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巧英的母亲赵伯娘,坐在家里等她的女儿。房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她坐在墙角一张椅子上,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劲,心情是紧张的,她思前想后,越想越不安。夜深了,外边传来打二更的梆子声和破锣声,更增加她的不安。
在这房间里,她曾经为丈夫送终,陪伴儿子到最后咽气,也曾亲手埋葬了大女儿,最后只剩下了一块心头肉,还是养不住,送进了刘大鼻子家。阿巧自从卖给刘家当“妹仔”,一晃就是十年。十年间,母亲受够了饥寒,女儿受尽了辱骂殴打,母亲和女儿不许见面;偷偷见面的时候,只能抱头大哭一场,做妈妈的回家来,丧魂落魄好几天。五个月前,刘大鼻子忽然通知她,叫她领回阿巧,不收她的钱,还要送她两身衣服。赵伯娘象是做梦一样,听到了也不敢相信,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阿巧领回来了,母女两个面对面,一会笑,一会哭。赵伯娘整天说着:
“真是菩萨开眼喽,真是菩萨开眼喽!”
巧英回家以后,不到十天,完全变了个样子。人比较壮健了,精神恢复了,头发也比在刘家黑些,一条长辫子油光水滑,还扎上一根红头绳。伶伶俐俐,跳进跳出,全身焕发着青春的气息和光彩。本来是冷冷清清的家里,一下子充满生气。赵伯娘的脸上,出现了多年不见的笑容。
“多谢菩萨,多谢刘大先生……”
“妈,你又多谢刘德厚了!”
“不多谢他多谢谁呢?不是他开恩,我们哪能团圆呢!”
“你知道他安个什么心事?糠到他手上还要榨出油,他有这样的好心?”
“人家不是一个钱不要?”
“哼,要不是山底下有共产党,他肯?”
“快不要这样说!……你这是听谁讲的?”
“晚嫂喽!她在山底下听过共产党的宣传……”
“她疯疯癫癫的!……”
赵伯娘又添上了一重心事,怕巧英人大心大,管束不住。刘德厚人多势大,得罪了他又惹出祸事。她想替巧英找一个婆家,快快成亲就好了。
五天前,新任小学校长张少炳,突然通知:全乡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姑娘们,一起要参加“跳舞会”。接替刘大鼻子当乡长的刘华生,到处宣称:不参加不行,这是“共产党的规矩”。巧英就这样参加了。一连四个晚上,巧英都是半夜才回来,第二天精神不好,做工也有气无力。赵伯娘每晚都等她回来,看到女儿走进门,她才能放下心。今天下午,赵伯娘听到有人说,小学校每晚乱七八糟,男女混杂,散了的时候,张少炳他们还要留几个姑娘过夜。赵伯娘就不放巧英去,但是不去要罚二十斤谷子,哪来的谷子呢?
赵伯娘坐在椅子上,心收缩着,越想越怕:
“阿巧才十六岁,终生的名声啊!”
打更的梆子声、锣声,从村头到村尾,又响着回来了。
“不行,我去看看!”
赵伯娘象给火烫着似的,一刻也坐不住了,匆匆忙忙地赶到石龙村小学校去。
学校大门紧闭着,里面操场的篮球架上,挂着一盏汽油灯,照得通明的,只听得锣鼓乱敲着,夹杂着笑声和脚步声。门外已经有七八个妇女和老人,都是姑娘们的家长,他们拥挤着,谈论着。赵伯娘走到前面,从门缝看进去,只见在操场边上,有十几个姑娘低着头,坐在地上;场中间,张少炳、小学的教师和几个本乡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人抱着一个姑娘,搂得紧紧的,脸贴着脸,在乱蹦乱跳,那几个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有泪水,昏乱地给他们抱着转来转去。赵伯娘找了好一会,才看到阿巧给张少炳抱着,他的半边脸压在她的脸上,赵伯娘出了一身冷汗,她的脸也涨红了。她擂鼓似的打门,其他的人也叫着,一起打门。里面继续乱敲着锣鼓,好象没有听到。一片乱嘈嘈的声响,引得好多人来看,大家也在发议论,表示不满。
“这是什么规矩?”
“缺德呀!”
