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斗争申晚嫂的第二天中午,欧明和许学苏,一同来到大峒乡。
欧明听完了汇报,阴沉着脸,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严重的错误!完全丧失立场!”
大家沉默着。赵晓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枝铅笔,在纸上无意义的划着。宋良中脸色发白,不敢看欧明。许学苏想到工作受了损失,一阵痛苦的感情涌上来,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咙,透不过气,头涨得难受。王前之也发觉事情严重,可是,他还要辩白:
“工作受到影响,这是事实。不过,怎么能说是丧失立场呢?那个申晚嫂疯疯癫癫的……”
“这是什么观点?”欧明接着说。“是疯子观点,不是阶级观点!申晚嫂是贫农,拿贫农来斗争,不是丧失立场是什么?你说说!”
“不是我同意的,是临时发生的事情……”王前之说。“控制不住会场,我应该负责。”
“又是你负责!我提议不要开会,你说你负责,你到底负什么责?”赵晓抬起头,严厉地说。
“控制不住会场,你当然应该负责!要不然,工作队来干什么的?”欧明停了一下又说:“控制不住会场,事实上就是一个没有群众基础的问题,你依靠错对象的问题。”
“依靠错对象?”王前之觉得意外。
“对!你看,广大群众不同意,正派人不跟着刘金三婶走,贫雇农小组没有人拥护,不是很好的证明?”欧明说。
“昨天晚上散会之后,我和石龙村几个农民谈话,他们气愤得不得了。”赵晓补充说。“说申晚嫂解放前受欺负,解放后还要受欺负,他们愤愤不平。又说刘金三婶是个女二流子,和地主不干不净……”
“你为什么不早点反映?以前干什么的呢?”王前之很不高兴。“早有了这个材料,我也不会……”
“王同志!”欧明说:“把责任向别人身上推,这不是一个革命干部应有的态度,特别是领导人,更不应当这样做。犯了错误,不从整个革命事业去考虑问题,却要找出种种借口,来掩饰推卸,简直是可耻的行为!”
欧明这种严厉的说话,激动的神情,是非常少有的。许学苏和他一起打过游击,相处了四五年,从没有看见过他这样对待人。王前之的横蛮和骄狂,的确刺激了欧明,使他不能再心平气和了;同时,整个大峒乡的工作,也使他不安。
“党和政府的威信,受到了不应有的损失,我是觉得很痛心的,我想同志们也觉得痛心。王同志,你觉得怎么样呢?”
王前之停了很久才说:“我当然很难受!”他心里考虑的还是自己的问题:他妈的,这一下可垮了,本来想做出点成绩给人看看,谁料到一败涂地,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呢?土改出了毛病,今后的工作也成了问题,真倒了霉!
“我想你考虑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一些!”欧明似乎摸到他的思想。“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严重病根,就是太相信自己,太相信个人,而不相信集体,凡事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夸大专横,事后又诸多逃避,不愿接受教训,改正自己。在队部开会的时候,我们对大峒乡的工作,不是没有布置,要大家先摸摸底,整顿组织巩固组织,别忙着搞斗争,可是你要另搞一套,要表现自己,这简直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王前之皱着眉头,不再辩白了。
“以前对大峒乡关照太少,我也要深刻检讨的。”欧明停顿一下,继续问道:“大家研究一下,看工作怎么搞?”
几个人交换了意见。王前之孤零零地坐着,他不出主意了。
“开个大会,我们来检讨检讨!”许学苏提议。
“王前之同志要在会上发言,要向申晚嫂公开道歉!”欧明补充许学苏的意见。“不必开群众大会,开贫雇农大会好了。”
王前之吞吞吐吐地说:“我愿意这样做!”
“我也要检讨!”宋良中低低地说,他的眼睛里有泪水。“欧同志,我也犯了错误!”
“你的问题,在工作队内部解决。”
“欧同志!”王前之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有个意见,能不能提呢?”
“你说吧!”
“要我公开道歉,毫无问题,我一定这样做。不过,这样做会妨碍工作,影响工作队的威信吧?”
“不会,绝对不会!相反地,你这样做了,倒能够扭转群众的看法!”
“你还不是心甘情愿!”赵晓顶了过去。
“王同志,你应该认识自己的错误,你说你要负责,就应该对群众负责!”许学苏诚恳地说。
“你还有意见吗?”
