水煮饭焦(锅巴),你不靠我,我不靠你。”

“不对!你说谁不想报仇、翻身?大家都是黄连树上挂猪胆,苦连苦,心连心,团结起来比什么东西都有劲……”

申晚嫂在心里反复念着“一条黄麻孤零零,十条黄麻搓成绳”。这句话给她很大启发,过去自己一个人去打刘大鼻子,连他的毫毛也没有损失一根,自己倒活活受了不少的罪。金石和刘大鼻子吵了架,又不是给白白捉了去?真是一条黄麻孤零零,一拉就断了。要是大家齐心可不同了,那次蛇仔春带人来抢谷子,人多一吆喝,不是乖乖的放下来?十条黄麻搓成绳,这条绳子要勒死那班鬼地主了。她一把抓住许学苏的手,高兴地说:

“阿许,你说得对,我也开窍了!”

“道理是慢慢学会的。我要是找不到共产党,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你真走运啊,那末早就找到共产党!”

“你们不更好了!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现在领导大家分田,还领导大家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将来的日子,不知有多好!”

“嘻嘻!”申晚嫂笑了。“阿许,你说,你怎么找到共产党的?”

“那时候,我不是在姚南如家当‘妹仔’吗?我们乡里来了几个游击队,领导的人就是欧同志。姚南如家的长工周四参加了,我也请求参加。”

“你不怕吗?”

“起初也是有点怕。周四常常和我讲道理,我一心想脱离虎口,想报仇,想打死姚南如两公婆,心想,再苦也苦不过当‘妹仔’,再可怕也不会比姚南如更可怕了。”

“对啊,你也想报仇的?”

“后来听多了道理,我起初想的也不完全对。”

“为什么呢?”申晚嫂关心地问,侧着头等她回答。

许学苏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欧同志常常跟我们讲,凡是农民都是受苦的,凡是地主都是压迫人、剥削人的,农民要想翻身,就要把地主一起打倒,杀死一个地主,农民翻不了身;单单是一个农民想报仇,也报不了仇。比如我那时候吧,要是杀死姚南如,我的仇是报了,但是我没有田没有地,要活下去,就要求地主租田租地,一在他们的契纸上画了押,他们的绳子就捆住你了,要打要杀,还不是由他们喜欢。”

月亮快落在山后了,房间里只有一线的光亮,申晚嫂睁大眼睛,用力望着许学苏,专心听着,深怕漏掉一个字。

“地主阶级是做了许多坏事,要跟他们算账,好象刘大鼻子,他害得你多惨,一定要算清这笔账。不过,地主最厉害的,是他们霸占了田地,这是捆我们农民的顶粗的一条绳子,哪个农民也给它捆得定定的,动也动不得。现在,共产党领导大家翻身,就是要把细绳子,粗绳子一起剪断,农民才能真正的翻身。”

“说得对!”申晚嫂一把搂住许学苏,从心里叫出来。

“晚嫂!”许学苏亲热地抓住她的手。“地主是一帮人,农民也是一帮人,要一帮人对一帮人,才能打得赢他们,一个人是不行的。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我明白了!一条黄麻孤零零,十条黄麻搓成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