刘大鼻子、张炳炎、冯庆余和蛇仔春,慢慢地走近来。刘大鼻子露出阴险的笑容,心里在赞许他们搞得好。赵伯娘一眼就看到他:
“大先生,你开一句口吧!”
“叫他们放人!”
“叫他们放人!”
“好,等我来问问!”刘大鼻子假装同情。“这样太不象话了!”
他走上去叫门。赵伯娘他们把刘大鼻子当成救星,拳头雨点似的擂打。
“开门呀!刘大先生来了!”
里面静了一下,有一个人隔着门板在问:
“谁?”
“是我!”
张少炳开了门。外边的人就准备往里冲,张少炳拦住门口,刘大鼻子也拦住了他们:
“大家别乱挤!等我问清楚再说!”
门外的人停住了,操场上的妇女们,很羞涩地慢慢向门口移动。
“少炳,这是怎么回事?”
“打倒封建,解放妇女嘛!”
“混账!”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
人们咒骂着。
“大家少放屁!”张少炳气势汹汹地说。“这是共产党的政策,谁反对就是反革命,要杀头!”
刘大鼻子心里说:“好小子,装得真象。”他对赵伯娘他们,却摊开双手,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嗱,大家听到的,这是共产党的政——策。我跟你们一样,现在是平民大百姓,管不着了。走吧!”
刘大鼻子闪了闪身体,仿佛要走开。跟他一起来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批评起“政策”来了。
赵伯娘他们开始给张少炳的声势吓了一下,但是她并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看到刘大鼻子不想管这件事,他们也顾不了许多,一拥就冲开了大门。
“巧英,过来啊,回家去!”
姑娘们跟着巧英跑出来,张少炳想去拉她们,刘大鼻子在后边戳戳他的腰杆,他改口说:
“老封建,反革命,要办你们!”
人们不理睬他,一下走光了。
刘大鼻子和他们站在操场上,一小群狐狸似的家伙,狡猾的笑着。刘大鼻子拍拍张少炳的肩头:
“干得好!就是要这样!你们记得德铭走的时候说过吗?共产党有一套正的,我们来一套反的……”
“上次‘白毛女’也演得好,喜儿偷人养汉,黄世仁应该打她。喂,你扮的黄世仁真不错哩!”
“少炳,今天晚上让她们走,不然要闹出乱子。”刘大鼻子摸摸他的红鼻子。“明天重重的罚她们一笔!”
傍晚的时候,大金山峰顶上的云彩,越聚越多,慢慢地弥漫到峒面的上空,又逐渐下沉到峒面,灰蒙蒙看不到三尺远。这时候如果从山下望上来,就好比有一块老大老大的毯子,一直盖到半山腰。山上的人是在云端里,手伸出去摸到的是云雾,脚踢出去也是云雾。入晚以后,一阵凉风,小雨淅沥淅沥的落下来。山上的夜雨是凄凉而令人愁闷的。
申晚嫂戴着竹帽,迎着雨丝向村中心走来。走到赵伯娘的门口,里边透出微弱的灯光,人影晃动,同时听到低低的哭泣声。她推门进去,看到赵巧英坐在床边上,两手蒙着脸,不断抽抽咽咽地哭着。有几个年老的妇女散坐在她的旁边,四婆劝说着:
“巧英,别难过了,你妈也有那么一大把年纪了……”
巧英听了这些安慰的话,不但不能安静,反倒伏在床上放声大哭。她为母亲的死伤心,母亲死得太冤枉,是张少炳他们逼死的。他们说她带头捣乱,是“反革命”,“老封建”,昨天拉她到操场上“斗争”过,罚她二百斤谷子,她又气又怕,今天天没亮在屋后上吊死了。一大把年纪,难道就应该死?巧英自从在屋后看到了母亲的尸体,她一直在哭泣,发狂似的号叫,邻舍怕她也会寻短见,大家轮着来陪她。送母亲去下葬的时候,她差不多要跟着下去,人们用泥土掩埋时,她叫喊着不准那样做。四婆她们寸步不离地守住她,尽在说些空空洞洞的安慰话,她听一次就大哭一次,人家还以为她想念母亲而失常,其实她是越想越气愤才忍不住哭的。
巧英离开刘家以后,在本村和申晚嫂是很要好的,晚嫂对她的关心慈爱,她觉得温暖,晚嫂对地主的反抗与仇视,她起着共鸣。她爱妈妈,不过妈妈太相信刘大鼻子,她受过多少苦,忘不了这份仇恨,跟妈妈谈不来。她有空的时候,总是到申晚嫂家里去。赵伯娘死了,申晚嫂帮助料理后事,她是充满愤怒的,眼睛望着石龙村的高房大屋,心里是牢牢记住这笔账的。她关心着巧英,想到她以后的生活,象母亲似的关心着,这个孩子受尽磨难,刚刚回家,享受到母亲的疼爱,现在又变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申晚嫂不觉负起母亲似的责任,要来照顾她。
申晚嫂走进来,四婆马上问她:
“木星怎么样?”