“没有了!”
“同志们,王前之同志的群众关系太坏了,他不能再留在这里,大峒乡的工作组长,暂时由许学苏同志代理,等我向区委会汇报以后再决定。另外,我从岭下村调两个同志上来,大家一起展开工作。宋良中同志,要在队内深刻检讨!”欧明最后宣布。“现在大家再到群众中间去了解了解,准备今天晚上开大会。王前之同志也去,不要害怕群众。许同志,你留一留!”
欧明和许学苏沿着沙河边走着。
“欧同志!我当组长,恐怕……”
“慢点!我问你一句:四八年的时候,你在西河区受伤了,是怎么回去的?”
“你不是知道吗?”
“再说说!”
“那时候——”许学苏停下来,侧着头,望着缓缓流着的河水,望着河边的杂树,她想了一会,仿佛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低低地说:“那时候,我的右腿受了伤,烂得有碗口大,生了蛆,一步也不能走。自己的队伍又撤退了,我一个人睡在山上,心里想,这一下大概是完了,不是给他们俘虏,也是九成死了。我越想越难过,后来就哭起来。……你不笑我吗?又谈这些噜哩噜苏的事情。……我哭一会想一会,问我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吗?不能!后来我就一步一爬地下了山,晚上爬着,白天躲起来,过了七天七夜,才遇到你们的……”
“那时候你想些什么呢?”
“我啊?疼得要命,爬一下停一下,老是想算了吧,疼死了不如死在山上吧!但是,我又想,我是一个党员呀,这一点苦不能吃,哪能革命呢?我又一步一步地往前爬。我想,我一定会找到队伍,党一定会来帮助我的,后来,果然遇到你们了。”
“你说,现在的情况比起那时候怎么样呢?”
“不能比啊!”
许学苏应了一声。她发觉欧明的诚恳的敏锐的眼睛望着她,似乎还带着微笑,她明白他问话的意思了,她羞涩地说:
“我不是不愿意当组长,我是怕……”
“有什么可怕呢?你刚才还说过,党会来帮助你。……许同志,凡事依照党的政策、路线去做,很好地依靠群众,工作任务就可以完成。那一次,要不是群众送东西给你吃,你有一百个决心,也不会爬得到的。王前之就是两头不靠,所以他跌跤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
许学苏的信心增加了,她脸上现出笑容,黑黑的脸上,好象开了一朵灿烂的花。
欧明和她一起走回虎牙村。
他望着这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想起五年前,她还是一个“妹仔”,骨瘦如柴,给地主磨折得毫无生气,现在是多么的壮健啊,从肉体到灵魂,她都出落得和以前绝不相同。他心里在说:
“党培养了她,还要培养千百万象她一样的人!真是了不起的改造啊!”
许学苏稳重而又矫捷地走着,有时也和相识的农民招呼一下。
欧明想着想着,他对自己说:
“我好象有点爱她了,真怪!以前连想也没有想到过。慢着,私人感情夹进去不大好搞。……她的进步速度比我快,我要警惕!”
“我去找群众谈谈。”
“好吧!”欧明同意。“去找申晚嫂,让她先有一个思想准备,出其不意,是不大好的。”
在工作组临时办公的地方,人到得很多,密密层层地坐着,连床上和台阶上也坐满了。人虽然是拥挤着,但比起任何一次集会来,这个贫雇农大会,却显得很安静。
申晚嫂坐在廊檐下的长凳上,巧英紧紧地靠着她。在她们旁边,坐有金石二嫂、四婆等等的一大堆人。申晚嫂和许学苏谈过,多少明白了今天开会的意义,可是,在她的生活中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象这样的批评检讨的事情,她无从了解这个会怎么个开法。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望着到会的人越来越多,也看到王前之和欧明在低低地谈着,她的心情很紧张,心嘭嘭地跳着,自己问自己:“到底怎么搞啊?是不是要捉人呢?……呸!不要胡思乱想,等着瞧吧!……”巧英的眼睛老是瞟着申晚嫂,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道理来。四婆她们本来是很喜欢闲聊的人,此刻也因为不明白底细,只是偷偷地对旁边的人耳语:“你瞧,那个大个子的欧同志,好象很和气,……”旁边的人又不同意:“不,王前之很怕他哩!”
