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之从岭下村汇报出来,沿着山路回大峒乡,好象这条路比平时延长了好几倍,老是走不完。路上的石子和野草似乎也多了起来,不是石子碰痛脚,就是野草钩住裤管。他集中精神想一个问题,想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走到“天梯”路口,他的衣服给汗水湿透了。在树下站住,脱下衣服,一阵凉风吹来,精神爽快。他抹抹额上的汗,望着前边的深谷,长满杂树蒿草,深不可测。
“这里也许有野猪,他妈的,打它一枪!”他的手不觉去摸了摸腰间的左轮。“不行,将来又要挨批评了!”
他在岭下村汇报的时候,挨了批评,他觉得受了委屈,心里很不服:
“我错了?在这个倒霉的荒山野岭上,辛辛苦苦,哪一件不是从工作出发?你们来试试,在这个空白点上,不一定就做得比我好!不了解情况,教条!……”
他用力挥动帽子,仿佛在驱赶可恶的思想,也仿佛对自己生气:
“……或者是我自己不行,汇报得不清楚,解释得不明白。真他妈的低能!这样一来,多没有意思!……不对,是他们有成见,简直找刺儿嘛!鸡蛋里寻骨头,真无谓!许学苏更不应该,好象大峒乡的工作她不需要负责,居然在会议上又提出意见。她的意见跟我谈过,我又不是不考虑,有什么必要又提出来?显然是他们有成见。成见,肯定是成见在作怪!第一是对我这个知识分子,第二是许学苏对刘金三婶,都是成见!我这个知识分子并不坏啊,忠心耿耿的工作,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名位,坚决执行土改总路线,有什么可非议的?刘金三婶有什么不好?又劳又苦,工作积极,够得上条件。至于说到我忽视对敌斗争,也不尽然,没有群众基础,怎能展开攻势呢?……许学苏留在下面开支部会议,恐怕有一箩的话要说哩!……”
他越想越气,想到后来反倒心安了。他认为自己的工作没有差错,全是别人的挑剔。从岩石滴下一滴水,刚刚滴在他的脖子上,冰凉的,他吃了一惊。
“……老实说,别人的话我根本不想考虑。不过,欧明还算诚恳,他也是知识分子,到底斯文些,他的话总算有几分对头。老实说,我考虑他的话,是因为他说得对,绝不因为他是队长,我不是那种人!他说要重新摸摸底,抓紧对敌斗争那一环,这样提法还可以接受。……我要做给你们看,事实胜于雄辩。我王前之不是没有能力的人,而且也是忠实工作的人,我不相信做不好!……”
他独自坐在树下,前后左右想了一想,增加了自信心,心情也比较安定。四围的山色变得可爱起来。
回到虎牙村后,他召集了宋良中和赵晓,简单地传达了队部的意见,他说得很婉转也很轻淡,但是,宋良中还不满意,他带有责问的口气: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争一下呢?”
王前之很赞赏宋良中的坚决,嘴上却很谦虚:“他们说得也对,我们可以乘机检查一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并无不好之处啊!”
“我倒很同意欧明的意见,我们的队伍要好好摸底,敌情也是严重的……”
“你有什么根据?”宋良中追问过来。
“根据是群众很沉默,没有动起来!”
“笑话,我们现在刚有了一批骨干,不能要求过高!你要知道这是新区呀!”
“小宋,你不必激动。”王前之说。“老赵的话也对,摸摸底也好。不过,我以为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们忽视了敌情,所以群众摸不到我们的底,不够活跃。如今之计,先搞起政治攻势,将锋芒转到敌人身上去……”
“怎么转法呢?”宋良中问。
“从查敌情入手,查到之后,马上展开斗争,打下他们的威风!来一个新局面!”
“这就有意思!”宋良中高兴起来。
赵晓沉思着。他觉得王前之的说法虽然对,但和大峒乡的实际情况不相符合。向谁去查敌情呢?就算查出了,又依靠谁去斗争呢?那个贫雇农小组,先别说分子纯不纯,就是人数也不多啊。他不能不表示意见了:
“我觉得实实在在摸一摸,是有必要的;马上展开斗争,未免过早……”
“不早不早,太沉闷了!”宋良中又抢着说。
“老赵太稳重,队部已经批评我们了……”
“等许学苏同志回来商量一下吧!”赵晓让步。
提起许学苏,王前之可动怒了:这家伙心里就没有我这个组长!于是他急匆匆地说:“有问题我负责!”
“这不是负责不负责的问题,是对工作有没有好处的问题。”
“你说我不想做好工作?”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主张全面了解,看条件够不够。”
“我说过了,有问题我负责!”