“老毛病,我刚刚看过他,睡着了。二嫂是没主张的人,她又吓得手忙脚乱了。”
“晚嫂,你该休息了,两头忙,当心累坏!”
申晚嫂走过去,巧英扑在她怀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晚嫂看到她,马上想起阿圆,摸着她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孩子!”
外边的雨已经停了,风吹着,四围山峰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汇成一片风涛,包围着峒面,仿佛浪涛包围着一个小岛。气候转凉了。有时一阵风吹开半掩的门,大家打了寒噤,坐得更靠近些。巧英累了,伏在床上睡着了,申晚嫂拉过一件衣服给她盖上。低声说:
“现在还要受这样的苦!”
“现在?现在还不是一样!”
“我看现在比往时还不如,点大光灯跳舞,糟蹋姑娘家……”
“共产党说是为穷人的,怎么兴这一套?”
“解放,解放,解什么,放什么,我们还不是一样受苦!乡长换了,天下没有变啊!”
“谁说没有变?‘绣花鞋’都有田了,就是你啊我的没有变,命不好,怨什么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起解放以后的感慨来。当初听到解放的时候,她们是怀抱着很大希望的,山下传来的消息,使她们相信共产党的纪律好,处处为耕田人,因而她们也确信翻身的日子快来到了。希望了一年,压在她们头上的大石头,纹封未动,又出现了许多令人寒心的事,从盼望变成埋怨了。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申晚嫂沉默不语。她对翻身的要求,比谁都迫切;她甚至觉得要翻身报仇,只有“天下变了”才办得到。不过这个意念是朦胧的,说不出来,也想不清楚。当她到山下卖柴草的时候,在墟场上听到宣传队的讲话,说共产党是为人民的,帮人民翻身的,她的希望象火似的又烧旺了。她想,如果帮助翻身,是帮谁翻身呢?刘大鼻子他们不会要帮助翻身吧,要翻的话,只有翻得倒下来。当然是帮助自己这样的人翻身了。听过宣传队的讲话,她回家来马上和金石二嫂谈,二嫂怀疑多过相信,申晚嫂几乎和她争吵起来。后来,事实一件连着一件,许多出人意外的怪事也出现了,她不免犹疑。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共产党没有来,刘大鼻子、张少炳做的事,怎能算到共产党的账上去?她现在又在想这些问题,看看睡着了的巧英,又看看大家,目光飘忽不定,似乎看到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手里捏着一把木梳,转个不停。她这种模样,虎牙村的人是看惯了。她有着深仇大恨,坚定地要报仇雪恨;经过苦难锻炼的坚强性格,不会在挫折上低头,她变得深沉起来,象一条有着激荡潜流的河水,表面上却是平静的,人家对她也就不大能了解。
议论了一顿,发觉申晚嫂不言语,她们不约而同地注意了她。四婆和她感情好,看到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想心事了;其余的人,对申晚嫂飘忽的目光,呆滞的表情,长久的沉默,有点害怕。她们都爱申晚嫂,爱她肯帮助人,爱她象壮汉一样的劳动,爱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却又猜不透,摸不到她的情感变化,从热烈突然变成默不作声,人们是难以捉摸的。更加上绣花鞋、刘大鼻子,说她是“疯子”,自然会给人一种联想,她们不一定认为她是疯,都觉得她是变了,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申晚嫂是直爽的,好象“高吊水”似的,冲向山下,没有东西可以拦得住;现在象门前的小河,水还是水,九曲十三弯,快的时候快,慢的时候好似停住了。她自己不知道这种变化,只是以前凭着性子干,冒了烟就有火,现在想得多,而又想不清楚,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突然沉思起来。
屋外风涛仍在咆哮。远远传来隐约的山上守夜人的吆喝山猪声。狗间断地吠着。
“晚嫂,”四婆打破沉默。“你说说……”
“啊?”申晚嫂惊觉过来。“说什么?”