绣花鞋和刘栋、刘华荣一批人,坐在另一角落。绣花鞋倚靠在墙上,用一根稻草在剔牙齿,看上去很无所谓,很自由自在;然而她的眼睛瞒不了人,骨碌碌地盯住欧明、王前之和许学苏。刘栋轻轻地拉她的衣袖,她眼睛不离开欧明他们,用力甩了衣袖,不想和刘栋讲话。她希望从欧明他们谈话的姿势中,分辨出事情的轻重:“那个大个子好象是王同志的上司,他到山上来干什么的?为了我们的事情?要问我的话,我就说:我们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对,不懂,是不懂嘛!你们有同志在这里,我们哪能做得主呢?王同志是个好人,做事又有胆量,不怕!……”
梁七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天井的地上,低着头,两手抱着膝盖,不看别人。他痛恨绣花鞋那帮人,可是自己又跟他们混在一起,人家当自己是和他们一路的货色,自己也没有脸和大家坐在一道。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他只好一个人坐着,低着头不看大家,又好象觉得大家都在看着他,他脸上热烘烘的,身上发痒。
大家都在等开会,一阵一阵的低语声,轻轻地荡漾着。
梁树匆匆从外面走进来,他用原来的大嗓子说道:“开会了吗?我来……”他发现大家都是静静地,一齐转头向着他,觉得情形不对,立刻把刚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稍停了一会,轻轻地走进去,麦炳招呼他坐下来。
梁树问麦炳:“干什么呀?好象拜神似的!……”
麦炳说:“你小声点儿!……”
欧明对许学苏说:“你宣布开会吧!”
许学苏刚站起来,所有到会的人,几乎同时望着她,连低着头的梁七,因为大家一致的动作的影响,也抬起头来,很注意地望着许学苏。
许学苏走到人圈中间,庄重地但带着隐约可见的微笑,首先对大家看了一下,然后说:
“现在开会了!”
王前之脸色发白,他一只手撑在凳子上,一只手解开制服的第四颗钮扣,又扣上了它,扣上了又解开,毫无意义地反复做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申晚嫂,皱了皱眉头,心里说:“都是你惹出来的问题!”他又看到绣花鞋,她那副剔牙的模样,叫他也不禁厌恶:“十足的女二流子!”他自个儿在想着,完全没有听到许学苏在说些什么。
许学苏在说:“……地主阶级的破坏、捣乱,当然应该拆穿他,斗争他,地主和我们农民是死对头,我们绝不能放松他!不过,前天晚上的斗争,搞得不好,申晚嫂是贫雇农,贫雇农是自己人,自己人有错的话,可以批评他,纠正他,不必用斗争的方法;再说,申晚嫂又没有错,……”
申晚嫂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许学苏,巧英却一只手伸到申晚嫂的臂弯里,紧紧地圈住。
梁树轻轻碰了麦炳,说:“许同志说得对!”
麦炳看也不看他,只是说:“你听着吧!”
绣花鞋丢掉那支稻草牙签,紧张地听着,她听到许学苏提到地主的阴谋,心里就有些害怕,莫不是他们知道了?再听到她提起申晚嫂,说她是贫雇农,又说斗争她不对,更说到以前没有能够依靠大家,和大家多商量,所以工作做不好……绣花鞋越听越不安。她倒不是害怕自己受罚,她早下了决心,说都是王前之搞的,她没有责任;她怕的是许学苏如果真的依靠大家,和大家商量,事情就不好办;申晚嫂出了头,自然就没有自己的份。她恨得牙痒痒地说:“这个‘番头婆’,她要爬到老娘头上来了!”
许学苏解释了开会的目的之后,轮到王前之发言。
王前之走前一步,那只摸钮扣的手,还是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在活动着。另一只手挪挪帽子,又放在身边。不象他以前说话时两只手挥来挥去,那副神气不见了。人们都焦急地等待着。粱七从天井地上站起来,偷偷地走近些,好听清王前之说些什么。王前之首先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所以有些人不耐烦了,不象刚才安静,有的挪挪座位,有的咳嗽,有的在卷烟抽了。
欧明和许学苏交换了眼色,许学苏很着急。旁边,赵晓和宋良中也着急,赵晓如果不是看在开会的份上,真会跳起来指着王前之数说一顿。欧明用目光叫他们安定些,他比较了解王前之这种人,做错了事不容易认错;认错吧,也不是很痛快干脆的,要扭扭捏捏,绕大弯子。今天他不认错也不行,等着瞧吧。
王前之说了一顿,发觉会场情绪不对头了,他回头一看,赵晓他们不以为然的神色,欧明的镇定而锐利的眼光,使他不能不改口,不能不接触到中心问题:
“……那天晚上,工作出了偏差,我是应该负责的!……”
大家等他的下文,可是他停住不说了,似乎在考虑说些什么动听的话。
赵晓倒抽一口气,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说负责了!”