王前之这样的坚决,赵晓只好沉默了。
在贫雇农小组中,王前之旁敲侧击地试探大峒乡敌人的活动,可是绣花鞋不等他的娓娓发言完毕,马上就抢着说:
“王同志,你不问,我们可不敢说,近来啊,地主造谣,分散物资,可真厉害!”
“果然有敌情!”王前之暗自惊讶。嘴上却说:“真的吗?”
“不假,不假!”刘华荣和刘栋,同声应和。
“地主张仲明,就是那个死鬼张南宏的兄弟,他分散物资,还造谣破坏土改……”绣花鞋接着说。
“分散到什么地方,有人知道没有?”
“知道,我们有人看到张仲明夜晚到申晚嫂家里去的……”
“申晚嫂?”宋良中奇怪地问。
“就是那个疯子!”
“这个人觉悟低,难怪地主钻空子。”宋良中还留有大榕树下的印象。
在王前之到山下汇报时,绣花鞋和刘华生商量过,他给了她一些钱,教她提出张仲明来斗争。张仲明的哥哥张南宏曾经在解放初期,给伪农会斗争过,因为害怕,自杀了。他们一来怕翻案,二来搞个满城风雨。绣花鞋竭力夸大张仲明的罪恶,刘华荣和刘栋竭力附和。梁七不开口,但下定决心,斗争的时候不到场。宋良中一心盼望搞起斗争,他对这沉闷局面是厌倦了。王前之在想象一个新局面,准备用新的行动来表示自己的魄力,来答复同志们的批评。
一场匆匆忙忙的“攻势”上场了。
那天黄昏,刘栋打锣,从虎牙村敲到石龙村,要大家吃完晚饭,到学校操场开会。许多人疑疑惑惑,不知道开什么会,有人猜想又是同志来讲话,不想去;有人看到刘栋打锣,心里已经不愿意,懒得去理他。
申晚嫂吃完晚饭,和巧英坐在门口闲谈。金石二嫂来拉她们去。
“我不去!”申晚嫂坐着不动。
“我也不去!”巧英学申晚嫂的样子。
“啊,我的菩萨!”金石二嫂可急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的,绣花鞋当时当道,不去要罚钱,那可怎么办?去一下就走,也算到过了,将来有话好说。去,去,点个卯就走,吃亏也不大!”
“二嫂,你怕绣花鞋吃了你?”
“我是胆小,好了吧?”金石二嫂说。“我认输了,你们还不去?”
申晚嫂和巧英都笑了。
她们来到会场,只见到会的人稀稀拉拉,没有一点热烈的样子。地主们反倒全数来了,夹在农民中间,后来农民发现了他们,大家避开了,他们自然形成一堆,挤在正面的台口,一般群众反而退在后面和侧面。宋良中走出来,讲了一番大道理,要提高警惕,要打击敌人活动,要自己团结……讲了大约有半点钟,最后才高声问道:
“大家听懂了没有?”
“听懂喽!”台底下有几个人答应。
绣花鞋出场了,她扭扭捏捏地走向前来,向台下瞟了一眼,刘华生和冯庆余离开她不到三尺远,眼睁睁地望着她,她有些胆怯,他们动动眼角,鼓励她说下去。她说:
“现在土改了,啊,我们大家要翻身,啊,地主出来破坏,啊,张仲明,你破坏土改……”
申晚嫂看到绣花鞋出来,转身要走。金石二嫂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悄悄说:
“听她再说什么,……”
“还不是那一套!”
申晚嫂和巧英刚一转身,忽然听得台下有人大叫:就是他,就是他!她们又站定了,只见刘华荣和刘栋二人,从人丛中将张仲明推到台前。人们立刻吵吵嚷嚷地哄起来。张仲明自己也不明白,张大眼睛,好象熟睡时给人吵醒的样子,迷迷糊糊,愣头愣脑地站着。刘华荣走过去打了一巴掌:
“跪下来!”
张仲明跪下了。绣花鞋跨前一步,指着他,说他造谣破坏,分散物资。
“你认不认?啊!”
说着,又打了一巴掌。他们三个人,说一句打一下,张仲明的头忽左忽右的让着,说什么也不认。台下群众哄成一片。宋良中急忙和王前之商量,王前之叫他:
“马上停止,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
“王同志,……”赵晓很诚恳地要提个意见。
“你别说了!”王前之劈口就拦住。“要批评检讨,回去再说!现在没有时间!”
宋良中慌忙上了台,示意给绣花鞋,要她停止。
申晚嫂到这时实在不能再停留了,她和巧英就转身向外走。不料刘华荣从台上跑过来,迎面一把抓住她,连拖带拉地拥到台口,他嘴里嚷着:
“来了,来了!对证的人来了!”
“张仲明!”绣花鞋指着申晚嫂对张仲明说。“你不承认?刘申老婆同你收藏东西,你还要赖!”