“你说说,这个日子到底有个尽头吗?”
沉默一打破,她们又诉说起来。
“改朝换代,几时会轮到我们啊?”
“你还想沾光?”
“独牛过岗,前程难保!”
申晚嫂转动手上的木梳,凝滞的大眼睛,慢慢明亮,习惯地霎了几霎,然后轻轻地说:
“太阳都有落山的时候,他们就能威武一辈子?”
这句简单的话,申晚嫂时时用来安慰自己,成为她的思想支持。她相信穷人会翻身,但是怎样翻身,依靠谁来翻身,却是朦朦胧胧的。当大家吵吵嚷嚷的时候,她不觉又说了出来,象是说给人家听,也象是对自己说的。
“有什么出头的日子呢?”一个妇女指着巧英说。“你们瞧,解放了,还要……”
“人家说共产党兴这一套嘛!……”另一个妇女叹一口气。
“谁是共产党呢?是刘大鼻子,还是冯庆余?”申晚嫂说话还能保持平静。“共产党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就说共产党兴这一套?都是他们搞的鬼!”
“啊,晚嫂,不能冤枉刘大鼻子。人家还帮我们说话的哩!”
“帮我们?”申晚嫂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全是他!不是他出鬼计,在背后撑腰,我就不信张少炳的胆有石磨大!”
“刘大鼻子连乡长也不当了,他也是个背时的人,管不了啊!”
一提到刘大鼻子他们,她的性子象爆竹似的,点着了就不能不爆炸。她习惯地霎霎眼睛,两只手搓来搓去,仿佛要搓碎什么东西。她的声音更高了:
“他不当乡长,是怕烫手不是?以前抢着做,摆酒请客,出钱买都干,现在乖乖地让给刘华生?刚解放的时候,他的兄弟回来过,你们不知道?”
“知道!”几个人同时回答。
“他的兄弟一回来,什么都变了样,要不是他们搞名堂,手掌哪能够变手心呢?”
大家给她这一问,哑了好一会。慢慢地想起解放后的事情,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换着,补充着,发觉事情的确蹊跷,以前不注意的,凑在一起就显得木工斗榫头似的,全都合得上。那个替刘大鼻子说好话的妇人,她也不能不承认申晚嫂说得对了:
“这个黑煞星,几时才能去掉呢?”
“共产党干吗不上山呢?”
“怪我们的山太高喽!”
申晚嫂答不上这个问题。她将刚才说话时放在桌上的木梳拿在手里,转来转去。重新记起在山下墟场听到的演讲,就源源本本的讲给她们听:
“……我看共产党都是好人,要不然的话,墟场上的坏人干吗跑掉呢?”
这个简单而明白的结论,确实回答了她们的问题,启发了她们。深夜了,大家不愿意回家。越谈越起劲,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见了。
突然,那个为刘大鼻子说话的妇人,不知是感染了申晚嫂的爽直,还是受了她的鼓舞,觉得心贴得更紧,她出于好意地说:
“晚嫂,以前人家说你疯了,我还有些相信的。现在要是谁再来嚼舌头,我一定吐他一脸唾沫!”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表白,大家吃了一惊,四婆更担心,怕引起申晚嫂的不痛快,连忙抢着说:
“好话不说,说这些干什么?”
大家看着那人,心里是赞成她的话,她说得对,申晚嫂没有疯,她比谁都清醒。眼光却对她表示:你说得不合时宜,怎能这样直来直去呢?她一时兴奋,的确也是喜欢申晚嫂,才毫不考虑地说出来,看到大家责备的神情,不觉后悔:
“我,我……”
申晚嫂微笑着,露出那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用木梳轻轻拢了头发,很安详地说:
“真金不怕火烧!打得死人,饿得死人,咒不死人的哟!”
大家都笑了。巧英给笑声惊醒了,一骨碌抬起身,问道:
“妈呢?”
申晚嫂怜惜地搂着她,温柔体贴地说:
“阿巧,睡吧!”