在静寂之中,梁树忍不住了,他的大嗓子打破沉默:“你说说,怎么个负责?”
这一问可出人意外,大家不约而同地望着他。
欧明从心里赞扬梁树:“多可爱的精神啊!”
王前之受了突如其来的袭击,脸上发青,解开的钮扣忘了扣上,嘴唇抖着,结结巴巴地应付着:
“……我,我,我做得不对,没有和大家商量……”
梁树不理睬大家的惊讶,也不理睬麦炳对他的拦阻,他站起身来,高声说:“说什么商量?你整天东逛西逛,从来也没有找过我们一次!”
跟着,有人说话了:
“你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商量就好了!”
“没有人理的人,你把她捧上了天!”
王前之头上出汗,他想脱下帽子,可是脱下又戴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在这种估计不到的压力下,急忙用诚恳的口气说:
“……是我做错了!我没有把大家的事办好,我心里很难过。……申晚嫂受了委屈,我向她道歉!……”
王前之的眼泪快流出来了,他强制着不让它流出来,闭着嘴说不出话。
会场上,顿时又静寂下来。
申晚嫂特别觉得不安,她想站起来说几句话,可又不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一路来对工作同志是爱护的,她认为大峒乡的事情搞不好,都是绣花鞋这帮人的罪过。王前之虽然做得不对,到底是外边来的人,怪不得的。而且,他今天不是认错了吗?她心里说:“人家做工作的人,在我们‘穷佬仔’面前认错,是开天辟地没有听见过的事。梁树这个爆竹性子,说话也不知道轻重!”
梁树看到王前之的样子,他心里也后悔了,悄悄坐下来。麦炳在他的腰杆上戳了一下,他霎霎眼睛,缩在别人的后面,怕给人看见。
绣花鞋想不到梁树会这样大胆,不禁吃惊。她觉得那帮穷鬼居然直起腰来,她的家底保不定会漏出来。王前之的样子,倒没有引起她的同情,她担心的还是她自己。
梁七站在墙边,两手抓着衣角,一个劲儿地在着急,他责怪梁树,更责怪自己:“梁树做得就不对了,哪能对同志这样说话呢?……唉,事情搞得这个样子,你这个老糊涂,今后怎么有脸见人呢?……”
散会之后,人们热情地谈论着,兴奋地走着。点燃着的“篱竹”照亮了村中村外的道路,谈话声飘扬在夜空中。
申晚嫂和金石二嫂,在“地塘”上和大家谈了一顿,后来她们走到村外的鱼塘边,才发现巧英还跟在身边。
申晚嫂说:“你回去吧!”
“不!”巧英不肯走。“我一个人不想回去。”
“怎么办呢?”
“要你搬到我家里去住,你又不肯……”
“哎哟,巧姑娘,”申晚嫂说。“你家里有多少地方呀,怎么能容得下我们两家人呢?你总不能要我撇下二嫂不管啊!”
巧英还是不想回去。
申晚嫂说:“来吧,到我家里去住一晚,我知道你今儿晚上睡不着觉了。你那个阿树,真是冲天炮!”
提起阿树,巧英似喜似嗔地说:“他就是这种说不改的脾气!”
金石二嫂背着睡了的木星,一面走着一面说:“说真的,我也睡不着觉了!……”
“你为什么高兴呢?”
“为你啊!今儿晚上你总算出了一口气了!”
申晚嫂微笑着。欧明最后的几句话,还很清楚的在她耳边响着:“农民翻身,好象天翻地覆,谁也挡不住的!土改一定要完成,地主阶级一定要打倒!”这几句话,给了申晚嫂无限的勇气,她越想越有劲,忍不住笑,对她们说:
“我们也苦出头了!”
金石二嫂和巧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