申晚嫂突然被拉,完全弄糊涂了,跌跌撞撞给推到台口,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绣花鞋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破口大骂,她才醒悟过来。
“你这个烂货,私通地主,收藏地主的东西,破坏土改!”
申晚嫂看到绣花鞋的样子,火上加油,气得说不出话。绣花鞋指手画脚,手指几乎碰到她的脸,她伸手用力一推,绣花鞋倒退几步,一跤跌在地上。
“你们绑起她呀,打人哪!”
下面的群众,觉得意外,奇怪地望着,等到绣花鞋大叫绑人,才一哄而起。会场顿时混乱,胆小的,不愿管闲事的,纷纷散开,也有不少人拥到台前。
申晚嫂面色发白,威严地站着。刘华荣和刘栋还想动手,梁树象一只小老虎似的冲过去,一把揪住刘栋,大吼一声:
“你敢?”
麦炳、巧英、彭桂和四婆他们,一起上来护卫住申晚嫂,金石二嫂站在一旁,老是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王前之看到这种混乱,不能不慌了手脚,只好走出来,结结巴巴地说:
“……大家静一点,……今天晚上,我们,我们主要是认识地主阴谋,他们,他们破坏,我们不要上当!……”
“上当?不知道谁上当?”梁树朝着王前之,面对面地说。
人们簇拥着申晚嫂走了。边走着,边叫嚷着,咒骂着。
绣花鞋睡在地上撒赖,哇哇地哭着。刘华生和冯庆余,缩在阴影里偷笑。赵晓急得满头是汗,他感到在这种时候无能为力,是十分难受的。王前之看了看宋良中,那个眼光好象在说:“糟了!怎么个收拾呢?”
簇拥着申晚嫂的一群人,还加上散开又聚拢的一部分群众,已经走过了小桥,一片喧声地回到虎牙村。
“成了什么世界?”
“菩萨瞎了眼!”
“你干吗拉住我呢?要不,我打她两个巴掌才痛快!”
人群到了村里,分散开来,一堆一堆在谈论。留在村里的人,披了衣服开门出来。谈话的圈子中,分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清说的话,好象是一锅沸水在翻腾作响,分不出每一颗水滴的声音了。申晚嫂被围在中间,巧英和金石二嫂怕她再被人拉走似的,分在左右两边,紧紧搂着她。申晚嫂沉默着,突如其来的事件,使她来不及思索。人们的谈话,她听不进去,只觉得大家对她好,为她抱不平,维护着她。
王前之、宋良中和绣花鞋一帮人,偷偷地从人圈外边溜过去,深恐被人发现。王前之想听听群众说些什么,但又胆怯,不敢停留。赵晓留在石龙村,他被几个老实农民围着,谈论着。
王前之和宋良中走进驻地,两人面面相觑地坐着。王前之将前后的经过想了一想,打破沉默:
“小宋,问题到底在哪里?”
“我也说不出来!”宋良中犹犹疑疑地回答。
“难道我们真的做错了?”
“也许,”宋良中沉吟了一下,继续说:“也许老赵说对了,我们……”
“你也动摇了?”王前之觉得自己陷于孤立,坐在那儿望着煤油灯出神。隔了一会,他低低地说:“就算是错了吧,总得想个办法出来……不过,我想,我们的主观工作还是次要的问题,主要的是山区群众觉悟太低……”
外边的谈论,一直没有停止,群众象卷进激流中间,越流下去越汹涌。申晚嫂始终没有作声。后来,她突然摔脱巧英和金石二嫂,坚决地说:
“找她算账!”
她直奔绣花鞋的家里,群众在后面跟随着。绣花鞋听到人声嘈杂,擂鼓似的打门,吓得连忙翻墙逃到王前之那儿去。
“她到那边去了!”
人们拥到王前之的门前。王前之开始也有些畏惧,群众的情绪高涨,是一股不可侮的力量,他不能不害怕。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又不能不出来收拾,他怯生生地迎上前去。绣花鞋缩在里边,惊恐地张望。
“叫她出来!”
申晚嫂严厉的目光,威胁着王前之。后面,梁树、麦炳和彭桂等,大声地吆喝着:
“出来嘛!有胆的就出来!”
“不出来?我们去拖她出来!”
申晚嫂一面拦住后面的人,一面等待王前之的答复。
“大嫂,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王前之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对着申晚嫂严厉的目光,对着群众的愤怒,他不能不说:“有不对的地方,我应该负责!……”
申晚嫂强抑着激怒,好一会不开口。她想到:共产党是帮我们的,为什么要相信绣花鞋和刘华荣呢?斗争我自己倒不要紧,这样做下去,大家分田还会有希望吗?打倒刘大鼻子还会有希望吗?你这个姓王的同志,真是鬼迷了心!她沉痛地说: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王前之羞惭地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